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艾剛邁進會客室的一刻,認為秘書肯定是弄錯了,坐在沙發一端的那位中年婦女不可能是楊教授。既非五年前清純靚麗的高校青椒,也不再是八月初才在藥企高峰會上照過麵的國際知名女學者。甚至還不如幾個鍾頭前向邵艾舉報的兩位藥廠大媽。
不再做職業女精英打扮,將冬外套脫到一旁後,隻穿件起了毛球的毛衣。隨身攜帶的大號手袋擱在身邊的地上,包裏塞了不少東西,側兜露出一隻髒兮兮的塑料水壺。磨砂質地的皮膚因終日奔波而曬黑,頭發卻已幾近全白,發梢參差不齊地刺棱在脖子周邊。風華絕代,風光不再,那對丹鳳眼如兩隻電池即將耗盡的夜光燈,穿透正在朝她走近的邵艾望向虛無的遠處。
“楊教授?”邵艾在她麵前止步,輕聲喚道。見沒反應,又抬高音量叫了一聲。
楊教授的目光這才聚焦到邵艾身上,隨即站起身,伸手扣住邵艾的一隻胳膊,像是怕她隨時會從空氣中消失。
“哎呀邵艾,我可找著你了。我上午是去蘇州了,方熠他不讓我找你,不肯告訴我你的手機號,說你這些日子忙。是我背著他查到你家公司在蘇州的地址,結果撲了個空,員工說你最近一直在珠海。邵艾,你知道方熠病了對吧?雖然你倆分手了但還是好朋友、還有聯係的對吧?”
“楊教授,您、您先坐,”邵艾扶著楊教授坐回沙發,自己也坐到她身邊。在來的路上得知楊教授親自跑來公司找她時,邵艾就已預感到不會是好事,且定然與方熠有關。現在瞧他母親的狀態,恐怕是相當不妙。
“方熠得的什麽病?他現在人在哪裏?”
“他很不好。是急性T細胞淋巴白血病,X光顯示胸骨後方有個腫塊……”楊教授拿毛衣袖子抹了下眼睛。
邵艾乍聞噩耗,也感覺自己的前胸後背破了兩個洞,穿堂風呼呼地將她的心髒蒙上一層冰渣。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那可是種高侵襲性的凶險癌症啊!沒錯,患者大多數是18到30歲之間的年輕男性,可是、這種事不應該發生在方熠身上啊。沒理由的,怎麽能是方熠,這個世界亂套了嗎?換成誰都不該輪到他!
耳中聽楊教授繼續絮絮叨叨地說,“八月份的最後一天,我接到波士頓醫院一位華人醫生打來的電話。說方熠一天前在公寓裏昏過去了,被定期來房間打掃衛生的管理員發現,叫救護車送去醫院的。我接到電話後,就跟著他爸去了美國。”
八月份的最後一天?邵艾記得她是8月29號那晚同方熠分手的,那時他就已經病得很嚴重了嗎?她居然不知道,隻顧著自己傷心,全沒留意到電話那頭的聲音是否虛弱,而方熠一向是個講話溫柔的人。
還好她租的公寓每周兩次有人上門搞清潔,能及時發現他的狀況,否則後果不堪設想。五月份她回國前曾一次性付清了下一年的房租,原本計劃在8月30號那天赴美同他團聚的。他一定是鉚足了勁兒在等她的到來吧?誰料想父親就在那幾天被人帶走了,一萬六千多名員工還指著父親的集團來養活家人。從那一刻起她就已經走上一條不歸路,而那條路注定與方熠的留學生涯不會再有交點。
“楊教授您別急,醫生是怎麽說的?”邵艾問。
身為藥學專業的畢業生,且邵氏藥業自己就有一款治療慢性髓係白血病的抑製劑,所以邵艾對目前國內的白血病治療水平算是比較了解。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不好治,治療結果也因人而異。患者骨髓中會產生大量不成熟的白細胞取代正常細胞,從而導致骨髓衰竭,情況嚴重的住院後幾天人就沒了。不過,興許美國有更好的醫療方案呢?
