為了俄羅斯,我已盡心盡力,我之所以失敗,不是因為我沒有良好的意願,而是因為知識與情報上的不足。我請求上帝和俄羅斯人民寬恕我。——沙皇尼古拉一世的臨終懺悔
在之前文章當中,我們分析了不為中國人所熟知但意義重大的克裏米亞戰爭是怎樣爆發的,當時尚是歐陸霸主的俄羅斯帝國為什麽會在開戰前就注定了一定會失敗的結局。
今天我們來寫這個係列的中篇,講講戰爭究竟是如何進行的,俄羅斯這麽民族在一場“無望、注定會遭遇失敗的侵略戰爭”(恩格斯語)中,為何又硬生生的挺了那麽久,才最終認輸退場。
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反應那個我們所陌生的俄羅斯民族性格的寓言故事。
1
其實,克裏米亞戰爭的開局對沙俄帝國非常夢幻。
1853年11月,在雙方正式宣戰後不到一個月,俄羅斯黑海艦隊就圍困了錫諾普,錫諾普是土耳其北方的黑海港口,距離土耳其首都君士坦丁堡350海裏,但距離沙俄帝國的克裏米亞半島卻隻有180海裏。俄羅斯黑海艦隊司令納希莫夫(此公後來成為俄-蘇海軍軍艦的最常用名之一),在戰爭還沒開打前就敏銳的預判說,如果土耳其人愚蠢的將艦隊主力進駐該港,那麽將是俄黑海艦隊消滅其宿敵的千載難逢的一個戰機!
果然,11月30日早晨,傾巢而出的俄黑海艦隊就進入錫諾普灣,要求土耳其艦隊升起白旗投降,土耳其指揮官拒絕投降並下令開炮,幾分鍾後俄國戰列艦還擊。海戰在當天就結束了,俄國艦隊取得完全的勝利。土耳其黑海艦隊幾乎全軍覆沒。而俄軍除少數士兵傷亡外,居然沒有一艘軍艦受到損壞。
錫諾普海戰在世界戰爭史上意義重大,它不僅是世界海戰史上最後一次風帆戰列艦的大規模決戰,也是曾經雄霸一時的奧斯曼帝國海軍的葬禮。同時,也是俄羅斯黑海艦隊乃至整個俄海軍的首次大勝、同時也是最後的勝利。
在此戰過後,貌似龐大的俄羅斯海軍就再沒有在任何一場決定性戰役當中擊敗過其他海軍強國。納西莫夫海軍上將之所以後來被蘇聯人用來命名他們的巨無霸核動力巡洋艦,就是因為此公是向來不善海戰的戰鬥民族唯一“支楞”過一次存在。
實際上,規模龐大的錫諾普海戰即便在當時歐洲橫向比較,也堪稱標準的“菜雞互啄”——
同時代的英法海軍已經大規模換裝蒸汽動力軍艦甚至鐵甲艦了,正是在克裏米亞戰爭期間,蒸汽動力軍艦被英法廣泛使用,結結實實的教育了俄羅斯人一把什麽叫“技術代差”,可是沙俄還沉浸在他們在風帆戰艦終於獲得了對宿敵土耳其的“絕對優勢”上。
沙皇尼古拉一世在接到戰報後興奮異常:“我早就知道,俄羅斯人一定能在1854年贏得他們在1812年的輝煌勝利!(指擊敗拿破侖)”
但是尼古拉沙皇忘記的是,這場“大勝”同時引發了整個歐洲警惕,土耳其黑海力量的灰飛煙滅引發了英法的震驚,他們都認為這是俄國徹底控製黑海的前兆,兩國民意高漲,敦促本國政府盡速采取行動。於是轉過年來的1854年1月4日,英法兩國政府同時呈交最後通牒給俄方,宣布兩國的艦隊已經通過博斯普魯斯海峽,進入黑海,為土耳其商船護航。如果俄海軍膽敢襲擊土耳其運糧船隊,英法與俄將立刻處於戰爭狀態。
這裏要特別提一下,與一百多年後美國對蘇聯和俄羅斯的態度近乎如出一轍,19世紀英國的對俄態度也有一道“底線”,那就是決不允許俄羅斯徹底控製整個黑海。因為一旦俄羅斯成功做到這一點,它的勢力就可以影響整個南歐和西亞,變得不可遏製。而英美隻要鎖住了黑海製海權,就相當於遏製住了製熊的鎖鏈,在其他方向上沒有不凍港的俄羅斯甚至連外貿海運都無法完全自主,是難成大氣候的。
所以沙俄錫諾普海戰的大勝,反而徹底堅定了英法下場參戰的決心。
但沉浸在勝利喜悅中的沙皇尼古拉一世沒有看到這種致命的趨勢,相反,他依然堅信自己在歐洲朋友眾多、人緣無敵。
同年2月,當英國駐俄大使最後一次覲見他,進行“和平努力”時。尼古拉一世的態度是這樣的:“你們不要以戰爭威脅我,與俄羅斯為敵將引發世界大戰,因為我可以依仗柏林和維也納!”
