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妹

"Art is the depth, the passion, the desire,
the courage to be myself and myself
alone."
~ Pat Schneid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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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龐貝之戀》第14章 來生不再聚

(2023-01-28 11:49:19) 下一個

合上信,我在露天劇院又坐了一會兒。我該怎麽辦呢?如信裏所說,寫這封信的是個現代人,有可能與我從未謀麵,更談不上什麽感情。雖然那段往事目前全世界隻有我倆共享,可這能代表什麽?這也是為何當我誤以為菲潁就是維比婭的時候,曾有種如釋重負的輕快。因為那時的她畢竟是我未婚妻,我倆在一起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換成個陌生人就不同了,即便是……不那麽陌生的人。在過去的半年內我也曾多次懷疑過劉知慧。正值花季的年齡,為了寫畢業論文去接近一個陌生男人,怎麽想都覺得可疑。對我來說她不討厭,甚至可以說相處愉快,在她麵前我無需緊繃神經。隻是那時的我婚約在身,自始至終與她保持距離,沒有允許自己去深入了解她。

我也一直保留著她的手機號碼,隻是打過去我又能說什麽?“你好,要結婚嗎?順便問一句,你今年幾歲,家裏還有什麽人?”

我苦笑著搖搖頭。無論誰曾經是兩千年前的維比婭,都不應被當做另一個人的替身去度過此生。劉知慧自己難道就不值得別人愛嗎?比起她遇到的其他男人,我並不見得能給她帶來更多的幸福。

如此說來,那些嚷嚷著“今世無緣、來生再聚”的情侶們都是在自欺欺人。前世的一切隻能止於前世,封存於記憶中最美好的角落,無從再續。

******

第二日吃過午飯,我如約來到維蘇威火山半山腰上的監測局舊址。從院子大門外望去,是座風格獨特的三層小樓。拱形的窗戶,建築外牆紅灰相間。並非直上直下的方正設計,每高一層向後方遞進,像極了中國旅遊景點的一些廟宇或紀念堂。正門上方的小白匾上寫著REALE OSSERVATORIO VESUVIANO的字樣。

我知道建於1841年的這座舊樓目前已是曆史遺跡,新樓在那不勒斯市內。安德森約我在這裏見麵是因為離鑽井現場近,等看完工地後再一起去新局所在地。

我還未進門,見安德森和一個同事熱情地從裏麵迎了出來。安德森如歐洲常見的中老年男人一般有些頂禿,細長頭,笑起來時笑容占了整張臉的三分之二。他的同事瑞斯三十六七的樣子,濃密的棕發,五官算比較帥氣的,是西方白人中常見的靈敏尖銳的類型。以我的經驗,這種人無論在什麽單位都不會混得太差,但人緣通常一般。

接下來那二人陪我簡單參觀了下舊址內部,基本被用作展覽舊監測儀器的博物館。安德森是個不會冷場的人,從天氣、我的旅途、昨天吃的飯一直談到監測局的部門分工以及我們這個項目的進展,是個集科學研究與拉讚助能力於一身的現代學者兼管理人員。

他和同事瑞斯還告訴我,過去幾個月內,他們在堅持不懈地向世界各地的公益組織發送募捐信息。今天除了邀請我這個項目設計者和捐贈者,還會有十來個有意願捐錢或出力的客人。待會兒安德森會帶我去山上查看鑽井現場,再去山頂的火山口轉一圈。其他人嘛,會由瑞斯領著遊覽維蘇威國家公園的幾個景點,因為鑽井實在沒啥看頭。晚上為感謝我們大家,會辦一個小小的晚會。

接下來,安德森同我出了檢測局,步行朝A洞所在處趕去。今天之前我雖多次從遠方瞭望這座火山,親自登上它時還是被巨大的山體震驚了。這樣宏偉堅實的大自然手筆,是我一個微不足道的血肉之軀在家裏搗鼓一下電腦就可以左右的嗎?我是不是多讀了幾年書就自大地昏了頭?當然,火山活動都是成百上千年的周期,在我有生之年多半無法驗證我的理論。

A洞所在地對火山而言算是個分水嶺。我腳下的一大片區域鋪滿植被,雖是冬日也能見到不少綠色。若是再往上爬,山勢會變得陡峭起來,山坡也要光禿好多。不可思議的是不遠處那些大大小小小的居民樓,從那不勒斯灣海岸線一路蔓延過來,山坡上凡是能蓋房子的地方都住了人。

我想問問這些居民,你們知道我這個來自另一個大陸的外鄉人,正在為你們的安危日夜擔憂嗎?真的發生冷岩漿庫大爆炸的話,你們會連人帶屋子一齊炸上天。希望隻是我庸人自擾。

******

鑽井現場果真沒什麽好看,一座高高的鐵塔佇立在山坡上,鐵塔底部連著各種支架,還有個臨時搭的小屋存放電腦和儀表。反正無論底下鑽了多深,上麵除了儀表的指針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於是我倆繼續朝山頂攀去,而安德森利用這難得與我獨處的機會,同我說了件大大出乎我意料的事。

“我們一定會保證A洞完工,”他的眉宇間滿是憂慮,不再是剛見麵時那個樂觀的科學工作者。“B洞隻能在資金枯竭之前盡量多挖一些了。C洞嘛,就別想了,沒能申請到政府基金。”

“為什麽?”我問。莫非政府並不看好我的方案?

