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對於今年已經99歲的楊振寧來說,本應該同樣無法避免的困境,因為17年前翁帆的到來,演化為一場詩意而幸福的生命體驗。
今年5月,諾貝爾獲得者楊振寧在妻子翁帆的攙扶下,現身清華大學圖書館,他將畢生珍藏圖書、書信無償獻給國家,以供師生閱讀參考。
當日,楊老穿著藍色襯衫,盡管99歲高齡,但精神頭十足。從照片中我們可以看出,兩人十指緊扣,非常恩愛。
而44歲的翁帆一頭利索的短發,看起來十分減齡。
去年楊振寧接受聘請,擔任安徽大學紐約石溪分院的名譽院長一職,妻子翁帆陪伴在其身邊,一同亮相。
在記者的鏡頭下,即將成為百歲老人的楊振寧仍精神矍鑠,但翁帆似乎並未像人們記憶中的那般風韻猶存,有人直指翁帆身形浮腫,形容憔悴。
楊振寧正式受聘擔負“安徽大學紐約石溪分院”的名譽院長,
妻子翁帆伴隨在其身邊
人們熱衷從他們身上找到這種巨大的反差,來印證那場相差54歲的“忘年戀”的荒誕,或者愛情的偉大。
2004年,82歲的楊振寧與28歲的翁帆結婚,令世人嘩然。
楊振寧與翁帆婚紗照
年齡上的懸殊,讓他們的婚姻從始至終,就一直深陷於輿論的巨大漩渦。
麵對這對“老少配”,很多人自然想到了曆史上的那樁趣事。
蘇東坡的朋友張先生八十多歲的時候納了十八歲的小妾,春風得意之際,賦詩一首:“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紅顏我白發。與卿顛倒本同庚,隻隔中間一花甲。”
蘇軾也作詩調侃道:“十八新娘八十郎,蒼蒼白發對紅妝。鴛鴦被裏成雙夜,一樹梨花壓海棠。”
一千多年後,“一樹梨花壓海棠”的故事,演變成了被稱作有史以來成就最高的華裔自然科學家楊振寧與年輕的晚輩之間的版本。
即便過去了多年,楊振寧仍記得他與翁帆的初相見。
1995年的夏天,汕頭大學正在籌備首屆世界華人物理學大會。彼時,讀大一的翁帆文靜乖巧,明媚可人,加之一口流利的英語,老師便安排她去接待楊振寧夫婦。
翁帆(右一)陪同楊振寧夫婦(左一、左二)在潮州參觀,
羊城晚報記者 蔡惠中/攝
那時的楊振寧已年逾古稀,他帶著妻子杜致禮前來汕頭大學做調研。
回憶起對翁帆的第一印象,楊振寧記憶猶新:
“那一年,我和杜致禮去汕頭大學考察,當時學校派了一個叫翁帆的小女孩來給我們當向導,我和杜致禮都覺得這個小女孩十分可愛。”
杜致禮更是連連誇讚翁帆的聰明伶俐。
後來,三人愉快地拍了一張合影。因為特別投緣,大會結束後,翁帆和楊振寧夫婦還保持著書信往來。
翁帆(左)、楊振寧、杜致禮(右)
2001年,杜致禮病重,想要落葉歸根。夫妻二人便回到了清華,在北京定居。那時的楊振寧一邊照顧夫人,一邊在清華上課。
奈何生命有自己的時限,任憑如何不舍,終歸還是要鬆開挽留的手。
兩年後,楊振寧揮淚送別了陪伴他53年的愛人。
年輕的楊振寧與杜致禮
那段妻子離開的日子裏,他時常一個人,踽踽獨行在他們曾經散步經過的林蔭小道;也會翻開那本厚厚的舊相簿,幾十年的如煙往事,都曆曆湧上心頭。
清華大學物理係的教授們回憶起那時的楊振寧:“他總是一個人,一個人上課,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書看電視,一個人睡覺……”
清朝著名文學家沈複曾在妻子陳芸離世後寫下傷悼之句:“閑時與你立黃昏,灶前笑問粥可溫”。
杜致禮去世後,煢煢孑立的楊振寧,“無人與之立黃昏,無人再問粥可溫。”
作為諾貝爾物理學獎的獲得者,雖然他能登上人類科學的峰頂,但耄耋之年的他卻在蝕骨的孤獨前敗下陣來。
許多年後,我們也許才會明白,歲月埋下的彩蛋,也許是一張泛黃的舊照片,也許是一封壓在心底的信件。
有一天,楊振寧翻看過去的老照片,不經意間瀏覽到了那張和翁帆的合照。
杜致禮(左)與翁帆對比照
他驀然發現眼前這個氣質素淡的女孩,眉眼間竟與年輕時的杜致禮頗為神似。
仿佛是冥冥之中,有心靈感應一般,不久,他再次收到了翁帆的書信。
不久,他撥通了她的電話,邀請她到中文大學見麵。那時的翁帆心裏還有些擔憂:多年不見,麵對如今已經82歲的楊教授,我是否該上前去攙扶他呢?
