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昌魚蛋粉離校門口不遠,邵艾上次去吃是畢業前夕,距今已有九年。店麵還是那麽小,除了廚師和老板娘,最多再雇一兩個服務生。大門上方的招牌已由明黃色褪為黃褐色。桌子雖更新換代了,依然不幹不淨地擺放著店家自製的紅辣椒油塑料碗和插放一次性筷子的竹筒。
邵艾和剛強這倆衣著光鮮亮麗的中青年夫婦找了張桌,坐下。今天是周五,還是六一兒童節。平時晚飯時間這裏基本滿座,但二人從深圳大老遠趕過來時都快七點半了。再加上臨近期末考試,大部分學生此刻應當都在自習樓裏複習功課,所以店裏食客不多。
那麽剛強口中的“記仇”,到底是個什麽事呢?故事有點長。那是大二上學期,秋季開學後不久的一個周四下午,藥學專業的學生有門藥理必修課。午睡起床後,邵艾通常和室友們結伴走去教學樓。那天她來大姨媽,走出宿舍樓後又折回,去了趟寢室和廁所。
等她一個人匆忙趕去教學樓裏,還差兩分鍾上課。老師已提前進課室做準備工作了,同學們在座位裏小聲地聊著天。教室有前後倆門,邵艾見後門外站著個身材高挑的女生,正扭扭怩怩地朝裏麵張望。女生手裏捏著封信,看樣子原打算親手送給教室裏的某人。大概是見老師提早到場,便不好意思入內。
“能幫下忙嗎?”見邵艾出現,女生將信遞到她麵前。女生身穿白色短袖襯衫和碎花長裙,眉眼細長,邵艾認出是生物係同年級的,在校舞蹈隊。倆人這之前從未搭過話,但照過幾次麵,相互間也知道對方姓甚名誰。在大學裏,各院係中稍有點名氣的男女生都這樣,如動物群落的首領們,平日裏井水不犯河水,遠遠地保持著某種尊重和警惕。
邵艾接過一瞧,封麵上寫著剛強的名字。那時的剛強已經和他的暨大台商女友李舒涵分手,這個狀況已為本校女生知悉。大家還不了解的是,在剛過去的那個暑假,剛強在牛珊珊的介紹下去增城牛書記轄下的政府部門實習,此刻已經和珊珊走到一起。而邵艾是在去年聖誕節期間跟方熠確定的戀愛關係。
撇開錯綜複雜的男女關係不提,邵艾認為女生的請求對她而言不過是舉手之勞。無論結局如何,不都是當事人們自己處理和吸收麽?跟她半點兒關係也沒有。當下拿著信從後門進了教室。照慣例,女生們上課愛坐偏前的座位,剛強同大部分男生坐後排,還是靠中央過道的地方。路過他身邊的時候把信順便擱他桌子上就好了,這一切在計劃中都簡單得很。
不料放下信之後,邵艾還沒走幾步,就聽背後叫道:“喂等等!請拿回去吧,我有女朋友了。”
按說剛強這句話的聲音也不算響亮,然而我們大部分人的耳朵和大腦是裝有“過濾器”的。老師教你的專業知識,父母讓你別去什麽地方玩兒,以及其他一些你不愛聽的內容會被自動過濾掉。而戀愛、捉奸、同學間鬧矛盾打架、校長和書記跑到市長那裏互相揭發對方,這些敏感信息無論摻雜在多麽混亂的噪音中都能被你的聽覺係統精準迅速地提煉出來,且過耳不忘。
所以原本一片嗡嗡聲的教室,在剛強說完這話之後就變得鴉雀無聲。無數道熱辣的目光朝著邵艾匯集過來,當中有牛珊珊憤恨又鄙夷的注視,邵艾甚至能感覺到蔣豔那副“哎呦喂,我今兒可是開眼了”的幸災樂禍。連站在前方講台上的中年男老師都笑意難掩,將手中的書翻到該講的那頁,同時觀望著事態的發展。
事後回想起來,邵艾對自己那天的應對極為不滿。她本可以雲淡風輕地指一下後門,“不是我寫給你的,你找她去。”
可惜那時的她腦子轉不動了。她被驚呆了,搞傻了。這、這家夥真不是個君子,半點兒紳士風度都沒有,簡直可以說無賴!混蛋!而她抽風了嗎居然會答應一個不熟悉的女生捎信給他?姑且不提整件事原本與她半點兒關係都沒有,就算真是她寫給他的,也用不著當著那麽多人的麵讓她下不來台吧?
邵艾不記得自己後來是怎麽坐進座位裏去的了。大概老師已經在台上開講,她也隻能就近找了個空位。頭15分鍾壓根兒沒聽見老師在說什麽,等平靜下來才想起教室裏應當還坐著一個人——方熠。剛才的他會是個什麽反應?多半兩眼盯著書本,嘴角掛著淺笑。他應當了解她是什麽樣的人,完全沒可能與他交往的同時又在眾目睽睽之下給別人遞情書,她得多二貨才能幹出這樣的事?
