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媽呀!邵艾洗完澡,穿上剛強借給她的藍灰色描白邊睡衣。怎麽這麽大?簡直秒變日本鐮倉時代的武士啊!當然比起武士來,更像發育不良的假小子。袖口要挽兩道,褲腿挽三道,倒還罷了,關鍵是褲腰處的鬆緊帶不給力,老掉褲子怎麽辦?
耳中聽敲門聲響起,一個幽怨的聲音問道:“洗完了嗎?已經好久了。”
想起剛強身上還穿著被雨淋濕的衣服,邵艾決定將就一下算了。瞥見自己手腕上帶著的Tiffany手繩,上麵掛著精巧的鑰匙形飾物。於是將褲腰處的衣服揪起一坨,用手繩綁住,這樣就不會掉褲子了。反正上衣足夠長,一直遮到大腿中央。
開門,站在門外的睡衣主人見到她這副尊容,當即笑彎了腰。她繞過他,繃著臉走去巴掌大的客廳坐下。沒電視更沒電腦,她做些什麽好呢?見飯桌上擺著本汽車雜誌,硬逼著自己讀了幾頁,實在是沒興趣。想起書櫥在臥室裏,然而澡盆也在臥室裏,她決定先探探情況。
“喂,”她敲了下門,再將門推開條縫。要問的話還沒出口,就聽裏麵傳出三個字:“要幫忙!”
“幫你個頭!”她沒好氣地說,“我之前讓你接著寫官場日記,你寫了嗎?”
去年八月在南澳島遭遇綁架事件時,剛強曾送她一本“私信集”,以日記的形式,記錄了他在工作中的一些心得。
“寫了啊,就在床頭桌上。這地方無聊透頂,不寫日記還能做什麽?”
邵艾暫時將門關好,走回廳中央,目光四處搜索著。見她來時戴的那條絲巾搭在椅背上,雖然經過了暴雨的洗禮,已經半幹了。取來絲巾蒙住眼睛,再推開臥室的門,像盲人一樣摸索著進了臥室。
嗯,屋中央是澡盆所在,她得繞道走……床是靠牆擺放的,已經摸到床腳了。再往前走幾步,應當就是床頭桌的位置……
右手手指觸到一堵溫熱有彈性的牆,牆麵同她的絲巾一樣半幹,像是匆忙間被毛巾抹去水珠。絲巾是柔滑的,牆更有質感,在她觸碰時有無數細小的個體忙著接收與反饋。她也一樣,雙目無法視物之際,指尖的皮膚就取代了眼睛,替她尋找她的配型。
她將手收回,不確定接下來應當伸往哪個方向。就在這時,手腕被一隻更大、更有力的手捉住,引導著她前伸。她有些害怕,前方等待她的是什麽?會不會有隻凶猛的大嘴,將她的手一口咬掉?
前伸,再前伸。摸到了,微涼的皮革表麵,她順勢將記事本拈起。那隻手也鬆開她的手腕,讓她得以轉過身去,朝門的方向邁步……太天真了,一步還沒有邁出,兩腋下就被兩隻手夾住,將她如幼兒一般抱起,擱到一旁的床上。
“就在這裏讀吧,”他說。
她在床上愣愣地坐了半晌。看書?可就隻能用眼睛了。於是將罩眼的絲巾除下,扔到一旁。床不大,比單人的寬些比雙人的窄些。她橫坐在床上,背靠著牆,先將捆綁睡褲的手繩取下,戴回腕上,反正也用不著下床了。翻開記事本從第一頁開始讀。
他在做什麽?身上有沒有穿衣服?不清楚,她的視線被小心地控製在一尺的範圍內,其外的一切都是失焦的模糊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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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客廳和廁所裏的叮當聲響逐漸停止,外間的燈被熄滅。跟著是臥室門被關上的聲音,當然,關門的人在臥室裏麵。
轉瞬,他穿著和她同款但顏色略有不同的睡衣出現在床前,手裏捧著個硬紙板夾。爬上床後坐到她身邊,也是背靠著牆,隨即就開始用筆在硬紙板的幾頁紙上寫寫停停,還翻過來倒過去的。瞧臉上那副嚴肅的表情,她猜,大概是什麽會議演講稿吧?應當不是在寫初稿,是在修改,有時要冥思苦想才打定主意。
她盯著他的側臉瞧了一會兒。他的皮膚向來偏黑,從大一入學起就是那樣。這刻剛洗完澡,白了些,經熱氣敷過的五官像錯落有致的礁石被衝去泥沙。那頭短發是礁石之上的青鬆,針葉上挑著下方偶爾濺起的浪花。
她又低頭讀了兩頁文字,已經寫到他在佛山高新區工作的那個階段。很可惜啊,她暗歎,對於如何激勵高新企業不斷創新,他提出的幾個想法挺好的。結果還沒來得及嚐試就被調到這個山溝裏來了。話說這次的人事調動到底是哪位高官拍拍腦袋的主意?太浪費人才了。
後麵就是關於上一任鎮長貪汙扶貧款被抓一事的介紹了,這讓她想起一個問題,扭頭問他:“你把這些工作上的事都記了下來,不怕將來這本本子落到別人手中?”