但當楊振寧神采奕奕地出現在她麵前時,她緊張的心情一下子放鬆了。
他們相談甚歡,如老友般暢所欲言。
5月,香港的鳳凰花開了。楊振寧邀請翁帆到石澳遊玩。
當時下著雨,石澳村通向海邊有一段陡峭的山路,翁帆穿著高跟鞋,在一段上坡路稍加猶豫時,楊振寧自然地牽起了她的手。
那天細雨中的一幕似乎成了他們未來生活的隱喻,婚後,每次出行時,他們幾乎都是十指相扣。
7月,翁帆和好友一起到內蒙古旅行。在廣闊蒼茫的草原上,翁帆接到楊振寧的再次邀約,他請她去清華大學他的“歸根居”做客。
幾天後,翁帆來到清華園,楊振寧已經吩咐保姆為翁帆準備好可口的飯菜。
翁帆發現,雖然他常年生活在美國,但依舊喜歡吃家鄉菜,喜歡喝紅茶。
平易近人的大物理學家,與之談笑風生,不僅毫無架子,而且風趣幽默,待人更是細心周到。
她漸漸走進他的生活,也慢慢走進他的心裏。
後來,翁帆回到廣州,她常常將心裏對楊振寧由仰慕化為愛戀的心情寫成英文詩,通過郵件發給楊振寧。
2004年9月1日,翁帆在寄給楊振寧的詩裏,寫下過“無悔我愛,惟餘欣喜,有意逃出,心已陷入……觸汝額發,氣息拂手,無聲勝有聲”的句子。
隨後,她收到了楊振寧修改過的詩,她回信給楊,稱其“It’s your poem”(那是你的詩)。
其實,那是他們共同完成的作品,以詩為橋,互訴衷腸。
後來,生性浪漫的楊振寧還給翁帆特意寫過小詩,歡喜之情躍然紙上:
“沒有心機而又體貼人意
勇敢好奇而又輕盈靈巧
生氣勃勃而又可愛俏皮
是的,永恒的青春。
上帝恩賜的最後禮物,
給我的蒼老靈魂,
一個重回青春的欣喜。”
作家歌德曾在他的《浮士德》中讚歎:“永恒的女性引導我們上升。”
對楊振寧而言,翁帆的青春與美好,是更大的魅力與引力。
2004年國慶黃金周,楊振寧和翁帆約好一起到廣西北海旅行。
碧海藍天下,翁帆穿著休閑裝,和楊振寧一起騎雙人自行車,心情輕颺,在海邊的椰林小道上盡情享受著獨屬於二人的快樂時光。
這次北海之旅後,楊振寧在北京,通過電話向翁帆求婚。
翁帆撒嬌地說:“哪有向人求婚不送玫瑰的?”楊振寧連忙笑著許諾:“下次見麵一定補給你。”
至此,兩人的關係正式明確下來。隻是翁帆考慮到兩人年齡的差距,楊振寧要比自己的父母還要大,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同意。
父親翁雲光始終視女兒為珍寶,對於女兒的選擇,他頗為震驚,但最終,還是尊重了女兒的意見,支持她的決定。
翁帆父親翁雲光
獲得父母的祝福後,2004年12月24日上午,楊振寧由弟弟楊振漢夫婦陪同,與翁帆前去領取結婚證。
當兩人的婚訊公布後,在社會上引起軒然大波。
半個世紀的差距在楊振寧和翁帆之間隻是一個數字,但在一些人眼裏則成了一樁交易:“老夫貪戀美色,少妻貪圖名利”。
世俗眼中的“般配”,大多需要旗鼓相當,天造地設。顯然,楊振寧和翁帆的結合超出了人們能接受的範疇,有些人甚至還指責二人有傷風化。
對於再婚一事,楊振寧曾直言:
“在太太去世後,19世紀英國著名數學家哈密頓過了相當漫長的孤獨日子,甚至在書頁上都有飲食的汙漬,我不要過這樣的日子。嗬嗬,我這個人是很老實的。我有自知之明,一個老年人的孤獨,我很怕的。所以人家一問我,我就很老實地回答,如果我沒遇到翁帆,還是會再婚的。”
翁帆隻是適逢其時,成為他願意梅開二度的人。
2015年,在一檔訪談節目中,楊瀾帶著好奇問翁帆:是什麽時候,將對一位科學家和長輩的尊敬或崇拜變成了愛情?