楊教授機械地搖著頭,“在美國做了誘導治療,效果不怎麽理想。醫生認為方熠這種情況,骨髓移植是最大的希望,說美國明尼蘇達的骨髓庫雖然較為健全,可白人和黑人的骨髓不適合華人,建議回國尋找HLA匹配者。我們一個月前帶著方熠回到廣州,已經去中華骨髓庫查詢過,沒找到合適的。你也知道,方熠沒有兄弟姐妹,我和他爸隻是半相合者。”
這樣啊?關於那個中華骨髓庫,邵艾也了解一些情況。1992年就開始建造,但一直進展緩慢,到96年才出現首例非親緣造血幹細胞配型成功者。三年前也就是2001年,這個骨髓庫終於引起國家重視,這才有了網絡數據係統,但目前來說顯然離完善尚遠。
“那下一步該怎麽進行?”她起身給楊教授倒了杯茶,問,“半相合者能捐贈移植嗎?”
“醫生說,可以讓他爸試試。這種單倍型移植風險大,患者身上的T細胞一旦被激活就會攻擊捐贈細胞,產生嚴重的異體排斥反應。即便移植成功,幾年內複發的幾率也比全相合者概率高。”
邵艾聽楊教授提到這些本屬於楊教授專業領域的術語,心裏很不是滋味。同樣的詞匯是用來治病救人、貢獻社會還是描述自己親人的生死存亡,感覺是多麽不同啊。
而即便是全相合移植也會麵對諸多風險與痛苦。比如移植前需曆經六次超過致死劑量的化療,八次全身放射線治療,在根除癌變細胞的同時會將患者的造血功能完全破壞。邵艾想起母親,當年一夜之間被肇事車輛奪走兒子的性命固然悲痛,可像楊教授夫婦這樣,在希望、絕望、不確定的車輪輪番碾壓下,這幾個月的日日夜夜都是怎麽挺過來的?
“總之,我和他爸都已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方熠也寫了遺屬。邵艾,”楊教授又一次抓住邵艾的胳膊,眼神在清醒與瘋魔之間遊離,“邵艾,阿姨來找你是想求你一件事。你應當知道,無論手術成功與否,大劑量的化療和放療極有可能會讓方熠不育。我們希望提前保存他的精子,就算他人沒了,也可以留下個後代啊。方熠那麽優秀的孩子,他這樣的人不該沒有傳承你說是吧?事實上,我一個老同學的女兒,叫魏藍,在加州讀了一年的書。聽到方熠生病的消息之後,不顧父母的反對,從美國休學……”
魏藍,邵艾當然記得。她和方熠確定戀愛關係後的第一個暑假,方熠被母親送去中科院魏教授的實驗室實習。魏藍是魏教授的女兒,後來陪方熠到蘇州開會被邵艾逮了個正著。邵艾大為火光,逼得方熠差點兒在會上下跪求婚。四年了,魏藍一直都沒有交男朋友嗎?要是早知道自己和他無法修成正果,當時就該放手。
“可方熠這孩子,固執起來誰勸也不聽。我和他爸猜,大概還是因為他不喜歡魏藍。邵艾,”楊教授依然捉著邵艾的胳膊不放,人卻從沙發滾落到地上,雙膝跪地,“邵艾,阿姨以前對不起你們邵家,阿姨錯了……”
邵艾慌了,“阿姨你不要這樣,快起來,有事坐著講就好。”
楊教授不肯起身,兩隻手捧著邵艾的一隻手,“阿姨不求你原諒,可你知道方熠是個多麽好的人,他這些年對你都是一心一意,總是把你說得那麽好。病倒後也不許我們告訴你,說你不容易,你的困難他都幫不上。他從小就聰明上進,教過他的小學老師現在還向我問起他。本來可以為人類做更多貢獻的,這麽優秀的基因不應該斷下啊!邵艾,你去勸勸他行嗎?就說你肯為他生個孩子,我想他一定會答應的。到時候孩子由阿姨來養,什麽都不用你操心。阿姨會感激你一輩子,為你做牛做馬,給你家藥廠免費打工,行嗎?”
