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家事律師口述：離婚訴訟，沒有贏家

　來源：三聯生活周刊

　　根據民政部統計數據，自2003年起，我國離婚率連續上漲。2020年，離結率達到43.83%，這意味著這一年離婚登記數達結婚登記數的近一半。在國內，離婚訴訟何時興起？離婚案中有哪些訴求變化？離婚變得越來越難了嗎？我們采訪了一位入行17年的婚姻家事律師，以下是她的口述：

　　從離婚律師到婚姻家事律師

　　我在2004年正式成為一名離婚律師，應該算是國內最早一批專門處理離婚訴訟案的律師。當時國內的律師行業隻分兩個大類，訴訟律師和非訴訟律師，訴訟律師大部分是萬金油，什麽案子都做，沒有哪個律師說我隻打離婚案件，因為第一，當時離婚鬧到法院裏的不多；第二，當時的離婚訴訟案主要的問題在於“離不離”，最多就是爭奪孩子撫養權，很少涉及財產分割等複雜的問題，被認為門檻較低、沒什麽專業含量。

《中國式離婚》劇照

　　我當時明確要做離婚律師有幾點原因：一是我看過一本介紹美國球星的書，書裏提到一個球星離婚時，找了個非常厲害的離婚律師，幫他獲得了許多財產，看完我就驚了，心想“現在有離婚律師的說法嗎？已經細分到這個領域了？”；二是世紀初，私人財富慢慢累積，有些地方拆遷熱潮，房產也多了，離婚案裏會涉及更多財產爭奪，我曾在法院工作，雖然主要負責刑事法庭，但身邊的朋友谘詢過我一些婚姻案子，很多都不請律師，打完官司敗訴了，才想著來問法律人，但已經晚了。第三就是我本人喜歡做調解工作，在法院工作，我是中立的裁判者角色，做律師則可以有選擇地幫助那些弱勢的、對法律懵懂無知的群體，更有主動性。

　　綜合環境和個人喜好，我決定轉型專門做離婚案件，同一年還創立了一個上海離婚律師網站。

　　我會在網站上分享自己做過案例，也接受網友的谘詢。當時谘詢的離婚問題更多是流程上的：我應該怎麽離婚？離婚要辦什麽手續？都是很基礎的問題。我記得最早聽前輩說過，以前做法官，離婚案子要分煤球、分家裏的座椅板凳，那時候的觀點，離婚隻是時間問題。現在有一個明顯的變化是，離婚訴訟涉及到更多財產分割。房產、股權、繼承權等等，這跟時代經濟的發展有關聯，需要律師也有更綜合的知識背景。

《最完美的離婚》劇照

　　2008年，司法部、最高人民法院對於離婚這件事，開始推行多元化的解決機製，還鼓勵社會、人民進行訴前調解，消化更多的案件，而不僅僅是訴訟。當時我感覺，我們也要換一種稱呼，“離婚律師”聽起來像是在我這裏必須要離婚，所以我把離婚律師網站改成了家事律師網，也更願意稱自己為婚姻家事律師。

　　改了網站和自我身份，我又自學了心理學知識，自創了一些小表格，有夫妻到我的律師事務所谘詢，我就讓他們先填表，兩三頁寫下來，如果不到60分，我會勸他們別著急。2011年，我記得是《婚姻法司法解釋（三）》要出台，征求意見稿的時候，社會意見非常踴躍，感覺全社會都在關注這部法律，當時就覺得婚姻家事案件也逐漸被討論了。

　　離婚與社會穩定

　　2004年至今，我和我的團隊做了2000多個婚姻家事案件。2008年是我的辦案數量最高峰，那一年辦了有60多個案件，基本上不是在開庭，就是在去開庭的路上。事實上，從2003年開始，我國的離婚率就一直呈上漲趨勢。民政部統計的2020年離結率達到了43.83%，這個比例達到30%就已經非常高了，再高下去，其實對社會和諧穩定也有影響。

　　離婚率看上去好像是一個冰冷的數據，但其中可能牽扯到一個家庭的幾代人甚至一個小型社會。因為現在結婚的經濟成本在上升，父母或者幾代人的財富都要搭進來，我就遇到過男方父母把自己房子賣了給兒子買婚房的事，後來兒子離婚，因為種種原因，房子歸女方了。老父親找到我們說房子他也有份，但法理上你哪裏有份呢？

