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的傍晚,陌岩和小羽坐著警局給他倆準備的寬敞麵包車,從東南方向一路顛顛噠噠地駛入白鵝甸。同胖瘦警察所在的那座井井有條的市鎮相比,白鵝甸的風格截然不同。麵包車在毫無規劃的馬路上走走停停,四周喇叭聲此起彼伏。行人道上擠滿雜貨攤和小食車,有時排隊的人多了,連馬路也占去一半。
“不知二位希望在何處落腳?”開車的警察大叔問,“聽說這裏的氣候是真好呐,就是時不時鬧下地震,二位多少留心一下。要不要我幫著找家店?有我在,好說話些。”
“那就有勞了,”陌岩喝了口瓶裝礦泉水,“隨便一家就行……哎,前麵拐角那家就好了。”
陌岩這次遠赴他鄉,輕裝簡行隻帶了一件冬外套——深褐色加絨夾克棉襖。質量和樣式倒是不賴,隻是兩個月來的風餐露宿,讓素有潔癖的他看起來一副窮困潦倒的樣子,開店的最不歡迎這種顧客了。
臉上沾了米糊和油星的小羽扒著車窗,探頭朝外望去,視野之內見不到瘦警官住的那種安靜隱蔽的公寓房。建築物很少超過三層,一樓通常被用作貨倉或商鋪,紅紅綠綠的招牌頂上是居民晾曬的衣裳。街角處果然有家綠瓦黃牆的小旅店,看窗框有年歲了,房費應當不貴。她和陌老師在安定下來之前,手裏的錢得省著花。
下車,進店。警察大叔雖不管這片兒,那身製服的威懾力還是有的。大圓腦袋的中年前台服務員滿臉堆笑地接下了兩位風塵仆仆的客人,給安置到二樓東北角一間不算奢華但整潔幹淨的客房。有桌椅、沙發和一張雙人床,床上鋪著雪白的床單。不多時,前台又給抱來一張單人彈簧床和被褥。
彈簧床好玩啊!小羽前半個小時就是在不斷地躺上去,再滾下地來,又站到床上蹦幾蹦,辮梢能打到屋頂上。直到陌岩把行李中的物件都收拾完畢,在一張滿是劃痕的木桌前坐定,鋪好紙筆喚她:“過來,寫作業了,”滿頭大汗的小羽才不情願地走過去。
“這幾天都沒顧得上複習,《向日葵》那首詩歌還記得嗎?”
陌岩雖然曾是篦理縣小學的正規在編語文教師,畢竟隻教過一年級的課,其他級的課本隻是翻過幾次。眼下教的內容,包括語文、數學、美術、自然科學這幾樣,大部分是按照他腦海中二年級學生應有的水準即興創作的。
比如《向日葵》是他編的,擅長畫畫的他還順手在一旁畫了副陽光照耀下的原野,數不清的大花腦袋朝著太陽的方向期盼著。練習題包括在他手畫的田字格裏寫生字,造句,看圖說話。這最後一項可是小羽的強項,通常擰開水龍頭就關不上了,陌岩一般也不打斷她,讓她愛講多久講多久。
事實上以小羽的天賦,完全可以像某些“天才娃”那樣迅速甚至跳躍式地學東西,可陌岩認為沒必要那麽急火火地趕進度。學習對他來說是種樂趣,和成長一樣。為啥要跳過《向日葵》去啃《勇敢的士兵》呢?他自己九百多歲了,還時不時會翻下兒歌和童話故事。那是個奇異的世界,大氣很清澈,房子總是蓋在離天不遠的高處,不存在低矮肮髒的溝壑。
此刻的小丫頭還在喘粗氣,把支鉛筆在手中轉玩了好一會兒,才低下頭來在紙上一筆一劃地默寫詩歌。然而方才畢竟玩得有些瘋,字跡比平日要潦草。陌岩沒等她寫完就不悅地說:“字如其人。你一個女孩子家,字寫得這麽歪七扭八,不妥。”
小羽懵懂地抬起頭,彤紅臉蛋上的眉毛振翅飛了下,問:“那應該怎麽寫?”
陌岩抓過紙筆,將詩歌的頭兩句仔細地重寫了一遍。字跡乍看循規蹈矩、飄逸娟秀,細查才能辨出那種時而淡泊出世、時而縱橫捭闔的筆鋒筆勢。
小羽當然不懂這些,但這不妨礙她使她的鬼心眼子。“陌老師,女孩這樣寫字更好嗎?”
他點頭。
“那陌老師平日就這麽寫?”
