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各民族中,我們中國人要算是最能刻苦耐勞的。
第一是農人。他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分陰晴冷暖,總是硬著頭皮,流著血汗,忙個不休。一年之中,他們最多隻能在過年過節時歇上三五天,你如果住在鄉下,常看他們在炎天烈日下車水拔草,挑重擔推重車上高坡,或是拉牽繩拖重載船上急灘,你對他們會起敬心也會起憐憫心,覺得他們雖是人,卻在做牛馬的工作,過牛馬的生活。讀書人比較算是有閑階級,但在未飛黃騰達以前,也要經過一番艱苦的奮鬥。
從前私塾學生從天亮到半夜,都有規定的課程,休息對於他們是一個稀奇的名詞。小學生們隻有在先生打瞌睡時偷耍一陣,萬一先生不打瞌睡,就隻有找借口逃學。從前讀書人誤會“自強不息”的意思,以為“不息”就是不要休息。十年不下樓、十年不窺園、囊螢刺股、發憤忘食之類的故事在讀書人中傳為美談,奉為模範。
近代學校教育比從前私塾教育似乎也並不輕鬆多少。從小學以至大學,功課都太繁重,每日除上六七小時課外還要看課本做練習。世界各國學校上課鍾點之多,假期之短少,似沒有比得上我們的。
這種刻苦耐勞的精神原可佩服,但是對於身心兩方的修養卻是極大的危害。最刻苦耐勞的是我們中國人,體格最羸弱而工作最不講效率的也是我們中國人。這中間似不無密切關係。我們對於休息的重要性太缺乏徹底的認識了。它看來雖似小問題,卻為全民族的生命力所關,不能不提出一談。
自然界事物都有一個節奏。脈搏一起一伏,呼吸一進一出,筋肉一張一弛,以至日夜的更替,寒暑的來往,都有一個勞動和休息的道理在內。草木和蟲豸在冬天要枯要眠,土壤耕種了幾年之後須休息,連機器輸電燈線也不能晝夜不息地工作。
世間沒有一件事物能在一個狀態維持到久遠的,生命就是變化,而變化都有一起一伏的節奏,跳高者為著要跳得高,先蹲著很低;演戲者為著造成一個緊張的局麵,先來一個輕描淡寫;用兵者守如處女,才能出如脫兔;唱歌者為著要拖長一個高音,先須深深地吸一口氣。事例是不勝枚舉的。世間固然有些事可以違拗自然去勉強,但是勉強也有它的限度。
人的力量,無論是屬於身或屬於心的,到用過了限度時,必定是由疲勞而衰竭,由衰竭而毀滅。譬如弓弦,老是盡量地拉滿不放鬆,結果必定是裂斷。我們中國人的生活常像滿引的弓弦,隻圖張的速效,不顧弛的蓄力,所以常在身心俱憊的狀態中。這是政教當局所必須設法改善的。
一般人以為多延長工作的時間就可以多收些效果,比如說,一天能走一百裏路,多走一天,就可以多走一百裏路,如此天天走著不歇,無論走得多久,都可以維持一百裏的速度。凡是走過長路的人都知道算盤打得不很精確,走久了不歇,必定愈走愈慢,以至完全走不動。
我們走路的秘訣“不怕慢,隻怕站”,實在隻是片麵的真理。永遠站著固然不行,永遠不站也不一定能走得遠,不站就須得慢,慢有時延誤事機;而偶爾站站卻不至於慢,站後再走是加速度的唯一辦法。
我們中國人做事的通病就在怕站而不怕慢,慢條斯理地不死不活地望前挨,說不做而做著並沒有歇,說做卻並沒有做出什麽名色來。許多事就這樣因循耽誤了。
我們隻講工作而不講效率,在現代社會中,不講效率,就要落後。西方各國都把效率看作一個迫切的問題,心理學家對這問題做了無數的實驗,所得的結論是以同樣時間去做同樣工作,有休息的比沒有休息的效率大得多。
西方新式工廠大半都已應用這個原則去調節工作和休息的時間,結果工人的工作時間雖然少了,雇主的出品質量反而增加了。一般人以為休息是浪費時間,其實不休息的工作才真是浪費時間。此外還有精力的損耗更不經濟。
拿中國人與西方人相比,可工作的年齡至少有二十年的差別,我們到五六十歲就衰老無能為,他們那時還正年富力強,事業剛開始,這分別有多大!