尼古拉一世:打就打,誰怕誰?
柏林指的是普魯士,維也納指的是奧地利,這兩個國家作為《神聖同盟》的締約國,是沙俄在後拿破侖時代最堅定的盟友,尼古拉一世想當然的認為,如果英法對俄宣戰,這兩個國家會立刻拔刀相助,俄土戰爭將演化為一場“世界大戰”、一場歐陸版的“東軍對西軍”。而從兵員、軍事傳統看,怎麽想都應該是俄普奧這三個陸上強國最終獲勝。
但是沙皇失算了。2月,英法正式對俄宣戰,到了4月,在經曆一個月的沉默之後,普奧兩國同時宣布拒絕履行《神聖同盟》的義務,在戰爭中保持中立,同時兩國還締結了秘密條約,約定如果沙俄惱羞成怒的發兵報複,兩國將結成同盟、一致抗俄。
這場被尼古拉一世稱之為“基督徒最可恥的背叛”,不僅讓沙俄在戰爭中陷入了被動,也終結了俄羅斯與德意誌民族自葉卡捷琳娜大帝以來靠瓜分歐洲建立起來的信任與友誼。自此之後,在沙皇政府的宣傳下,俄羅斯民間一直把德國人當做背信棄義的代名詞。俄德兩國開始成為世仇。
但尼古拉一世其實沒有反思過,沙俄是怎麽弄丟這兩個“小兄弟”的。
對於奧地利——如上篇《克裏米亞,一個“獵熊陷阱”是怎樣煉成的》已經闡述過的,沙俄染指多瑙河下遊的行動無視了其的安全需求,屬於騎臉輸出行為。
而對普魯士,套用尼古拉一世自己的評價,看實力下菜碟沙俄一直隻把普魯士視為“打他一巴掌卻依然會聽話的小跟班”。盲目自大的沙皇壓根就沒有洞察普魯士暫時屈居人下,隻為日後統一德意誌聯邦、雄霸歐洲的雄心。以為這個“仆從”會無限度的永遠為自己利益服務。
所以到了1854年4月,在英法下場參戰、普奧作壁上觀的情景下,尼古拉一世終於遲到的意識到俄羅斯已經徹底外交戰敗、從“盟主”淪為了孤家寡人。
2
外交戰敗,軍事上若能給力也成啊?可是在錫諾普海戰“一戰封神”之後,俄羅斯在對土正麵戰場上就再也沒了亮眼戰績了。
意識到西方支援正在趕來路上的“西亞病夫”土耳其爆發出了罕見的抵抗精神。在斯裏查要塞抵抗住了十萬俄軍的輪番進攻,若土抗強俄,戰事居然陷入了膠著。
這裏就需要辨析一個問題,那就是俄羅斯這個民族到底算不算“善戰”。
雖然俄羅斯後來被很多人奉為“戰鬥民族”,但至少19世紀的歐洲,俄軍士兵是公認的不善戰、甚至也不高大。