他將紙板夾擱到腿上,神色黯淡地直視前方。“我參加工作時間不長,可從同事那裏聽來不少教訓。有領導開會開到一半,當眾被檢察院帶走的。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弄這個記事本也是我在告誡自己——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怕寫下來,不怕拿給人看。如果有什麽行為是我不希望同僚和公眾們發現的,那壓根兒就不應該做。”
“心眼兒真多,”她衝他一笑。正打算將最後一頁文字看完,聽他說道:“我寫完了,讀給你聽好嗎?”
她一愣,原來竟是寫給她的麽?“你寫了什麽?”
“寫給你的詩,”他一本正經地說,光看表情還以為是要讀她的年終評審或者財務報表之類的。
詩?看來這回是早有準備啊,還好她也不是無備而來。隻是無論如何沒法將剛強這麽個務實的人與情詩聯係到一起。同方熠戀愛了四年,他都還沒給她寫過詩。
“準備好了嗎?我開始念了啊——所以,你來了。”
她皺眉,“所以?這是開頭第一句?”
他點頭,“別打岔,”繼續字正腔圓地念道,
“所以,你來了,
“騎著無線電波,躍過春秋冬夏,
“從我手機底部的小孔洞裏,伸出
“一縷懶懶的長發。”
邵艾把嘴歪向一邊,這算什麽狗屁詩嘛,還有點滲人。卻聽他接著念道,
“我捉住頭發,和一向捉不到的你。
“你在我身邊時,是不能碰的絕緣體。
“地球的另一端,海麵卻泛起漣漪,
“我被浪送去你那裏,撈起自己。”
邵艾聽到這裏時倒吸了口氣,飛快地瞄了一眼他的側臉。這段寫的是一年前他倆在波士頓偶遇時的情形啊,那時的她失足跌入海底,而他恰好在附近的遊艇上。他是如何在水下找到她的,具體細節她還沒問過,想來——第一把摸到的是她的頭發。
“那一記耳光,還印在我臉上……”
“什麽耳光?”她不解地問,這人的思維可真夠跳躍的,“我為什麽要扇你耳光?”
“別、打、岔!”他像主人喝止頑皮的寵物,伸指戳了下她的臉蛋,繼續念道,文風稍做轉變。
“那一記耳光,還印在我臉上。
“眼盲的人群,看不見我麵帶的獎章。
“我是那隻受傷的豬腳,
“被你穿針引線,重組拚裝。
“又或實驗盒裏的沙鼠,校門口飛的蟑螂。
“那一記耳光,記錄我昔日的輝煌。”
邵艾這下精分了。好小子,有兩把刷子啊!一口氣兒把他倆在大學裏交往的那些為數不多的大事件給串了起來,用的還是倒敘。果然便如宴席上那幾個同事說的——牛人恒牛,做什麽像什麽嗎?
記得他倆初識是在中大校門口,她伸手為他捉住飛到他背上的一隻南方大蠊。第一次實驗課,她曾親自示範他和呂家妍,如何捉住沙鼠進行腹部注射。而給豬腳縫針那次,則是他領了頭彩。至於那個耳光,是因為她生平第一次被人吻了,被他這個完全不熟的男同學。
“還有嗎?”她問。
他望過來的目光在審視,在刺探,在賭博。“沒了,”他說。以至於是真的沒了後續還是他已用光他的耐心,她無法判斷。
“輪到我了,”她說。她還想再從他身上逼一點耐心出來。
火柴擦過他的眸子,“你也有詩要背?”