翁帆從容道:“不知不覺中。當一個女人很崇拜一個男人的時候,假如這個男人又喜歡她或者愛她,那麽這個女人是很容易愛上這個男人的。”
翁帆就人們的不解也給出了解釋:“我隻是選擇了一條更人跡稀少的路。”
這條人跡罕至的路,讓她享受榮光,也承擔罵名。決定一個人選擇的,永遠是他的價值取向。
楊振寧曾形容,妻子是上天送給他的最後一份禮物,而翁帆則表示自己婚後一直生活在象牙塔裏,麵對外界的風風雨雨,他們“置身事外”,按照自己的節奏過著波瀾不驚,卻餘味無窮的日子。
蜚短流長的這些年,並沒有影響兩人正常的生活。
嫁給楊振寧之前,翁帆和所有的年輕人一樣,喜歡喝咖啡,也經常熬夜。但婚後,她配合他的習慣,早睡早起,作息規律。
隻要不出遠門,他們都會在家裏共進一日三餐,偏於清淡,但營養豐富。
晚飯後出去散步,楊振寧有時隻穿一件單衣就出了門。
翁帆會趕忙拿起外套和圍巾,追上去。
一邊仔細幫丈夫整理好,一邊小聲嗔怪:
“會冷的。”
他並不相信補品真的會延年益壽,但當翁帆端來為他精心煲好的具有廣東風味的湯時,他會一口氣喝下去。
楊振寧雖已年邁,但對妻子也是嗬護備至。夜裏起來看書,為了不吵醒翁帆,他會獨自躲到衛生間去閱讀。
有時翁帆彈鋼琴,楊振寧便做一個靜靜的聆聽者。
2005年,楊振寧接受央視《麵對麵》的專訪,談到妻子喜歡他什麽的問題,楊教授表示,應該是他的誠意與真實,這是翁帆欣賞他的地方。
楊振寧戴了20多年的助聽器,每次出席活動,如果聽不清楚別人的講話,他就會自然轉頭看向翁帆,翁帆心領神會,於是耐心地為他重複一遍。結婚十幾年,他們的溝通一向默契十足。
因此,翁帆既是他的靈魂伴侶,也是他的“拐杖”和“耳朵”。
這對不被看好的老夫少妻,曾被傳過生子的流言,也曾經因遺產分配問題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了,兩人卻始終恩愛兩不疑。
翁帆說過:“潛移默化中,我覺得是他創造了我,創造了現在的我。可以說他是我生命中的帶路人。”
前幾年,翁帆考入了清華大學,攻讀建築學院的博士學位,並常常踏著梁思成和林徽因的足跡到各地去考察文物古跡,也經常撰寫專業論文。
好的愛情,是讓你看到世界的遼闊,這句話在他們的身上得到了充分印證。
同時,於楊振寧而言,正是有了翁帆的細心照顧和相依相伴,才重新煥發出生命的光彩,雖然90多歲了,他還能參加各種學術活動,也很少耽誤給學生們上課,有時還會參加娛樂節目。
有人說,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團火,路過的人隻看到煙,但是總有一個人,總有那麽一個人能看到這火,然後走過來,陪我一起。
2012年,楊振寧在香港過九十大壽。
宴會上,放映了兩段楊振寧和翁帆在北京清華園和香港石澳海灘上的短片。
清華園桃花灼灼,石澳灘頭水光接天。
在片中,翁帆問楊振寧:“Darling,你今天快樂嗎?”
楊教授回答:“我很快樂。”
短片末段,楊教授引用了莎士比亞晚年的一段話:“人生就像七幕戲,第七幕就是最後的一幕:沒有牙齒、眼睛看不見、味覺消失,一切也都沒有了。
我現在也應該是人生的“第七幕”了,但我還有牙齒、眼睛看得見、味覺也還在,而且我還有一切,“所以我覺得,我的人生是很幸運的。”
一個世紀的光陰,戰亂、動蕩、科研的艱辛、世人的毀謗、死亡的威脅、衰老與孤獨,悲傷與絕望,他都曾一一曆遍。在人生行至終點時,愛情的再次造訪,讓他重新被幸福眷顧。
因此,激昂悲愴的“命運交響曲”過後,他的耳畔回蕩起了柔情繾綣的“月光奏鳴曲”。
2008年,北京三聯書店發行了楊振寧的第一本新書《曙光集》。
楊振寧在他的《曙光集》的前言中這樣寫道:“魯迅、王國維和陳寅恪的時代是中國民族史上的一個長夜,我和聯大同學們就成長於此似無止盡的長夜中。幸運地,中華民族終於走完了這個長夜,看見了曙光。我今年85歲,看不到天大亮了,翁帆答應替我看到……”
這讓人想起電影《南極之戀》的片尾,瀕臨絕境的女主人公為戀人讀起聶魯達的那首詩:
當我安息時,我願你活著,我等著你
願你的耳朵繼續將風兒傾聽
聞著我們共同愛過的大海的芬芳
繼續踏在我們一起踏過的沙灘上
願我的所愛繼續活著
我曾愛你,曾為你將萬物歌唱
因此,你要繼續絢爛地如花怒放
10年後,楊振寧與翁帆共同出了一本書——《晨曦集》。
“沒想到以後10年間,國內和世界都起了驚人巨變。今天雖然天還沒有大亮,但曙光已轉為晨曦,所以這本新書取名為《晨曦集》。”
翁帆說:楊先生很喜歡“晨曦集”這個名字,因為它“寄托了先生一生的期望”。
他以為他等不到“天光大亮”,但17年過去了,他仍與她一起,執手共看這潮漲潮落的人世間。
在一切流逝麵前,時間給出了最好的答案。 (Z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