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倆人按計劃來了個“和平縣一日遊”。一天下來都累得夠嗆,其實也沒玩幾個景點。翻山越嶺地實在太不方便了,縱然有車開,哪兒離哪兒都覺得遠。也就是去李田仙岩、對江塔、淞滬抗日紀念碑依次打了個卡,就到晚飯時分了。
剛強今天換下了昨天工作時穿的那身藏藍色褲褂。一件淺灰色細條紋襯衣,外套件胡桃色針織背心,簡簡單單的裝束就讓他從落後地區的鄉鎮幹部一躍成為《Esquire》雜誌的封麵男模。每到人多的地方都把大嫂子小媳婦們的目光給吸引過來,讓邵艾既自豪又不無危機感。
“喂,你好像……”當晚二人精疲力竭地坐進陽明鎮一家餐廳時,剛強打量著邵艾,捉摸不透地說,“不怎麽喜歡拍照啊?原先我跟珊珊去廣州附近的景點旅遊,照相,那可是頭等大事兒!一天下來幾十上百張,多數是我給她照,有時候找人合影。幸虧牛書記那時已經給她買了數碼相機,否則多耗錢呢?”他笑著眨了眨眼。
話題牽扯到剛強的前女友,邵艾認為自己不便多做評論。母親也喜歡照相,當然母親是大美女,張張風情萬種,值得收藏。而邵艾打小被父親當男孩一樣養大的,對她來說,名川大山紀念碑,可以拍張照留個紀念。但她不希望照相幹擾自己對景物的欣賞,以及與身邊人共度的美好時光,那不就本末倒置了麽?最好的紀念都是在心裏保存的,值得回味的早已溶入血液。不值得回味的,照多少張也是堆在角落裏積灰。
至於牛珊珊,邵艾最近一次見她是在柯阿姨和通尼的忘年婚禮上。聽說珊珊也快和鄭源結婚了,而邵艾認識鄭源還先於珊珊。又想起本科期間有那麽幾個夜晚,四個人碰巧在同一間教室自修——邵艾和方熠坐一起,珊珊與剛強。對那個年紀的他們來說,戀愛是神聖的,被人亂點鴛鴦是絕對無法接受的。卻原來你我都是命運之神手中的撲克牌,隨時可能被混在一起重洗,以不同的規則來配對。
二人點完菜,剛強從桌對麵探身過來,聲調像撥弄低音琴弦一樣曖昧,“非得明早走嗎?大老遠難得來一趟,多住幾天吧?你是老板,一個星期不去公司也沒人敢說三道四。”
邵艾雙目下方的皮膚像是受了熱輻射。記得讀本科的時候室友們就多次討論過——二十來歲的男友一旦和你上過床,你倆的精神戀愛差不多就可以宣告結束了。公狗是沒有發情期的,因為公狗隨時可以發情。隻要讓他們得手一次,之後再見到你,滿腦子思考的就隻剩那一件事。其他的浪漫啊,關心啊,吃飯聊天,都不過是以那件事為目的所做的心不在焉的前戲。
“我其實也不想回珠海,”她沮喪地說,“可公司正在經曆難關,留在這兒心裏也不踏實。”
“怎麽誰又惹你了?”剛強皺起眉,“你姨父?”
邵艾於是將跨國藥企塞洛克進駐珠三角市場一事的前因後果講給剛強聽。
本來呢,咱們國家早期的醫藥行業隻能做些化學原料藥和中成藥。跨國藥企從八十年代到上世紀末,在中國市場上一直占有絕對優勢。人家靠成熟的原研藥高舉高打,獨霸昂貴的高端市場。即便後來本土藥企們實力增強,依然隻能瞄準基層市場,跟在人家屁股後麵。就等著專利期一過,靠廉價仿製藥分一杯羹。
拿文中的2005年前後來說,25家跨國藥企占中國市場三成的份額,由8000家本土企業去分那剩下的七成。像邵氏這種有自己完整創新體係的,都算本土中的龍頭老大了。
而這個塞洛克的問題是,一上來就瞄準了中國基層市場。這才剛開張,邵氏珠海子公司本年度第二季度的訂單就已銳減,尤其是腫瘤和心血管疾病方麵的藥物,而這些本都是利潤上的大頭。更讓邵艾鬱悶的是,春節期間她回蘇州過年時特意向父親請教,該如何應對。這之前她還是蠻樂觀的,沒有父親解決不了的問題。誰知手拿小本本滿懷希望等著做記錄的女兒竟然被父親給涼拌了。
“你覺得怎麽做最合適,就放手去做,”父親雲淡風輕地說,“要多動腦子啊,邵艾。我可以告訴你這次如何應對,那下次情況變了呢?我又被人綁架、雙規了呢?自己摸索出來的才是真會。”
“啥?”邵艾懵住了,這、這還是親爹嗎?就為了提供機會鍛煉她,寧可讓自家的生意蒙受巨大損失?再說她今年才23歲啊,不是還在“求學”的年齡段嘛,要不要這麽快就把她架到火上烤?