休息不僅為工作蓄力,而且有時工作必須在休息中醞釀成熟。法國大數學家潘嘉賚研究數學上的難題,苦思不得其解,後來跑到街上閑逛,原來費盡氣力不能解決的難題卻於無意中就輕輕易易地解決了。據心理學家的解釋,有意識作用的工作須得退到潛意識中醞釀一陣,才得著土生根。
通常我們在放下一件工作之後,表麵上似在休息,而實際上潛意識中那件工作還在進行,詹姆斯有“夏天學溜冰,冬天學泅水”的比喻,溜冰本來是前冬練習的,今夏無冰可溜,自然就想不到溜冰,算是在休息,但是溜冰的筋肉技巧卻恰巧此時凝固起來。泅水也是如此,一切學習都如此。比如我們學寫字,用功甚勤,進步總是顯得很慢,有時甚至越寫越壞。
但是如果停下一些時候再寫,就猛然覺得字有進步。進步之後又停頓,停頓之後又進步,如此輾轉多次,字才易寫得好。習字需要停頓,也是因為要有時間讓筋肉技巧在潛意識中醞釀凝固。習字如此,習其他技術也是如此。休息的工夫並不是白費的,它的成就往往比工作的成就更重要。
《佛說四十二章經》裏有一段故事,戒人為學不宜操之過急,說得很好:沙門夜誦迦葉佛教遺經,其聲悲緊,思悔欲退。佛問之曰:“汝昔在家,曾為何業?”對曰:“愛彈琴。”佛言:“弦緩如何?”對曰:“不鳴矣。”“弦急如何?”對曰:“聲絕矣。”“急緩得中如何?”對曰:“諸音普矣。”佛言:“沙門學道亦然。心若調適,道可得矣。於道若暴,暴即身疲;其身若疲,意即生惱;意若生惱,行即退矣。”
我國先儒如程朱諸子教人為學,亦常力戒急迫,主張“優遊涵泳”。這四字含有妙理,它所指的功夫是猛火煎後的慢火煨,緊張工作後的潛意識的醞釀。要“優遊涵泳”,非有充分休息不可。大抵治學和治事,第一件要事是清明在躬,從容而靈活,常做得自家的主宰,提得起也放得下。
急迫躁進最易誤事。我有時寫字或作文,在意興不佳或微感倦怠時,手不應心,心裏愈想好,而寫出來的愈壞,在此時仍不肯丟下,帶著幾分氣忿的念頭勉強寫下去,寫成要不得就扯去,扯去重寫仍是要不得,於是愈寫愈煩躁,愈煩躁也就寫得愈不像樣。
假如在發現神誌不旺時立即丟開,在鄉下散步,吸一口新鮮空氣,看看藍天綠水,陡然間心曠神怡,回頭來再伏案做事,便覺精神百倍,本來做得很艱苦而不能成功的事,現在做起來卻有手揮目送之樂,輕輕易易就做成了。不但作文寫字如此,要想任何事做得好,做時必須精神飽滿,工作成為樂事。一有倦怠或煩躁的意思,最好就把它擱下休息一會兒,讓精神恢複後再來。
人須有生趣才能有生機。生趣是在生活中所領略到的快樂,生機是生活發揚所需要的力量。諸葛武侯所謂“寧靜以致遠”就包含生趣和生機兩個要素在內,寧靜才能有豐富的生趣和生機,而沒有充分休息做“優遊涵泳”的功夫的人們決難寧靜。
世間有許多過於辛苦的人,滿身是塵勞,滿腔是雜念,時時刻刻都為環境的需要所驅遣,如機械一般流轉不息,自己做不得自己的主宰,呆板枯燥,沒有一點生人之趣。這種人是環境壓迫的犧牲者,沒有力量抬起頭來駕馭環境或征服環境,在事業和學問上都難有真正的大成就。
我認識許多窮苦的農人,孜孜不輟的老學究和一天在辦公室坐八小時的公務員,都令我起這種感想。假如一個國家裏都充滿著這種人,我們很難想象出一個光明世界來。
基督教的《聖經》敘述上帝創造世界的經過,於每段工作完成之後都贅上一句說:“上帝看看他所做的事,看,每一件都很好!”到了第七天,上帝把他的工作都完成了,就停下來休息,並且加福於這第七天,因為在這一天他能夠休息。這段簡單的文字很可耐人尋味。
我們不但需要時間工作,尤其需要時間對於我們所做的事回頭看一看,看出它很好;並且工作完成了,我們需要一天休息來恢複疲勞的精神,領略成功的快慰。這一天休息的日子是值得“加福的”,“神聖化的”(《聖經》裏所用的字是 blessed and sanctified)。
在現代緊張的生活中,我們“車如流水馬如龍”地向前直滾,曾不留下一點時光作一番靜觀和回味,以至華嚴世相都在特別快車的窗子裏滑了過去,而我們也隻是輪回戲盤中的木人木馬,有上帝的榜樣在那裏而我們不去學,豈不是浪費生命!
我生平最愛陶淵明在《自祭文》裏所說的兩句話:“勤靡餘勞,心有常閑。”上句是尼采所說的狄俄倪索斯的精神,下句即是阿波羅的精神。動中有靜,常保存自我主宰,這是修養的極境,人事算盡了,而神仙福分也就在盡人事中享著。
現代人的毛病是“勤有餘勞,心無偶閑”。
這毛病不僅使生活索然寡味,身心俱憊,於事勞而無功,而且使人心地駁雜,缺乏衝和弘毅的氣象,日日困於名韁利鎖,叫整個世界日趨於幹枯黑暗。但丁描寫魔鬼在地獄中受酷刑,常特別著重“不停留”或“無間斷”的字樣。“不停留”“無間斷”自身就是一種懲罰,甘受這種懲罰的人們是甘願人間成為地獄。
上帝的子孫們,讓我們跟著他的榜樣,加福於我們工作之後休息的時光啊!
作者: 一凡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