克裏米亞戰爭時期,俄軍的征兵身高標準是1米6,就這樣還有三分之一的士兵不達標。而同期英國的征兵標準則是身高1米67、法軍是1米65。也就是說,真要喊“烏拉”拚刺刀,俄軍其實也拚不過英法,唯一的區別隻是英法軍隊相對比較惜命,不像俄軍的“灰色牲口”那麽可以隨意損耗罷了。
造成俄軍兵員素質極差的主要原因,就是那個傳說中的“農奴製”。
農奴製下,最廣大的俄羅斯農民都是貴族們的個人私產,沙俄打仗又從來隻把底層士兵當“耗材”,管死不管賠。所以一聽說沙皇要對外作戰、征兵,大部分貴族隻願意把自家農場質量最差的老弱病殘農奴送上前線。唯有在戰火真的燒向本土,或打毫無威脅的治安戰時,真正精壯的青年農奴才可能出現在俄軍中。
這就是為什麽俄軍打1812那樣的衛國戰爭時戰力可觀,到了克裏米亞戰爭中卻完全不夠看的原因。
所以沙俄想提升戰力就要解放農奴,但改革農奴製至少在尼古拉一世那裏是個“不可討論的問題”——沙皇發動這場戰爭的初衷本來就是為了拒絕改革、轉移矛盾,怎麽可能為了打仗倒逼改革呢?
到了6月,更大的壞消息傳來,通過對戰局觀察、意識到沙俄外強中幹,已經不可能贏得這場戰爭的奧地利人公開反水,在俄奧邊境陳兵20萬,並對沙俄發出最後通牒,要求俄國立即從多瑙河沿岸的瓦拉幾亞和摩爾達維亞這兩個戰前原屬土耳其的附屬國撤軍。如果俄軍答應這個要求,那就相當於要對已經陷在巴爾幹泥潭中的數十萬遠征軍不顧。
於是難題擺在了尼古拉一世麵前——到底是接受奧地利的脅迫,將整場戰爭作罷?還是冒著向整個歐洲開戰的風險,硬著頭皮幹到底?
無奈的尼古拉在臭罵了一通奧皇弗蘭茨一世是“我所見過的背信棄義的小人中最背信棄義的一個”後,明智的選擇了前者。
幾天後俄軍就宣布從多瑙河兩公國“善意撤軍”了。
但奧地利幾天後最終還是對俄羅斯宣了戰,理由無他,隻是弗蘭茨一世太知道他這位“異父異母的親兄弟”沙皇和他統領的國家的脾氣了——要麽就別跟翻臉,要翻臉就最好一擊斃命。因為緩過氣來的沙俄也許會放過英法,但絕不會放過“叛變”的奧地利。
於是,在戰爭開打半年多後,俄羅斯的戰略已經徹底失敗了,但令聯軍一方感到驚訝的是,此時的沙皇卻堅決拒絕進行和談——尼古拉一世此時似乎破罐子破摔,拒絕承認戰敗,宣布自己絕不會在一份“俄羅斯沒有獲得勝利的和約上簽字”。
英、法、奧、土、撒丁……你們要打咱就打到底!看誰耗得起誰!