此刻把生意上的難題講給剛強聽,倒也沒指望他給支招。他又不是幹這行的,之前帶領村民辦的那間皮蛋行,不是還等著她來救助嗎?隻不過一個人挑著擔子暗夜裏行路怪淒苦的,找人傾訴一下。
“原來是這麽回事,”不料剛強聽後,跟父親一樣神色淡然。“該怎麽做,這不明擺著的嗎?”
“明擺著的?”她還待追問,見服務員端上來二人點的兩葷一素。剛強看來餓壞了,每樣給她夾了兩筷子後就呼啦啦開吃。邵艾等了會兒,見他似乎已忘記方才的話題,禁不住有些著惱。哼,欺負人!你們全都欺負我!她擱下筷子,將身子扭向一邊。
她今天是出來約會的,沒有像平日上班那樣挽起長發,也沒紮學生時代的馬尾。長直發中分後,沉甸甸地垂到兩側的胳膊肘處。眼睫毛塗了濃密的睫毛膏,嘴唇的左半部此刻被牙咬住,右半嘟著。周圍桌的客人看她這副樣子,定然以為是小情侶在撒嬌鬧別扭——她想要的項鏈他不給買,或者她要他陪她逛街而他沒有空。如果給大家知道二人商討的是關乎珠三角地區十幾億市場的利潤分配以及東亞病夫打洋鬼子的擂台賽,會不會驚掉下巴?
“誒,怎麽不吃飯?”對麵的豬頭終於注意到女友的異常,放下筷子問,“還在糾結塞洛克的事?”
這不廢話嘛!
他用餐巾擦淨嘴,又喝了口茶。“要我說,既然單打獨鬥打不過人家,那就多聯合幾個同道,跟你一起戰鬥唄。”
“聯合同道,是說我姨父?”
“是說珠三角地區與你們實力相當的其他本土藥企。不光你受到威脅,他們也一樣啊。大敵當前最忌諱內耗,你幹你的,我幹我的。你把他們都找來,就跟當年國共合作那樣開個會。大家暫停內部鬥爭,步調一致來打一場價格戰,才是好鋼用到刀刃上……快吃飯吧,菜都涼了。”
其他的藥企?邵艾拿起筷子吃飯,心道同行是冤家,雖然不至於真跟敵人一樣,可大家能聽她這個小丫頭片子的麽?
剛強給她和自己添滿茶,繼續說:“沒有永恒的敵人,隻有永恒的利益。隻要目標是一致的,什麽都可以談。當然,不要明著號召大家聚在一起密謀啊,統一戰線什麽的,傳出去不好聽。搞個科技產品研討會,以學術交流的形式光明正大地湊堆兒。至於晚上吃飯討論的話題,不記錄在案。”
嗯,夠壞,邵艾心道,然而“商場如戰場”可不是個誇張的比喻。在她的幼年時代,家族企業從事的那是治病救人的神聖產業,每一次成功都給她這隻田裏的小棒子增添一顆飽滿的玉米粒,讓她積極茁壯地成長。而真實情況呢,資源與市場都是有限的,別人來端你飯碗的時候怎麽辦?隻能去奪他手中的碗。誰不希望靠實力、靠原研藥來開拓新的市場,救活更多的人,雙贏多贏大家一起掙錢一起奔赴健康?美好的夢想。
當然,夢想還是要有。去年冬天方熠在病房裏送她的以螺旋肽為作用位點的乳腺癌靶點治療方案,目前在邵氏總部研發中心正有調不紊地運行著。離上市至少十年的時間,終究是埋下了希望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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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飯,二人又手牽手在陽明鎮的繁華街道上散了會兒步,才走去停車場,開車回剛強的窮山溝。秘書小雷今早先把單位的車開去剛強家,再騎剛強的單車回他自己的家。
今夜雖無雨,依然是陰天。山路很黑,隻有車前燈照耀下的一小段路麵是清晰的。邵艾望著窗外不斷變幻的深黑與淺黑的輪廓,她這還是頭回坐他開的車,始終有種虛飄飄的不真實感。想不到他倆也能像一對正常的情侶那樣開始交往了,隻不過次序完全顛倒——先成為生死之交,求婚,再上床,最後談戀愛。
想起一事,笑了,問他:“你知道最早進駐中國的跨國藥企是哪一家麽?”