插圖|範薇

　　還有影響更大的，就像我現在辦理一個中國很有名的服裝品牌創始人離婚的案子，也是我入行以來辦理最久的一起，從2015年到現在，6年了，案件還沒結束。我代理的是女方，也是公司的創始人，後麵卻被趕出了公司，現在在跟丈夫爭房產。這樣的案子背後，如果因為家庭矛盾處理不好，企業破產，四五十歲的員工再去哪裏找工作呢？所以有時候我們看似在解決婚姻問題，其實也在維護社會和諧穩定。

　　離婚的原因有很多，最高法院也出台過相應的白皮書，大數據報告，都表明家庭瑣事是占比例最高的離婚由頭，而不是我們想象的出軌、暴力等。早些年，暴力也曾經是離婚占比較大的原因之一，2016年《反家暴法》出來後，我們代理的案件中，家暴的數量是在減少的。在法律出台之前，我代理過一些家暴相關的離婚案，有一起過去很多年了，我現在還記憶猶新。

　　我代理的是妻子一方，她當初跟男方共同創業，有了孩子後回歸家庭，之後男方喜歡喝酒，半夜回家。心情不好了就砸酒瓶，慢慢地就開始毆打我的當事人，甚至用皮帶抽、煙灰缸砸。開庭時我見到男方，他威脅要殺了女方全家，說這話時，他那種非常凶殘的目光特別可怕，我以前隻在電視上見過。有一次休庭，警察和法官都走了，我們簽筆錄時，突然男方過來就揪著女方，一個耳光就打過來了，又一拳準備砸下去時女方避開了，我趕緊把女方拖開，叫法警過來。我開車帶女方出去，打算送她去火車站回浙江老家，打官司期間她不敢住在上海。

圖|視覺中國

　　我和我的助理開車，結果男方直接打我電話，問他老婆是不是在我車上。我當時開車手都是抖的，擔心有一輛車會突然撞向我們。後來我換了方向，把女方送到另一個車站，幸好沒人跟著。結果，那個男方還是跑到我的律所找我，要我交出他老婆。那幾天我也不敢去律所，之後就找到了男方的律師協調，最後婚還是離了，驚心動魄地。

　　其實現在的離婚訴訟，很少有第一次就判離婚的，法院一般都要考慮社會穩定、夫妻感情是否真正破裂，要實實在在的證據。

　　男性、女性

　　結婚後什麽時間最容易離婚？以前的說法是七年之癢，現在基本上是3-5年。因為一個傳統的家庭，可能3-5年內就有孩子了，剛生完孩子容易手忙腳亂，這時候女性的角色有了轉變，生活中不那麽美好的一麵就呈現了，很容易產後抑鬱，心態也會有變化，兩個人必然會有更多矛盾。如果度過這段時期，等孩子上了幼兒園，過了磨合期，反倒會好一點，問題是現在年輕人等不到磨合期了。

插圖|爆炒誅心

　　10多年前我們說閃婚，兩個人剛認識不久就結婚了，我覺得這跟當時互聯網、移動社交剛剛興起，各種各樣的聊天工具出現有關係。閃婚也容易閃離，這裏麵還包括涉外婚姻，問他們怎麽認識的，就是網上聊天。

　　現在我遇到閃婚的少了，感覺大家對待結婚越來越理性、謹慎。一種是決定結婚的謹慎，一種是婚前雙方會做協議，確定好婚前財產，法律意識更強了。一氣之下就去離婚的倒是依然非常多。可能倆人頭天晚上吵了一架，氣還沒消，說“誰不離婚誰是小狗”，第二天就去協議離婚了。

　　去年，民法典提出協議離婚要有30天的離婚冷靜期，這個其實不算長。國際上，比如說加拿大，要求分居一年以上才能協議離婚；韓國2005年左右出台的政策是，有孩子的夫妻需要三個月的深思熟慮期，沒孩子也需要一個月的冷靜期。即便協議離婚，也幾乎沒有哪個國家是當場就能離婚的。

《婚姻故事》劇照

　　今年1月，我在上海新成立了“家與家律師事務所”，我們一直有個標簽就是為婦女兒童維權，我們的客戶85%，甚至90%這個比例都是女性。從我的角度，始終覺得婚姻當中的女性還是付出的比男性多，帶孩子、做家務。。。。。。當然也有女性付出少，但那是少數的。所以我說有時候結婚像一個分水嶺，女性的事業可能往下坡，男性往上坡。