整個歐洲當時都驚呆了——沒見過搞侵略還這麽鍥而不舍有韌性的國家。
其實尼古拉一世這個“擺爛”態度有他的苦衷——如之前文章所述,這場戰爭是獲得了俄羅斯國內斯拉夫派鼎力支持的,而所欲民粹主義都是一柄雙刃劍,沙皇在開啟戰爭時獲得了多少歡呼,在宣布戰敗後就會遭受多少清算。何況沙俄國內的媒體此時已然開足馬力宣傳前線形式一片大好,對手即將崩潰雲雲。猛然宣布認輸,落差太大,國內情緒受不了。
於是戰爭隻能繼續打下去,而為了防止重蹈1812年拿破侖的覆轍。聯軍意識到他們隻有奪下一個沙俄一旦丟失就難以忍受、並不再能將戰敗向國內解釋為“轉進”的要地,才能逼迫俄方認輸——他們把這個地方定位在了克裏米亞半島。
3
克裏米亞,俄羅斯打開黑海的鑰匙,此地的易手將意味著俄羅斯的黑海艦隊徹底失去依憑,彼得大帝的“四海之夢”遭遇終結。這個羞辱將讓俄羅斯人懷疑沙皇的統治權威。所以曆次戰爭中,克裏米亞都被認為是巨熊的軟肋,一個讓看似可以無限“空間換時間”的俄羅斯人不舍得放棄的存在。
所以1854年9月中旬,聯軍結束其他戰區的戰事,出動60多艘戰艦、6萬多名士兵和3個攻城炮兵團在克裏米亞半島的葉夫帕托裏亞登陸,正式開始了對克裏米亞的攻堅。克裏米亞戰爭至此才真正進入了在克裏米亞打仗的階段。
但這場攻堅是異常漫長的,聯軍在克裏米亞重鎮賽瓦斯托波爾城下整整打了一年,才最終攻克了這座堡壘。
理由其實顯而易見——聯軍意識到克裏米亞是沙皇最後的麵子,尼古拉一世又何嚐沒有認識到這一點?
在得知聯軍動向後,他下令全帝國不惜一切代價增援這個小小的半島,克裏米亞周圍在短時間內聚集了20萬俄軍。
當然如此大規模的軍事動員,對當時基礎設施極為匱乏的沙俄帝國來說是一場後勤噩夢。為了填飽克裏米亞俄軍的肚子,沙俄軍隊在其周邊的烏克蘭境內刮地三尺,掠奪了一切可以找到的給養,富饒的烏克蘭糧倉頓時餓殍遍地。當時還被稱為“小俄羅斯人”的烏克蘭民族在近代第一次與沙俄帝國離心離德,就肇始於這場戰爭。
相比之下,遠道而來的聯軍反倒安逸許多,英國人甚至專門修建了一條從登陸點延伸到塞瓦斯托波爾城下的鐵路保障前線給養。
雙方的技術差距還體現在武器裝備上,據統計,此戰之中俄軍95%的士兵使用的仍是一個世紀前的老式滑膛槍,射程隻有140-150米,並且精度很低。而英法軍隊此時已經列裝了米尼步槍,該槍是人類曆史上最早大批量準備線膛步槍,有效射程達到了400-500米,且射擊精度極高。這個懸殊的差距讓雙方在平原上的大規模決戰不再是對等戰爭,而更類似一場單方麵的屠殺。
英法聯軍甚至打出了很多匪夷所思戰績——
比如1854年10月的巴拉克拉瓦戰役中,當俄軍的哥薩克騎兵調集優勢兵力向孤守要地的英軍第93蘇格蘭團發起攻擊時,該團一反線列步兵時代常態,排成了長長的兩條列兵線擋在衝鋒的騎兵麵前。
麵對踏地而來的哥薩克鐵騎,英軍指揮官高喊“93團!決不退卻!我們奮戰到底!”,隨後命令雙排士兵用新式線膛槍向洶湧而來的俄軍騎兵傾瀉火力。
成片的哥薩克騎兵在在他們意想不到距離上被掃倒。隨後英軍火炮加入攻擊,引發了更大規模的屠戮。洶湧而來的俄軍,愣是最終也沒有跨過那條“細細的紅線”。
是的,正是在克裏米亞戰爭當中,戰爭的方式徹底改變了。工業時代的戰爭,露出了它猙獰的麵目。