莫說方熠了,當晚自修完,回宿舍聊起此事,室友們都說一早猜到是場誤會。隻不過大家依舊重溫了這次事故,並結結實實地捧腹大笑了一場。
例外是睡邵艾上鋪的穀欣,熄燈上床後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喂,我說你倆不會真有什麽事吧?”
“誰?我跟許剛強?”邵艾難以置信地回答,“都說整件事與我無關了。況且就算不跟方熠在一起,我都不會找那種混蛋。”
“嗬嗬,”穀欣幹笑了兩聲,“送信的如果是其他女生,興許人家就不混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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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之這件事就這麽過去了,至少在接下的一個月裏,邵艾認為自己淡忘了。到十月中旬的一個周日傍晚,邵艾因為在圖書館裏查資料查得忘記時間,等出了圖書館大門,肚子立馬咕咕叫。才意識到飯堂裏恐怕沒剩什麽囫圇菜了,決定去校外簡單湊合幾口。
來到這家華昌魚蛋粉店,邵艾點了一碗除魚蛋外還加墨魚丸和炸魚皮的米粉。吃得差不多的時候,見剛強也進了小食店的門,在靠門處找了張桌坐下。從坐姿來看,他那時很疲倦。邵艾雖不清楚他這學期在哪裏打工,但可以肯定周末至少有一天不會閑著。
飯畢,邵艾拎著包朝門口走去,忽然想起藥理課上那件糗事。話說寫信的明明不是她,都不存在表白一說,卻被他當眾拒絕了,羞辱了,這不是活見鬼了麽?這口氣她咽不下去,就算沒能在眾人麵前扳回來,至少現在她得挖苦他一番。
於是在經過他身邊時,邵艾駐足,先哼了一聲,再微微躬身,用她自認為嘲諷的語氣問他:“不是已經有女朋友了嗎,怎麽還一個人出來吃飯?”
就在這當口兒,黑色短袖衫外圍著花圍裙的老板娘走上前來,手裏端著剛強的魚蛋粉,恰好聽到邵艾的問話。將大碗擱到剛強麵前,老板娘盯了一眼剛強的臉,用過來人兼人生導師的語氣對邵艾說:“不要管他有沒有女朋友,喜歡他,就放膽去追嘍!”
這句話如同二樓陽台上潑落的一盆洗腳水,帶著感人的溫度把邵艾鹹鹹酸酸地澆了個透。她最近這是倒了什麽黴啊?新傷加舊傷,真是氣死人了!用眼角斜望座位裏的剛強,見他上身朝她的反方向移開,大概怕她打他,拚命忍笑的樣子仿佛口中含著隻壁虎。嗯,邵艾在想象中抬起腳來,將桌子連同湯碗全都踢翻到那家夥身上去。然而現實中的她除了及時止損,快步離開這家小食店,還能有什麽辦法來挽回尊嚴?
這件事她沒告訴過任何人。如果說課堂上的她隻是個運氣不好的替罪羊,那這回可是她自己主動往槍口撞的,丟不起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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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十二年後的今天,邵艾望著桌對麵依舊咯咯笑個不停的討厭鬼,忽然有種大夢初醒後的無所適從。不會吧,她是真的嫁給這個混蛋了?管他爹叫爹,還跟他一起生了個女兒?事情怎麽演變到這一步的,是這幾年的她魔障了,還是大學時的她口是心非?
“不管,你欠我個道歉!”點完菜後,她嘟著嘴衝他說。那時她無法拿他怎麽樣,現在她想怎樣就怎樣。
他誇張地搖頭,“道什麽歉?我又沒做錯,從頭到尾是你自己找上門的。”嘴裏頭這麽說,手中將一次性筷子的包裝紙條折成一個弓字型小人,跪在桌上蹭啊蹭,蹭到她麵前。她知道這就算道歉了,她嫁的這個男人嘴硬,輕易不服輸,不認錯。
“喂,你告訴我,”他又黏黏糊糊地問,“你是不是從那時候就喜歡上我了?必須說實話,不準撒謊。”
邵艾打量著他,眼中看到的不是他身上的銀灰色西裝,是那晚在這家店裏穿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藍格子襯衣。從外麵打工回來又累又熱,領口處的兩隻扣子沒係。很小的圓扣子,小卻厚,如玩具屋裏的淡藍色糕餅。左邊的領子斜搭在寬厚的肩膀上,但線條筆直,讓她想起小時候教她素描的畫畫老師介紹的經驗:“這裏不能停頓,不能猶豫,手腕一抖,一筆到位。”
袖口的扣子是係著的。手上的皮膚被日頭曬出西方人追求的那種淺銅色,卻依然光滑冷感。手筋與指骨不屬於莊稼人,不屬於書生,是麵前這位縱橫疆場、指點天下的政壇新秀的。想來在當時那樣的狀況下,激烈的情緒衝撞之中,這些小細節依然能被她印在腦海中,說明什麽?