“難道不是阿斯利康?”
“是一家日企,叫大塚藥業,八十年代初與中國製藥總公司在天津合資辦廠。後來才有了施貴寶、楊森、華瑞和蘇州膠囊四家跨國藥企,常說的老五家。其實呢,那陣子也有日企找過我爸,可他是個頑固的‘抗日分子’。平時在家隻看新聞,唯一感興趣的連續劇都是抗日題材的。哎呦,每次看到鬼子被八路軍打了個落花流水,他就激動得跟個半大小子一樣。”
“我們家四兄弟也喜歡抗日劇,”剛強快速地插了句嘴。
“我爸還老跟我和媽媽說,咱家隻有一條祖傳家訓,就是不能跟日本人合作,嗬嗬。等著瞧吧,將來他的外孫、外孫女肯定從小就被他洗腦。”
話說到最後一句,車裏的氣氛有些粘稠起來。邵艾把臉轉向窗外,繼續觀察山野大地——山野大地也在回望著她。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過了會兒,卻聽他接上方才的話題,“是種偏見,但一個民族必須有脊梁,命脈都交到外人手裏太危險了……後來的跨國藥企都是美國主打了,這當中有什麽因緣麽?”
她點點頭,“你們政府人員是主要推手。比如九十年代初的羅氏製藥,是當時的上海副市長趙啟正親自出麵,三顧茅廬把人家請過來的。不僅承諾稅收上的優惠,還給外企單獨定價的權利。你想,那些進口藥都是歐美早就成熟的,不需要搞研發,直接帶進來就能掙錢,獨霸市場,誰不樂意啊?這一下子就湧進來好多家。”
“這麽做也對,”他說,“那時咱們的西藥品種很少,感冒了基本靠板藍根。”
“是啊,”她長呼了口氣,“資本看重的固然是市場,從客觀上來說,也算是跑到咱們家裏來,手把手幫著咱們把研發標準建立起來的。所以我們這些本土企業,與他們既是競爭也是依附的關係,永遠都無法站到同一起跑線上。”
“我不這麽看,”他從黑暗中騰出一隻手,伸過來拍了拍她的手背,“放心吧,政府不會拋棄你們。目前跨國藥企的一期臨床是不是還不讓在中國進行?”
此情此景,讓邵艾真的感覺是政府部門出麵安撫本土企業家來了。仔細想來,各種看似合理或不合理的政策也許背後都有深意。比如這個臨床一期,規定隻能在國外做,設在國內那些跨國研發中心其作用就大打折扣,效率也大幅降低。藥物審批上再積壓幾年,離同款原研藥的國際專利到期日就更近了。而且據父親預測,今後醫保方麵也許會有費控及集采等政策出台,對高端藥都會是不小的衝擊。
“哎我說,”剛強有點不樂意了,“咱倆今天的飯費,你公司能不能給報了?真的,約會還要討論工作,算公務餐!”
邵艾也有些無奈。看來他倆終究還是無法像普通人那樣戀愛,然而又是誰規定的,約會時隻能風花雪月?戰爭年代就有不少軍侶,她跟方熠在一起的時候大部分話題也跟科研有關。想開點兒,隻要適合自己也適合對方,為彼此提供情緒價值的同時還能順帶解決工作上的難題,也沒啥不好的,對吧?
簡簡單單的裝束就讓他從落後地區的鄉鎮幹部一躍成為《Esquire》雜誌的封麵男模。每到人多的地方都把大嫂子小媳婦們的目光給吸引過來————算我一個,俺也是剛強的大媽級粉絲。。。
紹艾挺鬼道呀,”為彼此提供情緒價值的同時還能順帶解決工作上的難題“,這還一石雙鳥呢:))
先跟菲兒擠沙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