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千!有人出老千啦!”一個尖細的聲音叫道,語調中有憤怒但更多的是邀寵,“老板,我剛剛親眼見到綠頭鸚腳底下不老實。”
陌岩推門走進自己禪房的時候,剛好撞見午後吃飽喝足的小紅鳥從廚房裏撲騰著翅膀飛出。離開佛國前那間布置樸素清雅的客廳裏現如今滿滿當當地塞了四張大賭桌,桌麵上骰子、牌九、賭幣一應俱全,還有給鳥們準備的穀子和玉米粒等食物。每張桌的邊緣棲息著大約五到十隻客人鳥不等,桌中央各有一隻黑頭藍翅的喜鵲荷官。
陌岩最喜愛的椅子被擺在廳的上首,椅背上原本站了一排勁骨豐肌的小隼,聽到出千的消息先是齊刷刷地飛到場中央,將東桌上瑟瑟發抖的綠頭鸚圍了一圈,進一步行動卻需等待老板的指令。
小紅鳥一頭衝進客廳的時候右爪是前伸的,看樣子是想將綠頭鸚踢幾個跟頭。左爪上綁著條小珠鏈,是陌岩挨個兒打洞穿線做給她的。然而當小紅鳥飛至中途發現門口的陌岩,便不在前行,定在半空中忽閃她綴滿彩羽的翅膀,綠豆大的雙目直直地朝門口望過來。
還好、還好她在……陌岩用一隻手撐住靠門那張賭桌的邊緣,撐住自己貌似雲淡風輕的虛殼。剛才一路走來時碰上幾位熟人,都向他親切地合十行禮打招呼:“陌岩佛陀回來了!”他也挨個兒回禮了。沒人知道他內裏有多慌,呼吸和心跳比路邊草叢裏的蚱蜢還無規律。若是踏進房門時見不到他的小紅,他該如何自處?無論師承修為都無可挑剔、文學理學登峰造極的他,沒她在,這隻倦鳥便無巢可歸。
呃,他這是出去多少年了?心裏盤算著,朝她伸出右臂。龍螈寺那世是三十年,之前還有短暫的六年,之後到現在又有十五六年了吧?半個多世紀的光陰沒了。
小紅卻並未如往常那般一頭紮進他掌心,而是停到他右肩上,低頭在他衣領中深吸一口氣。
“好聞!”她說,隨即站直衝賭場的客人們宣布:“從今日起,‘帥哥之家娛樂城’永久停業。還沒來得及結算的,明天下午到院子裏等我。我要是沒出現就證明還在外頭玩,自己認栽或者以後再來吧……行了行了,都散了吧,別耽誤我和大寶久別重逢後的寶貴時間。”
小紅說完這番話,綠頭鸚第一個逃離現場。其它鳥兒互相擠眉弄眼交換眼神後,也一窩蜂地從敞開的大門裏飛了出去。能這麽痛快地離開,陌岩心道,顯然是因為平日裏沒少見識霸王鳥的淫威,知道和她杠討不了好去。待眾鳥離開後,小紅才從他肩膀跳落,收起爪子在他掌心蜷臥著,體態透著滿意又不無委屈。
“小紅,”他用另隻手撫摸著她頸部的絨毛。小紅,我回家了。他的眼睛本就明齊日月,此刻於月下又溢出一潭清池。
穿過賭桌間的縫隙走向書房。客廳髒亂的程度比塵世那些三線城市裏的地下賭場好不了多少,就差煙蒂和啤酒瓶了。換作往日,有潔癖的陌岩定會先打掃幹淨,把賭桌統統移到院子裏去。但此刻的他隻是從淩亂醃臢中穿了過去,步伐急促了些,不想再於塵世中耽擱片刻。
書房還和記憶中一般無二。不對,變化也是有的。比如桌上的棋盤,他當年離開時曾留下一盤未下完的棋,當中怎麽多了一小堆棋子?哦,那是七歲的小羽來他這裏參觀時從棋笥裏抓出一把搗亂的。小羽、小羽後來怎麽樣了?他記憶中的小羽隻到十五歲。為什麽此刻的他手裏捧著的是小紅鳥,那之後發生了什麽?