“差不多吧,”她說,微笑著滿足在現狀的安逸裏。她自認為夠寵他的了,跟寵劍劍的程度差不多。
他滿意,又不滿意。“那你是不是從來也沒喜歡過方熠?”這還得寸進尺了。
“拒絕回答。”
不能答。她,當然也是喜歡過方熠,愛過方熠的。但若此話出口,他又有的鬧騰。夫婦倆即便老夫老妻了這麽多年,還是會時不時翻出一些早就人畜無害的老陳醋,嗆上兩口。
這時,擱在托盤上的兩碗湯粉和一疊魚皮餃被端上來。剛才為二人點菜的是個年輕男店員,現正服務別的客人。端菜過來的是老板娘,比起十幾年前,身材走樣,臉蛋倒變得白皙圓潤了。
放下飯菜後,老板娘詫異地說:“先生和太太是這裏的畢業生嗎?我好像有印象。要說別人我不一定記得住,二位的長相跟氣質就不是普通人!”
邵剛二人嗬嗬地笑了。唉,那時還是學生,如今再過兩三年女兒都要上學了。
老板娘又輪流瞅了二人幾眼,像是忽然想起什麽,“哎呀,我說嘛!你倆後來還真的搞到一起去了?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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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飯店,快九點了,二人踱步到校門口。早些年校門口哪有站崗的?現在每個門都有保安檢查學生證,校友回訪則需要出示畢業證書或影印件。倆人本來還想著突襲造訪一下方熠和魏藍,現在這麽晚了,保安估計也不肯放外人入內了。
去校門口踩完點兒,剛強掏出手機,叫司機把車開過來。轉身,見方熠和魏藍領著個四歲左右的男孩,從街對麵朝這邊走來。男孩一看就不像那倆人親生的,方魏都是細長臉,偏薄的嘴唇。男孩虎頭虎腦的,大眼睛圓鼻頭,有點像剛強他大哥。
兩對夫婦寒暄了一陣子。隨後見魏藍半蹲下身子,兩隻手衝著男孩比劃著,大概是在介紹對麵的叔叔阿姨。
今年春節視頻拜年的時候,邵艾記得方熠提過,他和魏藍在孤兒院看中一個聾啞兒童,已經重新起名叫方曉馳,希望夏天之前能辦完手續,接回家來。邵艾眼瞅著愛心滿滿的魏藍,打心底敬佩這對高尚又善良的夫婦。魏藍因為方熠不育而決定收養小孩,如果換成是她邵艾不育呢?剛強老家人重視子嗣,他又是家裏最出息的兒子。如果她生不出孩子,他會跟她離婚,還是去外麵偷養個私生子?不好說啊,她對他還沒有十足的信心。
“那個,邵艾,”方熠看了眼魏藍,對邵艾說,“你前兩天在電話裏提到的人工合成中藥的項目,我倆商量了一下。我們過幾個月可能要去伯克利,在那邊做一年的訪問學者。順便谘詢一下曉馳聽力的解決方案,我們是想著給他裝人工耳蝸。合作的事,恐怕隻能等回來再說了。”
哦,邵艾乍聽到這個消息有些失望。不過另一方麵,她知道方熠一直有出國的心,也許可以借訪學的機會聯絡一下那邊的教授和大學?國內的環境確實不適合方熠,她真心希望他能帶家人去美國立足,去個能讓他發光發熱的地方。
“也許還有個考量,”分別後,望著那一家三口的背影,剛強對邵艾說,“孩子的成長吧,我想。咱們的社會,目前對殘疾兒童還不夠包容啊。”
那倒也是,邵艾表示同意。無論從哪個方麵考慮,方熠都應該帶老婆孩子出國,就祝福他們吧!又記起剛才心中那個疑問,舉起一隻手,指著剛強的鼻子,“喂,你也老實回答——我要是生不出孩子,你會不會拋棄我?”
“不會,”他神色嚴肅地對她說,“我不拋棄你。會收養你當我女兒,再娶一個老婆。”
他這話說完就向後躍開,以防她伸手打他。接下來,這兩位穿著西裝的企業家和領導幹部就跟小學生一樣,在人家校園門口追跑了好幾圈,委實辣眼睛。直到秘書的小車開過來才雙雙恢複正經,坐進車裏回珠海的家,明天還要給劍劍補過兒童節。
總之,2012年那個充滿抓馬的6月1日就這樣在歡快的氣氛中結束了。夫婦倆誰都沒料到,這是他們跟方熠夫婦,四個人最後一次完整無缺的碰麵。
所以他倆之間,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