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豆腐釣魚

臭豆腐釣 魚=海 畔有 逐臭之魚
(雜說有趣,來來來,姑且聽之!)(食色性也,人之好也!談談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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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講個我的故事,很短,求您耐心聽完

(2023-05-29 14:19:47) 下一個

讀書人的精神家園

一輩子的讀書、思考

一輩子的智慧追尋

我講個我的故事給您聽吧,很短,求您耐著心聽完。

“文革”期間,我在高密東北鄉的一個供銷社裏當臨時售貨員,經常地往酒缸裏摻水。摻進一瓢涼水,舀出一瓢白酒,仰起脖子,咕嘟咕嘟灌下去。酒肴嘛,基本不需要,偶爾也吃一些。沒有什麽好東西,基本上是從老百姓的菜地裏掠來。得著什麽掠什麽。大蔥、大蒜、羊角辣椒,茄子、蘿卜、大白菜。喝一大口酒,咬一口上述這些蔬菜,喝喝吃吃,生也猛辣也猛,一會就醉了個球。

那時我每日喝得爛醉,天天醉等於不醉。我每天晚上都騎著一輛渾身響唯有鈴鐺不響的自行車回家。我騎車回家必須要走六裏彎彎曲曲、顛顛簸簸的窄河堤。車子在堤上搖晃,我在車子上搖晃。不熟悉我的人都為我捏著一把汗,熟悉我的人都盼望著我能一頭栽到堤下,跌個鼻青臉腫,或者幹脆跌死更好。但“好人不長命,禍害一千年”,我騎車的技術,就像武鬆的拳術一樣,都是添一分酒添一分本事。如果我清醒著騎車,肯定不敢在河堤上那樣狂奔。我是在運動中求平衡,在麻醉中求清醒,在顛簸中求穩定。想要我死可沒那麽容易。閻王爺批準我下生時讓我帶來了一萬斤酒,不把它喝光我是不會死的。

有一天晚上,天上沒有月亮,隻有幾顆星星。我喝了兩瓢酒,吃了一個大蘿卜,打著響亮的飽嗝,酒勁兒漸漸上來,猶如騰雲駕霧,感覺好極了。我騎上車子,沿著河堤,往家進發。騎著騎著突然一頭栽了下來,車子也翻了。這是怎麽一回事呢?憑我的技術怎麽可能栽下來。嘴唇破了,牙齒也晃了。眼前似乎有一個黑黢黢的東西,好像是個墳包。我劃火照著明,一看,嗨,還真是一個墳包。墳包前還插著一塊白木牌子,上邊用墨汁寫著四個大字:莫言之墓。

我想哎喲喲這是誰他媽的幹的好事,我還活蹦亂跳的怎麽就有人給咱把墓修好了。我想他們一定是弄錯了。墓裏埋著的肯定不是我,我是站在路上的,嘴巴疼痛牙也疼痛可能正在流血,可那白木牌子上的黑字寫得很是分明,也許我已經死了而站在我的墓前的是我的鬼魂,但隨即我就感到尿憋得慌,這說明我還不是鬼魂,鬼魂怎麽可能撒尿。我打著火機,仔細地看著建築在河堤正中擋住了我的去路的我的墳墓。火焰剛剛燃起來,就有雨點般的磚頭瓦塊劈頭蓋臉地砸過來。我機智地趴在我的墓前,雙手護住腦袋,高高地翹起屁股,隻要腦袋是好的,別的地方出了毛病好修理。至於屁股這地方,就隨便這些雜種砸去吧。

後來我才明白過來,設計這場謀殺運動的人,是個精通古典的大儒。他對付我的辦法,完全是學習了孫臏在馬陵道上射殺龐涓的戰法。孫臏們大概也沒想把我砸死,扔了一陣磚頭瓦塊之後就呼哨一聲撤離。我連滾帶爬地回到了供銷社,摸索著點燃了煤油罩子燈,從貨架上拿起一麵方鏡子一照,嚇了我一跳。我看到這個家夥額頭上一個青紫的大包,顴骨上一片爛皮,鼻子歪了,嘴唇豁了,牙縫裏流血。這是誰?是我嗎?我到酒缸裏舀了一瓢酒,喝了半瓢,剩下的往臉上一潑,一陣鑽心的痛,然後我就昏了。

我醒了,看到天亮了。聽到供銷社大門外邊有許多人在砸門,有嚷著要打醬油的,有叫著要買鹽的,有吼著買化肥的,還有也不說買什麽隻是破口大罵的,還有揚言要放火把供銷社燒了的。我讀過魯迅的書,知道“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鬥”的道理,所以我的心中根本就不慌亂。一個人的墳墓都建好了,他還怕什麽!

我從貨架上扯了一丈白布披在身上,腰裏捆了一道麻繩子,頭上蒙了一條白毛巾,腋下夾一刀草紙,手拄一根哭喪棒,豁啷啷敞開大門,不看任何人,但我知道任何人都在看我。我放聲痛哭著,向河堤走去。許多人跟在我的身後看熱鬧,我估計這裏邊就有昨夜暗算我的人。到了我的墳墓前,我撕了一張紙壓了墳頂,然後點火把那刀草紙焚化了。青煙嫋嫋,紙灰飛揚,好像灰色的蝴蝶。我跪在我的墓前,放聲大哭起來。我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一邊哭一邊拍打著我的墳頭,好像一個死了男人的老娘們。起初人們以為我是在瞎鬧,但很快他們就發現我不是瞎鬧。有一些不識字的老娘們就上前來勸我:行了,行了,別哭了,人死了,哭也哭不活了……

我沒死哇,哇哇哇……

沒死就不要哭了,往後少往酒裏摻水、少往醬油裏加鹽,就無人給你堆墳了。

我淚眼婆娑地看了一眼這個說話的雜種,知道他是昨夜那一夥裏的。

我死了……哇……我雖然活著,但實際上已經死了……

什麽話?越說越糊塗了嘛!

眾人可能是怕我鬧出個三長兩短來,七手八胳膊的,把我叉回供銷社。那一丈白布,也不知讓誰給順手牽了去。

這是真事兒,您可不要以為我又在這裏玩什麽“魔幻”。我為了自己大哭了一場,這事盡管有點戲過,但在高密東北鄉還是振了聾發了聵。您到高密東北鄉去打聽寫過小說的莫言,估計沒有十個人知道,但如果您去那裏打聽給自己哭靈的莫言,估計隻有十個人不知道。

麵對著自己的墳墓,其實是一件非常嚴肅、非常沉重的事情,即便你想輕鬆想幽默也輕鬆幽默不了。當年那座墳墓是一群恨我的老百姓為我修建的,它使我懂得了做一個正直誠實有良心的人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在那座虛擬的墳墓前燒化紙錢、披麻戴孝、放聲痛哭是在執行自我批判。自己為自己哭喪是我慶祝覺悟人生道理的隆重典禮。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座墳墓,永遠感謝那些為了我修築墳墓的人。

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十日   (Z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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