站到窗邊,陌岩伸出另一隻手將窗戶推開。院子裏有棵千年銀杏樹,褐色的樹幹和枝丫一層層疊上去,有禪房的三倍高。正值秋季,幾萬片扇形小葉將禪房頂部的空間塗成招搖的明黃色,也給下方的小院鋪了層金黃的地毯。
招搖吧?身在佛國不僅沒羞沒臊地談戀愛,還縱容愛人在家裏辦賭場。然而你若是問小紅,她定然會理直氣壯地說:“你這裏無聊透頂,你又不在家陪我,還能幹些啥?賭錢總好過天天找人打架。”
還好佛陀們不在乎這些。佛陀們早已破除貪嗔癡,泯滅分別心。便如每回路過他禪院時會抬頭衝著這棵銀杏欣然一笑,讚歎自然之美,扭頭便不再牽掛。絕不會有誰因此把他家的院子惦記上,趁他不在家的時候以小紅鳥傷風敗俗的名義給搶去。
“男人都這樣,”小紅在他手心裏嘰咕,“幾十年沒回家,回來後也不匯報一下這些年都幹了些啥,跟沒事人一樣。”
“有什麽可匯報的?”他幫她摘掉羽毛裏夾雜的小米粒,“我的事你都清楚,我不記得的還得問你。”
這些年裏他倆其實並未分開過,可以說是沒完沒了地以各種匪夷所思九不搭八的身份糾纏在一起。硬插進他倆中間的邪惡勢力從來就沒斷下過,換成其他情侶或許就淡泊了看透了放手了,所謂的隻要你過得好我可以遠遠地為你祝福。可這一佛一鳥憑著性格中相似的頑強堅毅或者說皮實不要臉人至賤則無敵,於輪回轉世滄海桑田中修行念咒作詩跳舞開軍艦動核武擺弄機器人堅持到現在。
“這棵是世界之樹,”小紅離開他掌心,飛到窗外的樹下,火紅的羽毛在一片明黃的映襯下甚是紮眼,“是六道這部機器的發動機。有它在,六道才能生生不息地運轉。”
真的嗎?陌岩守著這棵樹九百年了,還是頭一回聽說。問:“如果硬給它停下來呢?”
“行駛中的汽車來個急刹車?”她反問,“再熄火?應當挺好玩。”
小紅說完,便振翅朝上飛,小小的身形在枝丫和扇葉中穿梭。不知是不是受了她的攪動,樹活了過來,震顫著扭曲著發出機器的轟鳴。陌岩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麽回事,小紅就不見了。被機器樹無情地吞噬了。
“救我——”那是她唯一留下的聲音。
陌岩雙腳離地,從書房的窗戶飛進院子時雙手在胸前撚出一根白光做成的線。當線有二尺長時鬆開左手,右手捏著的是一柄光劍,厚度便是一層光子,隨著他飛近樹幹時繼續增長。
待劍尖即將觸及八人環抱的銀杏樹幹,頑皮的聲音在他右耳邊響起:“這是家裏不夠燒火做飯的柴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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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劍收回得有些狼狽。他伸手將她從自己右肩取下,來不及拂拭額頭上的汗珠,捧著她進了廚房。“燒火做飯”四個字提醒了他,已經不記得上次吃飯是什麽時候,一驚一喜之後身為得道者竟也有低血糖的虛脫感。他想吃餅。廚房裏主要是鳥食,不過米缸麵缸都是滿的,他不在的時候有灑掃僧定期來照看禪院和她的起居。
“你想吃什麽?”他問,並未因這個惡作劇而責備她。惡作劇不好,她要是真的被樹吃掉就好嗎?那時他便是跪求上蒼將一切變為一場惡作劇,有用嗎?
“餅,”剛吃飽飯的她替他答道。
和麵烙餅。先將麵團擀成一張大薄餅,表麵上均勻地鋪灑油鹽和芝麻。卷成長條後揪四份,每份再擀成一張小圓薄餅。當然,在入煎鍋之前要送至她麵前,由她伸出一隻小爪子在餅上踩一隻三叉印,如同給豬肉蓋章又或在支票上簽名。總之少了這個印,這張餅便沒了權威與靈氣。
餅很樸實,就是餅的原味,沒有鬆茸菌的香氣也不具備提拉米蘇的口感。那些高大上的美肴在你意氣風發自我感覺良好追求浪漫的時候是錦上添花,不適合歸家的遊子。
一人一鳥吃完餅,陌岩開始搬賭桌,清理房間。天黑後沒多久便上床看書休息。他背靠兩隻枕頭半躺下,胸前放隻軟墊讓小紅也坐到上麵,兩隻爪子前伸,同他一起看書。
小紅喜歡看激情熱鬧的故事書,不過通常在半個鍾頭內就會睡著,那之後陌岩再獨自啃一些艱深的文史道藏物理。結果今天才開始幾分鍾,小紅就不高興了。
“真是被這個濫好人給蠢哭了!”
