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連綿的秋雨過後,米歇爾大街顯得不再那麽破舊,但那種令人擁擠的感覺卻依然沒變。米歇爾大街的擁擠並非因為街上人多,而是緣於街兩側密不透風的民居。街道窄窄的,走上去會感到兩側的房子正擠過來,落葉、紙屑不時在腳旁飛舞,身旁來往的,多是阿拉伯人。
“這裏是最差的街區,房子特便宜。”
陳丹瑩記得有一次她和孫舒妍走在這條街上時,孫舒妍這樣不屑地說過。
陳丹瑩應著,心裏竟也對這塊區域厭煩起來,兩個人不由得都加快了腳步。在她們身邊過往的路人也無不是步履匆匆。可見貧窮的街區有著貧窮的人一樣的悲哀,沒人願意在這樣的街道上消磨寶貴時光,對貧窮的晦氣,唯恐避之不及。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陳丹瑩感慨著。她說不清今天為什麽又來到了這裏,一走上這條街,過去的感覺不僅又回來了,還來得特別強烈。再往前走走,就到了胡先生的小樓,她加快了腳步。望見小樓依然在,那麽胡先生呢?他還好嘛?富華中文學校的牌子還掛著嗎?正走著,忽然聽到有人喊:“陳老師!陳老師!”
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聲音!陳丹瑩四處找尋,一個黑瘦的男人在朝她招手。
“胡先生?胡先生!真是你呀!”陳丹瑩興奮地跑過去,有些難過地發現胡先生老了,臉上多了皺紋,頭發也白了一多半,那個深灰色的帆布包,仍舊斜肩背著。
胡先生顯得特別高興,“太久沒有見到你了,到學校裏坐坐吧。”
“學校還好嗎?”
“非常好!”
到門口的時候,陳丹瑩看著富華中文學校的牌子,幹幹淨淨地掛在那裏,忍不住伸手去撫摸,看來時間是治愈一切憂傷怨恨的良藥,時間一過,所有的幽怨都可以變成深切地懷念。
不是周末,學校裏沒有學生,她跟著胡先生走進辦公室,一切都還是她第一次走進這個學校的樣子。橢圓形桌子上放了幾份《華人報》,看到報紙,陳丹瑩不禁笑了,這份華人都愛看的報紙,卻讓她和朋友反目。桌子、椅子、電腦、書架,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時光在流逝,時光也會在某一處停滯。
她拉把椅子坐下來,和胡先生說著話。目光透過窗子看到了外麵的花園。胡先生的小花園一向以“幹淨”著稱,他從不在裏麵種植花草,他說喜歡幹幹淨淨的。如今,院子裏有了草坪,還有兩棵結著豐碩的紅紅果實的樹,果實長得真好。
“那是什麽樹啊?結的果子真好。啊,石榴樹!”這一發現讓陳丹瑩覺得不可思議,她帶著幾分驚喜朝門口走去。
胡先生跟了過來,看著樹上累累的果實不無得意。
“是宋凱種的,發瘋了一樣,非要在我這裏種石榴樹,我說要種回他家裏種,他說他家裏前後院都種上了。我隻好由他。每周他來了都在石榴樹下坐著。”
說著,他們來到了樹下,抬頭仰望,碧綠的葉子,紅紅的果實。
“我摘個石榴給你?”
“不要不要,還沒長好呢,摘了可惜。”
“嗯,什麽時候摘都是宋凱說了算。少一個他都知道,不過摘了給你他當然不會生氣。”
“還是不要摘了,我看看就好。”
宋凱在最後給她的那封電郵裏說過,“我找到了一種紀念你的方式。”
陳丹瑩沒有回複。
從那以後,宋凱再沒有給她寫過電郵。
陳丹瑩倏地心頭湧起一陣傷感,眼睛有些酸澀,慌忙仰頭佯裝看著樹上的石榴。
今天這是怎麽了,總是忍不住悲傷,還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這裏,難道真是水逆的緣故?
前天晚上,無所事事,在網上看到一篇星象師的文章,講到這段時間因水星逆行,大部分星座會出現懷念往事舊友的心緒。
陳丹瑩暗暗長籲一口氣,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
胡先生又端了一杯檸檬水遞給她。胡先生還是這個習慣,一年四季,常備檸檬。陳丹瑩一隻堅持的每天早上喝檸檬水的習慣,就是跟胡先生學的。
“你來,還有一樣東西給你看。”
胡先生引著陳丹瑩重回辦公室,從書架上拿過來一本厚厚的文件夾。
“這是最近幾年,學校和孩子們獲得的獎勵和證書。”
陳丹瑩看著這些,百感交集。她離開的這幾年,學校真的進步了,宋凱,真的不容易。
“真好!”她由衷地感到高興。
“是啊,學校現在很好啊。喏,這個給你,這張照片等了你很久了。”
是宋凱吩咐過胡先生的,如果陳丹瑩來學校,就把這張照片給她。
“哪想到你一離開就再也沒回來呀。”
照片上是一座教堂,教堂門口的右側,一張空空的長椅。她一眼認出這是她所在城市的教堂。她想起以前和宋凱有過的爭論:
“我是在教堂門口第一次見到你的。”
“你記錯了,你第一次見到我是在你家。”
“那次不算。那次我不敢和你說話,我爸也不讓我和你說話。”
“說不說話也是見到了啊。”
“我就認為不算。”
陳丹瑩無置可否,隨他怎麽說去。
這一時間她很想宋凱,她終於明白,她是忽然眷戀起那個身影才走到這裏的,這也是水逆的錯,為什麽讓她有了這種不可遏製的感覺?
她不經意地看照片的背麵,一驚。是宋凱幼稚的字體: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裏,無言誰會憑闌意?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宋凱
她沒能再忍住淚水。
胡先生體貼地遞過來一盒紙巾。
“我看了這首詞,宋凱的意思是他很想念你。”
陳丹瑩趕緊擦擦眼淚。
“胡先生,你還在學詩詞嗎?”
“當然在學啦。”胡先生說著起身回了房間,不多時拿著三本筆記本出來。是胡先生練習寫漢字和抄寫唐詩的本子。陳丹瑩破涕為笑。
那一天陳丹瑩在學校裏待了很久。離開的時候情緒好多了,可心底的那份柔情卻久久揮之不去。
當晚臨睡前,她習慣地查郵箱,有宋凱一封信,是七個小時之前收到的。看來她一離開學校胡先生就和宋凱聯係過了。
“你終於肯來學校了,我百感交集。我可以打你電話嗎?我有事情對你說。”
陳丹瑩想了想,回了他的信:“學校現在很好,我為你自豪。你可以打我電話,不過,既然有事情為什麽不一並在信裏說呢?”
“我想聽聽你的聲音。”宋凱的電話在陳丹瑩的電郵發出去不足十分鍾便打了進了。
“你沒有事情啊?”
“有的有的。我們下下周不上課,是詩詞比賽的決賽,我希望你能來。”
下下周的時間,陳丹瑩不能確定,可心卻按耐不住了。她翻著日曆,嗯,水逆的日子該結束了吧?
她在黑板上寫下: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然後對索菲說:“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詞,作者是柳永。”
索菲說:“我哥哥也喜歡這首詞,他把這首詞寫在了照片上。”
陳丹瑩大驚,索菲怎麽知道照片的事?
這一驚便醒了過來,她平複下心情,慢慢閉上了眼睛。可過去的日子,過去的那些人,還有他們的努力、失落,他們一起演繹的一幕幕令人啼笑皆非又黯然神傷的故事,一股腦地都浮現在腦海中。
這部小說一開始就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