“唉,問題就出在我那個同事,瑞斯身上。”

我回憶了一下,安德森是監測部的主管,而瑞斯說是副局長?

“目前我們局分為兩派,大多數人支持你提出的方案。而瑞斯是……我們稱之為‘修牆派’,他們的主張是在離火山口2.5和4.5公裏的地方各建一座30米高的牆。這幾年他同德國蘇黎世大學地球科學係一直有合作,隻是沒能爭取到修牆所需要的政府基金。”

“為何他們也拿不到基金?” 我問。

“因為太醜,”安德森扭頭衝我眨了眨眼睛,“整個維蘇威國家公園每年給政府帶來的收益是相當可觀的。原本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之筆,兩座人工高牆的出現會大煞風景。然而他們這個組最近才在學術雜誌上發表了一篇科研論文,認為維蘇威的冷岩漿庫已進入休眠期,幾百年內不會爆炸,這期間維蘇威最多在山口處有小範圍爆發。”

“哦?他們是怎麽得出這個結論的?”幾個月前跑模型的時候我倒是查閱過最新文獻,那之後便沒有跟進。然而無論如何,瑞斯是安德森的同事,這種互相拆台的做法讓人不齒。我猜他之所以要把其他客人領去景點參觀,也並不是因為鑽井不好看。

“同熔岩中的鎂鐵質成分有關,”安德森苦笑了一聲,“還是聽他自己說吧,他今晚吃飯時非要給個短報告。既然‘爆炸型’大規模爆發不可能,他們認為隻需修牆擋住高溫碎屑流和熔岩就可以永絕後患。先弄到足夠的民間資金,再去說服政府批準他們建牆,所以今晚到場的募捐者還不一定把錢捐給誰。”

此刻我同安德森已站到火山口的邊緣。直徑四百多米的山口看起來像隻大魚朝天張著的嘴,深處漆黑一片,在不爆發時看不到熔岩。震撼、壯觀,然而隻有像我和安德森這種了解它的人,才會知道這個火山口並非最可怕的所在。

“不是我信不過你們想這些火山地質學家,”我說,“你們應當比我清楚,公元前著名地質學家斯特拉波曾來過維蘇威,斷定這是座死火山。正因如此,龐貝城中的居民,比如加裏奧老爺他們,才一直不肯不相信維蘇威有可能爆發。”

安德森迷茫地望著我,“誰?加裏奧……老爺?”

糟糕,說漏嘴了!我趕緊補救,“哦,我曾讀過一本關於龐貝的曆史小說……那個、總之,即便過了這麽些年,人們對火山的了解也是很不夠的,是吧?”

“當然不夠啊!否則也不用每時每刻監測它了。”安德森望著眼前這個巨大的火山口,表情是複雜的,有熱愛、好奇,也有恐懼。

而我則在心中苦笑。維蘇威監測局已接近二百年的曆史了,對局裏工作人員來說,這座火山的狀態以及兩千年前毀滅龐貝城的那次爆發無疑是他們工作中頭等重要的內容。如果他們得知在當今世界上,有兩個年輕人擁有古羅馬帝國以及那次火山爆發的第一手資料,甚至可以說“親身經曆”,他們會作何反應?更不用說神經學家、靈異現象愛好者們會沒完沒了地騷擾我和那個人,所以這件事不能再給更多的人知道了。

至於Johnny和他叔叔,那次的作法無疑嚴重違反了從醫人員的職業道德,我相信他們自己是不會說出去的。我不打算去質問他們,也不會再同他們有任何聯係。其實就算我找上門去,他們多半也無顏麵對我吧?想不到,學生時代的友情竟以這種方式收場。

******

我倆於日暮時分來到位於西南部的新局,其他客人差不多和我同一時間到的。晚宴設在一間會議廳中,正中央是個大屏幕和講桌,台下擺了六張大圓桌,酒水和食物估計是從外麵某個酒店訂來的。

參加晚宴的除了十來個客人,大部分是監測局自己的人。安德森介紹我認識局長,一個和藹健談的白發老頭,臉和脖子是常年出海的船員那種暗紅色。局長邀我一同入座,不斷誇我,說我這樣的人才應當來他們這裏工作。

會場漸漸靜下來,正前方的大屏幕亮了。果然,換上了一身正式西裝的瑞斯已經站到屏幕前。

而當我將目光掃過在座的賓客時,我在隔壁桌看到了劉知慧。

 

注:修牆說及文中提到的論文都是真事,細節上作了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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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FionaRawso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悉采心' 的評論 : 謝謝采心,我現在覺得寫作真好,讓我們自己多積累了知識。腦子裏的知識越多,似乎現實中那些讓我們煩心的事就越不占空間了,嘿嘿。
FionaRawso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望沙' 的評論 : 謝謝沙沙!
FionaRawso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大漢唐' 的評論 : 謝謝!
悉采心 回複 悄悄話
他們的主張是在離火山口2.5和4.5公裏的地方各建一座30米高的牆。這幾年他同德國蘇黎世大學地球科學係一直有合作,隻是沒能爭取到修牆所需要的政府基金。————這個以前不知道,謝謝高妹科普啊。如果是純粹的科技論文,恐怕就會繞道走。放在故事裏真好看:))
望沙 回複 悄悄話 讚,構思巧妙
大漢唐 回複 悄悄話 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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