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走了。熬過了晚年的病痛但還是沒熬過這個萬惡的病毒。他走了,不知道在他最後的日子裏、在那冰冷無情的ICU病房裏,麵對那麵隔絕親人的寒窗是否平靜,安詳。他走了,也許對長期遭受病魔折磨的他是一個解脫。但那種痛已經移植到親人心裏,針紮一樣,如一隻無形的手抓著我的心,那樣地沉重,那樣地難受,那樣地令人窒息……這種感覺曾在多年前父親離世時感到過。
這幾天我一直像夢遊一樣,腦海裏浮現的都是大哥的畫麵,沒有次序,沒有邏輯,顛三倒四又身臨其境。
1978年夏天,那是我上大學的第一個暑假。由於文革的耽誤,我們這代人荒廢了太多的時間。入學後發現自己知識缺失的厲害,再加上我們這一屆又是三月份入學,離家時間並沒有太久,我就沒有回家,留在學校裏讀書。一天中午,我躺在宿舍中間的大桌上午睡。忽然覺得有人從敞開的大門走了進來。入眼的先是一雙涼鞋,然後是一件土黃色的西式短褲,我猛地抬頭,大哥就那麽笑眯眯地俯視著我。
那時大哥在縣棉織廠當業務員,走南闖北,這次是出差到上海順便來看我。當然,也可能是來看我順便出差。人生四喜,'他鄉遇故知'是第二把交椅。那麽他鄉見長兄呢?可以想象我當時的激動。大哥在上海時間不長,除了一見麵時的驚豔,印象最深的就是嶽陽樓的那頓飯了,那包我銘記一生的豬頭肉。
那天我們從淮海路逛到了南京路,囊中羞澀,隻看不買。口幹舌燥而且腹中空空之時,逛到了西藏南路靠近南京路的嶽陽樓酒家門口(或許叫嶽陽樓飯店?記不清了)。看到那高牆大門樓上樓下的格局,我平時是會避而遠之地。大哥昂首挺胸當時毫不猶豫地帶著我走了進去。到二樓找了個桌子坐下,大哥要了兩個菜和兩瓶二兩裝的上海白酒,然後不知從哪裏摸出來一大包豬頭肉。足足有一斤多,包在一張牛皮紙中,攤開了放在桌上。後來我才知道,嶽陽樓飯店是一家湖南菜館,當然,在剛結束文革不久的78年,物質匱乏,人們剛剛溫飽而已,嶽陽樓是否有湖南特色菜我不得而知。其實我也真的記不起大哥要的那兩個菜都是什麽了。記憶中隻有那包油光光的豬頭肉。坐在上海市中心的高檔酒家(高檔隻是對我們這種小縣城的人來說),吃著大哥不知從哪個巷口小攤上買的豬頭肉,喝著最低價的小瓶裝上海白酒,我們兄弟倆天南海北聊了好久。那餐飯從此也成了我一生中記憶最深的一頓。在以後的日子,我也算是滿世界飄零,南北東西不知進過多少酒家,吃過多少不同的餐式,再也沒有一餐如此的銘刻於心。我當然也試過豬頭肉,總感覺味道中少了點什麽。
我的大學期間,家中的經濟情況一直不好,那時爸爸在中學當老師,媽媽病退,兩個人的工資加起來維持一大家人的日常開銷都困難,更不要說還要供養我這個大學生了。大學期間我一直申請困難補助,但也時有錢不夠了向家裏開口的時候。在父母捉襟見肘之時,大哥就會慷慨解囊。其實,那時節大哥也不寬裕。
後來,有幾次我們兄弟在一起喝酒時,大哥也會提起嶽陽樓那頓飯,語氣裏滿是驕傲。大哥驕傲的是我們在那個年代大上海的嶽陽樓下過館子。而我也很驕傲。我驕傲的是在那裏我吃過人生中最好的豬頭肉。我覺得湖南菜裏或許真的應該有這道菜。