“我隻有一把鑰匙,這麽大,”她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比劃了一下。鑰匙就是手繩上那支小小的裝飾物,在她聽他朗誦的時候偷偷取下的。
“用來開什麽的?”他問。
“我,”她說著,指了指自己身上那套肥大的男式睡衣。“就藏在我身上。你能找到鑰匙,就能打開我。”
他用手背揉搓了一下嘴唇,表情介於詫異與氣急敗壞之間。隨後便是她熟悉的那個男人——在沒有更好選擇的時候立刻開始照規矩行事。先解開她上衣的紐扣。把上衣從她身上除下後,查口袋,查挽起的袖子裏的褶皺。隨後兩手各揪住她的一隻褲腿,將睡褲除下,再依樣檢查褲袋和褶皺。
這時她的身上就隻剩一條男士內褲了,他卻沒有像她預期的那樣立刻為她除去。伸手過來,貼著她的內褲摸索,裏裏外外摸了個遍。可惡的家夥,她在心裏說。
然而接下來他的舉動隻有更讓人跌眼鏡。雙腳著地,身子前探,拉開床頭桌的小抽屜,從裏麵取出一隻手電筒,同之前讓她拿著照路的那隻一模一樣。再將幾乎赤裸的她一把攬過來,摟在懷裏查看她的耳朵眼兒。左邊,右邊。媽呀,還不至於吧!她在心裏恨恨地抱怨。
耳朵裏沒有,再撩起她的長發來檢查頭皮。嗯,現在已經不知道是誰在試探誰的耐心了。
“要這麽說的話,”他鬆開她,皺眉思索了片刻,忽然伸指戳了下她的臉蛋,“那就隻能藏在這裏了。啊——”
他衝她張大嘴,像醫生哄小孩張嘴,好查看她的扁桃體。她閉緊嘴,把頭扭向另一邊。沒錯,鑰匙正藏在口腔中的某處。現在她幾乎懷疑他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事實,卻故意先把她從頭到腳折騰一番。
“嗯,這可怎麽辦呢?”他自言自語地說,“需要鑰匙來打開保險櫃,鑰匙卻被鎖進保險櫃裏去了,怎麽辦呢?”
言畢,本晚榮登榜首的奇葩行為發生了——他把臉湊過來,用口含住了她的鼻子。
邵艾驚愕地瞪大眼睛,同時張嘴呼吸。他倒沒有趁火打劫,放開她,咯咯地笑起來。她低頭將鑰匙吐在手心,她可不想接下來由著他的舌頭在她口中搜尋。
“不要忘了,”他說,聲音在她的前額處,鄭重其事地叮囑。
“不忘什麽?”她抬頭問他。不忘初心麽?
“不要忘了,這一天。”
是嗎,這一天,她有可能忘嗎?難道不是、不是已經在她大腦皮層的某處焊接出一個神經網絡,將他的每一句話、每一次親吻和撫摸編成隻有他倆才能破解的密碼,以碼在人在、碼亡人亡的形式永久性地記錄下來?
又或者通過交換DNA,將她的一部分信息輸入到他的體內,在他的某個角落、某個細胞裏安家落戶,等日後漫長的歲月裏靜靜地修改、同化著他的容貌和心性?以至於他既不用擔心忘記,也不一定非要想起,因為她就在他裏麵,是他的一部分。會隨他走去地球的任何地方,為他的成功欣喜,將他的痛苦吸收稀釋。
直到那一天,當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還會有一半的她活在他體內。而他,若是先她一步離去,她的那一半也將隨之消亡。
附:薛之謙作詞、作曲、演唱的《天份》,是我每次寫情愛章節時必聽的一首靡靡之音,貢獻給大家。
用懷念的方式
在一起的樣子
距離一尺,秋葉不止
確認一次
用投入的方式
你離開的樣子
鬆開手指,欲言又止
確認了幾次
所以愛過的人傾訴給麻木的城市
在夜裏疼痛時撫平你的幼稚
可是誰沒有一次不顧一切的堅持
話要適可而止,挽留的舉止
我有點疼但是我還能忍
是不是愛你我算還有點天份
可能我太認真,你已經不算壞人
我有點疼但是我還能忍
是不是習慣了能換一點緣份
讓沉默的秒針,代替我的疑問
所以愛過的人傾訴給麻木的城市
在夜裏疼痛時撫平你的幼稚
可是誰沒有幾次不顧一切的爭執
要學會點到為止,直到分開為止
啊?方熠也會救這倆人的命?看來方熠不但會活下來,還開明高尚地活著,期待!
哇,這一章的plotting真棒,以至於我忘了坐沙發就開讀。到後來竟然用詩把波士頓偶遇時的情形都寫出了。救命之恩啊,邵艾不拿愛情還,又怎麽能對得起自己?
馬上聽歌了,先寫下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