孩子……邵艾昨晚還在電話裏同母親討論處女處男的問題,乍聽到這樣東西腦袋有些懵。不過她能體會楊教授的心情,如果心知兒子生還的可能性不大,那麽為兒子留個後代便是唯一可以奢求的安慰。
“楊教授,您起來。好,我跟你去見他,我會好好勸他的。”
邵艾好說歹說,楊教授才站起身。一看時間,已經六點半了,估摸著楊教授這一天下來也沒怎麽吃過東西。
“楊教授,今天也不早了,要不您先隨我到姑媽家歇一晚?現在就算趕去廣州的醫院,方熠也差不多該休息了吧?明天早上,我再跟您去廣州。”
“行,行,好孩子,我都聽你的,”楊教授抹幹眼淚,從一旁拾起外衣和提包,跟著邵艾走出會客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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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媽雖未見過楊教授,可姑父生前曾與楊教授合作開發過一款腎上腺注射器,所以也不算陌生。而姑媽是個玲瓏剔透的人,一見楊教授這副狀態就把方熠的事兒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當下也沒細問,隻是吩咐傭人備飯,再將客房收拾出來。
等楊教授歇下後,姑媽將邵艾叫來自己的臥房,問她具體發生了什麽事。聽邵艾複述完方熠的病情,姑媽陪著感慨一番,隨後警惕地問道:“楊教授來找你,不會隻是為了讓你去見方熠一麵吧?”
邵艾這才將“孩子”一事告知。
“邵艾,我知道你跟方熠感情一直不錯。我也同意,他是個不可多得的好男人。你姑父意外離世我雖然傷心,但這事要是發生在你堂兄身上……所以我能理解楊教授,可還是不得不說,孩子的事必須要慎重。你還是個沒出閣的大姑娘,連男朋友都沒定下呢。要是已經有老公了,隻要他同意就無所謂。現在這樣呢?我擔心將來會給你自己的婚姻生活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姑媽,謝謝你的建議,我知道你是真心為我好,”邵艾用手撫摸了一下額頭,“坦白說,我現在還無法思考,需要冷靜一下。我總覺得方熠命不該絕,想試試有沒有別的方法能救他。畢竟,咱們都是有知識、有資源的家庭,不該就這麽聽天由命。另外,請你別把這件事告訴我爸媽,好嗎?”
“行,姑媽不給你添亂,不過這麽大的事你可得考慮清楚。如果孩子的父親是個陌生人,反倒問題不大。前夫的,也沒有關係。問題就在於你跟方熠還是有感情的,對吧?這種情況最難處理了。要知道,男人在這方麵的妒忌心比女人還要強烈,你未來的丈夫會有種感覺,好像方熠一直都生活在你們之間。三思而行,啊?”
邵艾告別姑媽,回自己的房間,盡量將孩子的事情關在門外,打開電腦查詢相關的資料。不行,方熠不能死!然而半相合移植風險太大,移植後還要麵對諸如巨細胞等病毒入侵的風險。現階段國內外單倍型移植技術顯然不夠成熟,等待他的將是一道又一道的鬼門關。
還能再想想其他的辦法麽?西方人的骨髓庫不合適,大陸的不健全,可境外還有不少華人啊。記得台灣有個什麽慈濟骨髓庫,新加坡呢,能不能想辦法聯係上?而這種事又該找誰幫忙呢?得是較高級別的政府部門吧?
拿起手機,撥打閔康的電話,接通後才意識到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今天是周一,閔康對待工作認真,搞不好已經睡下了。然而接到她的電話,他的聲音是發自內心的欣喜。所以說,怕打擾還是感情不深,是吧?對於真正喜歡的人,就盼著對方來打擾呢。
聽邵艾簡要概述了方熠的病情,閔康先是抱歉地說:“這可真是太不幸了。方熠雖然年輕,卻是我十分敬重的人。你等我考慮一下……嗯,我剛來珠海報道的時候,好像季市長有個親戚得了類似的病,也是沒能在中華骨髓庫裏找到配型。當時是周秘書幫他聯係的境外機構,具體情況我不清楚。明早我先去問一下周秘書,完了和你聯係,好吧?”
“好的。謝謝你閔康,老要麻煩你。”
“咱倆客氣什麽?明天見到方熠後,請代我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