點頭。
“字如其人,陌老師一個大男人像女人那樣寫字不妥。”小羽飛快地說完這句話後,趕緊低下頭繼續寫後麵的詩句。
“少跟我耍貧嘴!”這句話開頭是訓斥,說到後來語調中已帶了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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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在樓下的包子鋪裏胡亂吃了幾口,旅途勞頓的師徒二人早早睡下了,連一向喜歡睡前看書的陌岩都省去了這個環節。
第二日,天蒙蒙亮時,小羽是麵帶笑容在彈簧床上醒來的。今天要出去找他們的新家了,新家會是什麽樣子的呢?她應該會有自己的房間吧?要是再有間院子,她會養隻貓。嗯,貓就好,能自己照顧自己。一向耐心不多的她不喜歡被狗纏著,煩。
二人下樓,同前台大哥打聽了下附近哪裏出租房較多,環境稍微安靜些的。出門後先在路邊攤吃了豆漿油條,這裏的油條同家鄉的外形不同,是圓環狀的,味道倒是差不多。氣候確實溫暖如春,看樣子昨天夜裏也沒冷過。
前台推薦的那個玉九區靠近白鵝甸南部,中間要穿過幾條熱鬧的集市,快走也得一個鍾頭。二人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溜溜達達地先從集市逛起,熟悉環境。等住進新屋了,保不定還得再出來買日用品。
“陌老師,”小羽邊走邊問,“等安頓下來,咱們還要繼續行醫嗎?”
“可……以……”陌岩東張西望地說,“也可以給店鋪寫招牌,我也是昨天教你寫字的時候才想到這條生財之道的。”
小羽聞言,四顧打量著路邊那些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招牌。陌岩教她的語文當然是家鄉文字,夭茲國的語言她現在隻能聽和說。然而也多少能品得出,這些招牌上的字沒有一副賞心悅目的,更談不上意境了。
“可是陌老師,不同的文字,書法的風格也是一樣的嗎?”
“差不多吧,當然要進行一些改動。我打算根據店鋪的性質來設計字體,比如氛圍莊重的祭祀用品店,用隸書的手法來寫。新潮服裝店,用燕書。酒廊飯館那些放鬆的場合,用草書。”
小羽聽後張大了嘴,想象著若幹個月後整條街上都是陌老師的筆跡在飛,那可就威風了!
又逛了會兒,小羽在一家玩具店門口駐足,期待地望著陌岩。
“現在就要買玩具?”他不確定地說,“就算找到房子,待會兒還要回旅店拿行李,你得來回背幾趟……好,就買個輕便些的吧。”
小羽三兩步衝進玩具店,先掃了眼左邊架子上一溜擺放的五光十色的娃娃,便衝著右邊的火車頭和槍炮去了。隨手拿起幾支槍比劃了下,似乎不太滿意。最後從角落一隻大籃子裏挑了支兩尺長、碗口粗的筒子,跑去收銀台前麵等著。
陌岩接過來一看,“火箭筒?”
小羽肯定地點點頭,“對!很輕便,而且上麵有條帶子,走路時可以背在身後,騰出兩隻手來拿東西。”
“好不好玩啊……”陌岩翻來覆去地檢查著,一臉不以為然地說,“很簡陋的樣子,不發光,也沒有聲音的?”
小羽使勁搖著頭,“火箭筒,不用光和聲音!”
掏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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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著火箭筒沒走多久,小羽見前方一家店門口擺著兩張長椅,坐了六七個男人。奇怪的是,每個人的頭發都濕漉漉,像剛洗過頭。什麽地方這麽熱鬧,飯店嗎?招牌上的字小羽不認識,不過從玻璃窗上貼著的海報來判斷,是家理發店。
這時一個頭發染成橘色的青年從店門口探出身,叫了聲:“二十八號?”
椅子上一個身板壯如黑熊的男人立刻歡欣雀躍地站起身,就要跟進去。
“頭洗幹淨了嗎?”店員問。
“洗幹淨了,在家洗淨才來的。”
“陌老師,”小羽扯了扯陌岩的衣角,“這裏有家理發店,你不是要理發嗎?”
陌岩駐足,掃了眼長椅上還在等候的客人以及窗戶上貼的價目表。“這家店人太多,算了吧,過兩天找家人少的去。而且怎麽男人理發比女人還貴?”
二人又往前走了兩步,撞到一家路邊的書攤,陌岩照例停下來翻書。小羽知道,陌老師要是看到書這種東西,一時半會兒就挪不開腿了。
“突突突……”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
小羽轉身,見一個四五歲大的小男孩站在理發店門口。男孩長著胖嘟臉,眉毛是倒著寫的“八”字,弧線優美的眼睛倒是和小羽有點兒像。手裏抱著的玩具衝鋒槍正在朝小羽瞄準,大概是見她背著火箭筒的緣故。小羽衝他走近兩步,正要開口說話,男孩嚇得一溜煙跑回理發店內。
瞅了眼還在聚精會神看書的陌岩,小羽跟到理發店門口,扒在門框上向裏張望。店裏有一男一女兩個理發師,男的便是方才出門叫號的那個橘色頭,看個頭兒無疑是本地人,正在給一位中老年婦女理發。女理發師的波浪卷發剛過肩,寬大的圍裙遮擋不住身材的玲瓏有致,看背影竟然是小羽家鄉的人。
才進屋的雄壯中年男子此刻坐在女人前方的椅子上。女人從側麵打量著他整齊的小平頭,不解地問:“我要是沒記錯的話,先生五天前才來理過?”