但遠在聖彼得堡遙控指揮的沙皇尼古拉一世絲毫沒有意識到這種改變。他依然相信俄羅斯士兵的悍不畏死、貴族將領們的效忠,以及擊敗曾拿破侖的“冬將軍”會幫助他贏下這場戰爭。
於是同年冬天,當克裏米亞半島經曆了一場暴風雪,前線指揮的緬希科夫將軍向沙皇報告說“聯軍人馬凍死無數”後,沙皇的反應是大喜過望。他認為屬於他的拿破侖侵俄時的莫斯科拐點總算被他等到了,俄羅斯忠誠的冬將軍終於顯靈了!於是他命令緬希科夫立刻衝出困守的塞瓦斯托波爾要塞,組織反攻,把聯軍徹底趕下海。
但沙皇不知道或不願意知道的是,這次“冬將軍”對俄軍的打擊其實更為嚴厲——緬希科夫此時能調動的俄軍已經在風雪和困守中減員過半,不足十萬。而聯軍此時雖然也遭遇了補給困難,並確實在圍攻克裏米亞時展現了對新戰爭模式的經驗不足,死傷也不少。但尚有12萬可戰之兵。
其實,導致沙皇對前線戰事如此夢遊的因素還有一個,那就是雙方新聞媒體的差距——
克裏米亞戰爭是人類史上第一個被當時的“新媒體”報紙所“直播”戰爭。為了更迅速的了解戰爭動向,英國媒體甚至不惜出資鋪設了一條海底電纜。而秉承“壞消息至上”的英國媒體在戰爭中報憂不報喜,總是今天一則前線缺食少藥、凍死無數,明天一則攻堅不利、死傷多少的往回報。但與之相反,俄羅斯媒體則是“報喜不報憂”,全聖彼得堡當時隻有一家報紙,還隻許報道俄軍前線大勝的消息——後來這家報紙的編輯自己也摸到了竅門,派什麽記者去前線啊!買幾份英
國報紙,重點翻譯一下前線聯軍怎麽慘,我們怎麽怎麽強大,不就交差了麽?
於是英法俄三國媒體在報道這場戰爭時達成了奇妙的一致,都眾口一詞的說聯軍如何如何戰事不利,而俄軍在堅持中正走向勝利。
於是沙皇和他的百姓一樣,生活在自己親手構建的信息繭房裏。當緬希科夫小心翼翼的告訴他聯軍後勤匱乏時,他迅速對號上了報紙上那些聯軍慘像——對啊,優勢在我!命令前線部隊,果斷A上去!
看來每個微操大師,都有那麽一刻以為“優勢在我”。
1855年2月初,經不住沙皇的一再催促、甚至威脅,緬希科夫將軍勉強調集了19000名俄軍,強攻聯軍防守嚴密的葉夫帕托裏亞。
最終,這支應付差事的俄軍不出意外遭到聯軍的重炮轟擊,還沒摸到對方陣地就全軍覆沒了。
消息傳回,沙俄舉國大駭,尼古拉一世為了推卸責任,在得到戰報的次日就免去了其實指揮得當的緬希科夫的職務,另換新帥。
但調令還沒有傳到前線,三天後的俄曆2月18日(公曆3月2日)上午,另一則更震撼的消息就先行傳來——沙皇尼古拉一世,死了。
有關尼古拉一世到底是怎樣死的,是撲朔迷離的俄羅斯宮鬥劇中最難解的一個。
權威的說法是他聽聞親自部署的葉夫帕托裏亞戰役慘敗後急火攻心,在絕望中死去了。
但也有傳說是他絕望太過,服毒自殺了(這一說法違背東正教徒不允許自殺的準則)。
更有陰謀論者認為,這位自負的沙皇可能是遭遇了親隨的刺殺——因為當時俄羅斯貴族圈裏普遍公認的事實是,戰爭打到這個份上,其實已經成了沙皇個人的麵子問題。為了尼古拉一世的尊嚴,戰爭必須繼續下去,直到取勝。可是戰事的發展卻又讓貴族們絲毫看不到任何獲勝的希望。於是俄羅斯勳貴們在絕望中想起了他們作為精神羅馬人的“傳統藝能”——既然這個沙皇(凱撒)不能體麵的結束戰爭,那換個沙皇(凱撒)不就行了麽?