大哥的求學時代正是文革前極左思潮泛濫的年代,初中畢業考試時他不想考高中,非要去考一個軍工有關的中專,結果政審不通過。於是在14、5歲的年紀就下鄉務農了。那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還沒有開始,是縣裏組織了一大批城裏閑置的有城鎮供應戶口的年輕人,在黃河故道邊開墾了一片土地,成立了一個青年農場。文革時期在這個農場基礎上建立了知青農場,這也是我後來下鄉的地方。當我74年下鄉時,他們那一批老知青大部分已經回城,留下的也是農場的骨幹,我們稱他們那批人為'老八年'。
老八年們的創業階段非常艱苦卓絕。土地是開墾的荒地,住房是從草棚搭起,一切都是白手起家……進入文革也不能免俗,各種的傾軋爭鬥。當然,在一個青年人聚集的地方,也同樣會才華洋溢爭奇鬥豔。大哥的農場生活是多姿多彩的。大哥喜歡打籃球,是原來中學校隊的主力,當仁不讓地也成為農場球隊的主力。大哥喜歡唱歌,歌喉嘹亮,後來也成了農場宣傳隊的一員。那時農場宣傳隊沒有樂隊,每逢演出時大哥會站在舞台前端的幕布旁高聲唱出伴奏。大哥曾經給我炫耀過這段經曆,為此我總是腦補出一個哭笑不得的場麵:一個高挑的青年在舞台邊高唱著過門,伴著一群穿著軍裝戴著紅袖箍的忠字舞者……我能感到大哥那時是驕傲的,也是引人關注的。或許關注的人中就有我後來的大嫂,那時大嫂是農場的大隊長,根紅苗正,一把幹活的好手備受矚目。他們的愛情故事是如何開始的我不得而知,但一定是充滿活力與朝氣的。知道大哥戀愛的消息時我在讀初中。二哥和徐州來的表哥去農場探望大哥,回來後二哥給我說,有一女的給大哥納了一雙鞋墊,讓他和表哥一起給偷偷地掛回她門上了。當時我也感覺有趣。現在想想幸虧沒讓這兩個家夥得逞。
侄子今天給我發來微信,告訴我他爸爸已經入土為安了。殯葬的這天天降大雪,一派吉祥。這時候我腦海裏卻是一幅風雪夜歸人的畫麵。那是大哥去農場的第一年春節。農場不遠的仲堤圈曾經是我父母在當地教書時借住的村子,也是我出生的地方。房東大爺一直像自家親戚一樣,多年後還在走動。那一年大爺殺了一隻羊,讓大哥帶回家過年。那年的雪特別大,從仲堤圈到我父母調動後的安付莊有幾十裏路。風雪交加,天寒地凍。一個14、5歲的少年,扛著一隻羊在風雪中挪動。那是需要勇氣和毅力的,當然也需要膽氣,這種膽氣我們兄弟中,老大有,老二也有,我這個老三自愧弗如。後來積雪太厚,天黑看不清路了,荒郊野外,一旦失足掉進雪窟難以想象。大哥走到一個牛屋(當地農村生產隊養牲口的倉房)借宿一宿,與一幫農民胡侃半天,在火堆旁烤幹了衣服,睡了一覺。第二天醒來發現口袋裏的幾斤糧票和一點零錢沒有了。但他沒說什麽,扛著羊上路了。後來他告訴我說,其實有人摸他口袋時他是知道的,隻是沒敢動。這也是一種江湖經驗,一個14、5歲的少年就有的江湖經驗。而我在這個年齡時還隻是一個懵懂少年。躲在父母羽翼下,跟在兄長背後,無風無雨,花好月圓。
那一年,我們家過了一個豐盛的春節。
我們兄弟三人,老大英武高大,老二英俊聰慧,隻有我這個老三自幼羸弱。我懷疑是他們依仗先來先得的優勢,優先攫取了父母基因的優良部分。但我的確是看著兄長們的後背成長的。他們是我的榜樣,也是我的底氣。