“對對對,”男人的聲音軟得像棉花糖,“我這人,特別愛整潔!”
女人攤開雙手,“問題是已經很短了,再理就隻能剃光頭了。”
“那就剃光頭,光頭清爽。”
女人二話沒說,拿起桌上的電動剃刀,一刀揮去就是一條青石路。小羽的目光繼續在店裏搜索,見男孩坐在角落的一把小木椅上,正在給玩具槍裝子彈。嗬,那把小椅子可真精巧,暗金色的雕花木料鑲著紅色天鵝絨坐墊,和童話書裏皇帝的寶座一模一樣啊。哪裏買的?小羽也想要一把。
“媽,我餓了,”男孩衝女人說,用的是當地人的語言。
女人聞言,將剃刀擱到桌上,問剃了一半的顧客:“我要去給兒子弄吃的,你叫婁師傅給你理吧?”
“不急不急,”男人搖頭,“我等著就是。小孩子可不能餓著,尤其是這麽可愛的一個小孩,哦?”
小羽年紀雖小,還不懂男女情事,可也能隱約察覺出這個男客人態度不尋常。都說顧客是上帝,他可是把女理發師捧成聖母了。嗬嗬,這家理發店這麽火爆,難不成客人們都是衝著這位女理發師來的?
正想著,見女人一個轉身除下圍裙,小羽隻覺腦袋嗡地一聲。這個姐姐也太好看了吧!不對,她既然是男孩的母親,小羽應該叫阿姨才對,然而女人的臉色絲毫看不出歲月的痕跡。
眼睛似倒映在湖水中的彎月,明亮純淨又波光粼動。皮膚像粉白色的桃花,但小羽認為花太弱,寒風一來就歇菜了。此女肌膚下流動著一種力量,是生命力但又不限於生存、甚至不限於自保,在必要的情況下可以產生可怕的威懾力。小羽怎麽知道的?因為她小羽也是這種人啊。
直到女人領著兒子消失在理發店的內間,小羽才意識到另一個問題——她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這個女人。嗯,不一定見過真人,可能是在電視上?篦理縣才通電不久,她看過的電視不多。要不就是路邊的海報……
“小羽,”陌岩在身後拍了她一下,“時候不早,得走了。”
小羽轉身,見他懷裏捧了六七本書,心下暗道,嫌我買玩具累贅,你這些書不是更累贅嗎?
當下一邊思索著剛剛見過的女人和男孩,一邊心不在焉地跟著陌岩離開集市。待拐了個彎,去到下一條街的時候,小羽驀地站住,似乎心髒中的血液一齊湧上頭。
想起來了!她曾在陌岩的教工宿舍裏見過那個女人的畫像。那次陌岩出差了,隴艮師伯給他代課,請小羽來宿舍吃飯。飯前隴艮從裏間屋取了一摞畫稿出來,當中有三幅畫,畫的是同一個女人。小羽一直以為那是他死去的妻子,現在想來,除了發型不同,眉眼和氣質同理發店裏的女人是一模一樣啊。
終於明白陌老師為何沒再娶妻了,原來是心裏有了人,而這個人已遠赴他鄉。所以這次陌老師才非要跑來這麽個人生地不熟的世界,就是為了找舊情人啊!可惜,情人已經嫁了人,連孩子都生了。
小羽心裏酸酸的,為陌老師感到難過。難過之餘又有種讓她不舒服的情緒,但她還太小,搞不清楚那是什麽。
“怎麽了小羽?出什麽事了?”陌岩已經走出了六七步,發現她沒跟上,抱著書折回。
小羽抬起頭,望著他雖已中年卻算得上世間罕有的俊秀麵容,以及那一頭略顯淩亂的銀發,心想這麽優秀的一個人,命咋這麽不好呢?咽了口唾沫,一字一頓地說:“沒關係,陌老師,想開點。”
陌岩莫名其妙地盯著她:“想開什麽呀?”
“失戀不可怕。”
他的神色嚴肅下來,“你一個加減乘除還沒學囫圇的小丫頭,不要瞎琢磨那些東西。”
該不該告訴他呢?小羽想象著當晚陌老師在被窩裏痛哭流涕的場景,決定還是先按下。
“放心,陌老師,你有允佳還有我,將來不會被送去養老院的。”
說完伸手接過陌岩懷裏的書,背著火箭筒大踏步朝前而去。
放心,陌老師,你有允佳還有我,將來不會被送去養老院的。————真想抱抱小羽!
莎莎說出了我的心裏話,高妹的文字越來越“剛好就是那些字,不多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