　　來找我們的女性全職太太居多，幾乎都指向男方出軌。也有一種和全職太太相反的女性來找我們，她們經濟上獨立、更在意精神交流。我有過一個女客戶，她可以理解別人認為她婚姻幸福，因為從不缺少物質。但她和丈夫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精神交流，男方的喜怒哀樂不跟她分享、社交圈不帶她去，她不想再過那樣空洞的人生。

《告白夫婦》劇照

　　我接待的客戶裏，男性主動提出離婚的也有，有意思的是，他們的理由大部分是感情破裂，但當你要他舉一個具體的例子，有沒有特定的事件發生？他就不想再多說，不願意跟我們講。他們找律師都有明確的訴求，就是要爭取孩子的撫養權，財產分割，不會跟律師有其他情感上的溝通。

　　相比之下，我代理的女性當事人，往往需要更多的心理疏導、陪伴和信任。她們需要律師做同盟軍，甚至會隨意跟律師匯報新的發現，這就要求律師一定要有足夠的耐心。經常有一種情況，是我們的客戶過來，父母還陪著，父母跟我們說，根本沒有什麽法律上的新情況，但女兒每次從你這邊走又能高興個幾天。

　　我接待的情況裏，還有一種情況是當事人很愛改變。可能因為我的女性客戶多，所以幾乎都發生在女性身上，第二天要開庭了，今天跟我說又不想離婚了。有一次我的客戶想要孩子的撫養權，我們取了好多證據證明，孩子更適合跟媽媽。結果臨開庭，女方過來說不要孩子撫養權了，把孩子給父親，至少夫妻兩人還能有個連接。所以我們經常還要準備兩套材料，你不知道臨上法庭那一刻她會不會改變。

　　為了幸福而離婚

　　經常有客戶問我，能不能幫他打贏這個官司？對我來說，婚姻訴訟沒有贏家，當你走到法庭的時候就是輸家了。你花了錢和時間、精力，夫妻雙方在法庭上互相爭奪、互相傷害，這種傷害是很難平複下來的。之後，你們可能還要一起參加孩子的畢業典禮、婚禮等重要節點。所以我經常說，再好的判決，都不如一份平平淡淡的調解書，兩個人不用走到法庭，和平離婚是最好的。畢竟，結婚的原因千千萬，但離婚肯定是為了幸福。

　　我接手的案件中，結局最好的一例是，兩人調解離婚後，男方還去參加了女方再婚的婚禮。當初女方提起訴訟，二人也非常僵，因為孩子撫養權、財產分割，女方甚至要去男方的公司鬧事、舉報，我們跟雙方都溝通過，講清楚利弊後，倆人也回歸理性，各退一步協議離婚。女方再婚時我也去了，前夫還跟我坐一桌。那次回來我就跟團隊說，律師的價值真的是幫當事人打贏官司嗎？不是，是幫他解決問題。

《三十而已》劇照

　　最近這幾年，還有一些發現。原來我們做婚姻家事案件，可能在北上廣深和這一線的省會城市，最近兩年，二三線城市甚至四線城市，也有專門做婚姻家事案件的律所了。以前我會覺得這不可能，因為小城市離婚訴訟沒那麽多，隻做婚姻家事的律所，養活自己都是個問題。但是律師很大程度上還是市場需求決定的，這就說明離婚率越來越高，已經滲透到更基層的範圍了。

　　可能如今的年輕人對婚姻的期待太高了，認為結婚是一輩子的事情，不容許出錯。但事實不是這樣的，沒有兩個完美的人，你不能要求對方完全契合你，才能走入婚姻，本來婚姻就是兩個人相互成長和成就的過程，這種成長，也包括對不完美的發現、克服，或者容忍。

　　不過老年人的離婚趨勢也是增長的。現在老年人壽命更長、思想也不那麽古板，養老院發展得也不錯，就有不少老年人離婚、再婚。當然走到訴訟階段，更多的還是因為子女的繼承情況出現矛盾。

　　當然，法院對老年人離婚案也更加慎重，第一要考慮老人雙方的住處是否安排好了；第二要考慮是否有一方重病需要照顧。所以老人離婚也很難，畢竟法院判決要做好充分考慮，保障雙方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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