所謂“他要是不體麵,你就幫他體麵”。
甭管尼古拉一世究竟是如何死的,有一份手抄傳單確實在其駕崩後在聖彼得堡大學等俄羅斯精英聚集地流傳:
“暴君死了,和平應該到來了!我們沒有任何理由繼續與我們所敬重的法國人交戰。如果塞瓦斯托波爾陷落了,那也是他的罪有應得。——一個熱愛祖國的真正俄羅斯人。”
或許你會覺得當時的沙俄民意對尼古拉一世過於嚴厲了,因為據說尼古拉一世本人臨終前曾經做過懺悔。把自己的決策失誤歸因於“知識和情報的不足”。
為了俄羅斯,我已盡心盡力,我之所以失敗,不是因為我沒有良好的意願,而是因為知識與情報上的不足。我請求上帝和俄羅斯人民寬恕我。——沙皇尼古拉一世的臨終懺悔
這是正確的,尼古拉一世死前可能終於想明白了,不是他太蠢,而是在沙俄當時的體製下,沙皇因為掌握絕對的權威,始終活在一個致命的信息繭房中,大臣們隻敢報喜不報憂,使沙皇之心日益驕固。這是尼古拉一世在整個戰爭中不知己、不知敵、不知友、不知時代變化,不知世界潮流,完全夢遊式指揮的根本原因。
但無論當時還是後世,歐洲還是俄羅斯,都沒心情體諒沙皇的苦衷。幾乎所有論者都給這位尼古拉打了差評——甚至對他的死有那麽一絲絲幸災樂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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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程關注克裏米亞戰事的偉大革命導師恩格斯的評價是:“尼古拉25年來夜以繼日、苦心經營、並自認為很偉大的事業,終於被徹底埋葬在塞瓦斯托波爾的廢墟中。”“沙皇在全世界麵前給俄國丟了醜。同時也在俄國麵前給自己丟了醜,前所未有過的覺醒時期開始了。”
而百年後,蘇聯曆史學家佐林,站在蘇式社會主義史觀立場上,對尼古拉一世的評價則更不客氣:“他是歐洲各國人民的災星,是加害歐洲社會一切進步階層的妖魔,但卻因為把握不住外交方向,走上意外的裂了口的深淵,終於跌下去摔死了。”
是的,克裏米亞戰爭的失敗和尼古拉一世的驟然離世,既是這位沙皇一生所追求的“霸業”的可悲結局,也是沙俄帝國維持了近半個世紀的歐洲霸權的終結,更是拿破侖戰爭以後形成的維也納體係崩潰的標誌。它改變了當時世界的格局,列強的排名與彼此關係徹底易位了,更將沙俄帝國推向了一個眾叛親離,瀕臨崩潰的懸崖邊。
這就是尼古拉一世的一生——這個沙皇曾自信的認為自己可以成為繼彼得一世、葉卡捷琳娜二世之後俄羅斯帝國的又一位“大帝”,但他最終得到的結局,卻是一個俄版隋煬帝、畫虎不成反類犬的下場。
如果按照一般曆史的慣性,此後的俄羅斯似乎應該踏入萬劫不複的深淵,連當時身在塞瓦斯托波爾從軍的列夫·托爾斯泰都哀歎“唯有耶穌基督的榮光方能拯救俄羅斯”了。
可是在這個關鍵時刻,俄羅斯人乞求的上帝似乎真的“顯靈”了——
有一個人物的出現,將把俄羅斯從崩潰邊緣挽救回來,讓這個已經眾叛親離的國家與歐洲重新和解,重建俄羅斯精英對沙皇集權的信心,開啟一場對於俄羅斯而言幾乎不可能完成的改革,卻也把苦難轉嫁給了沙俄的另一個鄰國。
而他同樣戲劇性的生與死,也把俄羅斯與整個世界的曆史引向一個未曾設想的方向……
但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作者: 海邊的西塞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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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年後,現在的俄羅斯依然重複著當年沙俄的老路,為民族主義加持下的對外擴張戰爭而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