大哥是我們家的男子漢,從我記事開始就是。父親在邵莊中學教書時,我們一家人擠在一個小房子裏。一天門口發現了幾條蛇,大哥手持木棒,硬是打死了三條。還有一次,不知什麽原因我們幾兄弟與校外的一家人發生衝突,那家人兄弟很多,在鄰裏是出了名的凶惡,大哥帶著二哥還有舅舅家寄宿我們家讀書的表哥衝上去打架,這時的我扭頭就往家跑。於是這件事成了我的黑曆史,兄弟們喝酒時經常會被提溜出來。而我就會辯解說我是回家搬救兵去了。其實,現在我也不懷疑我就是臨陣脫逃的那個。那時,我大概4、5歲。而大哥那時也不過12、3歲。
大哥的成長成熟大約是在農場完成的。那時的他來自一個農村教師的家庭,自小在農村長大,而農場的那幫年青人大都是城裏的孩子。在那幾年裏各種的爭強鬥勇,打架鬥毆應該是常態,而最終大哥脫穎而出。後來他成了農場裏的專職養蜂人,也與當時農場的一把手及幾個紅的發紫的青年幹部等五人結拜兄弟。在那個年代,一個毫無根基的黑五類子女能做到那一步著實不易。他們那一代人心中存有一股俠氣,魯西南也是一個江湖氣十足的地方。大哥的那幫把兄弟大約是一幫氣味相投的朋友。在那個封閉的年代,大哥隨著季節遊牧蜜蜂,天南地北追逐花季。聽起來浪漫,實則艱苦。那種曠野獨身的孤寂以及轉場時的巨大體力消耗非常人能夠忍受。大哥的那種吃苦耐勞,勤儉獨立,膽大心細的個性大約也是這個時期成型的。養蜂的經曆不僅開拓了大哥的眼界,更讓他接觸了不同地域的人文。特別是形形色色的各色人等讓他增強了見識。大哥沒讀過萬卷書,但他是真真切切走過那萬裏路的。這段人生積澱也是他在工廠業務員崗位上遊刃有餘的基礎。這以後他成功從工廠調到縣勞動局成長為一名正式的國家幹部。
八十年代初,經過多年的努力,父親終於如願以償調回了老家徐州。大哥一家不久也調回了老家,到教育學院任職。農場-工廠-縣勞動局-大學,大哥實現了人生的三級跳。大學的職場與大哥原來的生活距離遙遠,基層生活打下的烙印也與文人環境格格不入。渡過開始的僵硬,大哥很快就調整了泳姿,在學校找到自己的位置,開始如魚得水了。從教材科到後勤處直到退休。大哥後期的職業生涯是安穩平順的。
大哥是孝順的。初到徐州,大哥一家與父母同住在一所學校裏。哥嫂一直協助父母打理家務。有幾年大哥一家搬到教育學院宿舍居住,但每個周末總是在父母身邊度過。我們兄弟姐妹五人,大姐留在縣城生根開花,二哥在北京拚搏發展,我九十年代末移居國外,長期隻有大哥一家和妹妹一家一直守護在父母身邊。父親晚年重病,多年臥床不起,也主要是大哥大嫂和妹妹她們伺候床前,扶病問藥,抱上抱下。父親走後,大哥一家與母親同住,一直竭盡孝道,對母親關懷備至。
忠厚傳家,詩書繼世。父母為人師表,待人真誠,一生勤懇坦蕩,兢兢業業。雖清貧一生但積善之家福澤後人。我們兄弟姐妹繼承家風,倒也是相互友愛,相互扶持,雖偶有分歧然親情切切,從未有間。兄弟三人,大哥對父母盡心盡力,二哥為大家庭殫精竭慮,隻有我孤懸海外,山高水長,很多時候有心無力。每次回國第一重要的是看望母親,第二重要就是兄弟姐妹團聚。每次相聚,我們兄弟三人總要喝幾場大酒。相逢一笑,一杯酒就解了萬般思念。疫情隔絕了世界,三年沒見,我的大哥竟然走了。
悲痛!蒼天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