他將書合上,平放於掌麵。“那看點兒什麽?”
“浴室排氣扇安裝手冊。”
故事書離開他的手掌,如同長了翅膀般緩慢平穩地朝外間飛去,在拐彎處與一本薄薄的小冊子擦肩而過。陌岩打開小冊子的第一頁,豎在胸前,同她一起研究排氣扇的安裝。
“若是有一天我被吸進一隻排氣扇裏,”她忽然問他,“該怎麽辦?”
“像這種有前置插頭的,”陌岩伸手指了指結構圖的某處,“你可以拔掉插頭。線路在扇葉後方的就沒辦法了。不過排氣扇功率不大,頂多受點兒輕傷,縮起腦袋讓它把你排出去就好了。需要當心的是飛機發動機……”
小冊子翻到三分之二的時候她就睡著了。他將她小心地移到枕邊的窩裏,給她蓋上一隻手絹。熄燈,奔波了這些日子他也累了。窗外不緊不慢的夜風吹拂著銀杏樹層層枝葉,一整支樂隊在安靜地為他演奏交響曲。然而在那和諧的旋律之下,他依然能辨出機器的嗡鳴聲。難道這還真是棵“世界之樹”?
“砰砰,”有人在敲禪院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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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誠睜開眼的時候,敲門聲並未消失,但他沒理會。他的身上蓋著被子,準確地說是睡袋,軍艦上那種擱在狹窄上下鋪裏的睡袋。雙目盯著無人睡的上鋪,腦海中回憶起片刻前那個荒唐又飽含信息量的夢境。
小紅?早就沒有小紅鳥了啊。他下凡渡劫後沒幾年,師父燃燈已將小紅送入六道,而她曾在十八歲芳齡之際以一個肥禿男的形象出現在他身旁,讓他一度懷疑自己的性取向。那之後他二人便再沒長久分開過。然而身為佛陀的他極少做夢,偶爾做的那幾個又都應驗了,難道有朝一日小羽又會變回鳥兒?不要了吧!他再眷戀小紅,也還是認為現如今的女孩更加可愛。
敲門聲停止,腳步聲遠去。姚誠繼續思索著那個夢,一張年輕得可以用稚嫩來形容的英俊麵孔上神情越來越凝重。幾分鍾後果斷地起床,在襯衣外披上件遠行運動外衣,走出臥艙,來到隔壁配有飲料和簡單食物的休息室。湯尼身穿褐色空軍皮夾克,周身裹著一層清冷的煙草味。他座位後的圓形小舷窗外,天色正在轉亮。
姚誠在湯尼對麵的長椅中坐下,像資深探員一樣審訊著對麵的資深探員,“這個地下監獄不是你們造的,對不對?是六道中本來就有的。”
湯尼端著咖啡的右手顫了一下,即便受過良好訓練的他也難掩驚愕。“這個、你怎麽……六道中本有的?”
這次姚誠之所以被塔拉姆族“請”來非想非非想天,是因為五百年前塔拉姆族將阿斯旺族的一個大統領巴塞厲給關進了地下監獄。那個監獄據說誰也沒辦法攻破,然而就在最近這些日子,阿斯旺族綁架了姚誠師兄隴艮——也就是釋迦牟尼——的兒子,逼釋迦來營救自己的統領。
“以你們當時的實力,”姚誠接著說,“不可能在短時間內造出一個讓巴塞厲逃不出來的監獄。所以你們其實是將他關進了六道發動機的機艙。”
湯尼的神色證明姚誠這個猜想大致正確。然而六道發動機豈是什麽人能隨便入內的?姚誠估計,為了給這個巨型發動機降溫,周圍應當設有通風口。所以阿斯旺族多半是將巴塞厲擱置到進氣口上,讓他被強大的吸力給吸了進去。有進無出,別人就算沿著同樣的通路進去,也無法將他救出。
“你說的沒錯,”湯尼點頭,“不過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怎麽知道的無關緊要,”姚誠站起身,去一旁的咖啡機給自己打一杯卡布奇諾。他們此刻距離那個“監獄”已經不遠了。
“我想不通的是,他們希望我師兄用什麽方式救人。”
舉個例子,為啥老了時間過得比小時候快,就是因為我們大腦的神經網絡越來越複雜,同一個信息要更長的時間處理。原先1秒處理10個視覺信息,現在隻能處理3個,你就覺得每天的時間縮短了。
所以要學會遺忘,讓“頭腦簡單”下來:)
人說靈魂飛升到一定高度,會被捕靈網捉去,然後記憶去除,靈魂也就散了。
艾瑪,魅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