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陌老師受了重傷?”小羽從睡袋裏支撐起身子望了他一眼,黑暗中的小髒臉讓她看起來像隻吃住都在垃圾箱附近的野貓。“雖然就這麽敗下陣來,沒拿到獎金,但至少不用交巨額違約金了。所以,你還是幫了萬載哥的大忙。”
“別急,還沒講完呢,”陌岩望著帳篷頂,略帶孩子氣地說,“我被閆虯一拳打飛出去,背部撞到對麵的繩欄之前便已神誌不清。事後裁判告訴我,他數倒計時的時候隻是例行公事,他幹這行二十年了,憑經驗判斷我絕無可能在短時間內清醒。”
“然而你卻醒了過來?怎麽做到的呢?”
陌岩的神色嚴肅又恭敬。“因為萬載哥確實是個了不起的拳手,同時也是個難得的教練。他曾對我們說,搏擊訓練首要的是心智的強大……”
萬載哥是在某個初秋的傍晚說這話的,當時他同陌岩等徒弟們站在市郊一座寬敞的院子裏。一側的院牆處有幾排木架,上麵擺著啞鈴、拳套等用具。另一側吊著沙袋,架著引體向上用的鐵杆。
陌岩背後是座二層水泥房,隔了這麽多個世紀,那棟樓還佇立在他心窩某處。同當地許多私家拳館一樣,樓上是教練住的單間和學徒們睡上下鋪的大屋。樓下是飯廳和課堂,洗臉盆挨著祖師爺的牌位,冬瓜和跳繩共用一個木桶。是家與學校的糅合體,買賣和親情並存的地方。
“診、診麽涮心智強大?”師弟阿基聞言後,問。阿基外號齙牙基,由於牙齒透風撒氣,說話發音不準。年齡比陌岩小一個月,皮膚和隴艮一樣幹燥多皺,雙目賊亮。
萬載哥抬起一隻粗壯的手臂晃了晃,“在觀眾眼裏,咱們拳手都是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野獸,跟豪豬啊,犀牛啊,沒什麽區別。實際上呢,萬載哥向你們保證,智商和意誌力要是有一樣不夠格,你這輩子就不要做拳王的美夢了。”
阿基吐了下舌頭,“拳王是不敢想了,我學拳是為了找強波報仇。強波傻的哦,但他力氣大,我、我就怕他。”
萬載哥那兩道濃眉擰了擰,衝阿基道:“不是說力氣不重要。心就像一個軍隊的將領,戰役成敗主要靠將領的決策和指揮。力量和持久力類似於士兵和武器,這倆要都不行,將領有好的計策也沒法實現,對不對?所以除了教你們拳術,督促你們每天完成長跑、俯臥撐等體能訓練,我會重點培養你們的心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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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說,”小羽聽到這裏時,插嘴問,“陌老師能立刻從昏迷中蘇醒,是因為‘心’得到了鍛煉?”
“差不多就是這樣,”陌岩思索著說,“我也是後來讀書才明白的,昏迷本是人體的一種自我保護機製,能讓人免於承受疼痛、驚嚇等強烈的刺激。然而一個人若是意誌力夠強,身體自然會淡化這種無用的昏迷機製,讓這個人始終保持清醒。”
“哦,”小羽一臉迷茫地點點頭。
陌岩知道這些知識已經超出了她的理解範圍,然而他還是該怎麽講就怎麽講。這些年來他從事啟蒙教育的一個心得就是——啟蒙,不見得一上來就能開啟一個人的智慧,更重要的是在土壤中埋下一粒種子。等到有一天遇上了合適的氣溫、水分,種子就會慢慢萌芽,悟性高的甚至能一下子融會貫通。如同佛教常說的頓悟與漸修,並非完全靠自己,需要類似的種子來開智,否則也就沒有讀經、拜師、上佛學院的必要了。
耳中聽她又問:“可無論如何,陌老師那時候還隻是個少年啊,怎麽能打得過大人呢?我在伏豸島上雖然也打傷過兩個人販子,那是靠耍心眼兒。”
“少年,也有少年的優勢啊,”陌岩邊說邊用手比劃,“兩個人若是長距離對打,個子高、胳膊長的那個會占便宜。而一旦近身搏鬥,個頭矮的拳手更容易攻擊到對手脆弱的腹部這一塊,比如肝髒。”
小羽半天沒說話,大概是在腦中想象陌岩描述的情形。之後,小腿在睡袋裏踢了一下,“不能用腿踢嗎?”
能想到這點就不簡單,陌岩心道。“純拳賽是不讓用腿的,我們當年那種格鬥隨便你怎麽打,隻要不帶武器上場就行。長踢嘛,太頻繁了會消耗體力,近距離搏鬥時主要用膝蓋,不用腳來踢。但無論如何,抬腿比揮拳要慢,是不是?若是麵貼麵時碰上個一秒能打出好幾拳的快手,你的腿還沒抬起來,腹部已經中招了。”
“這樣啊……”小羽愣愣地望著前方的空氣,“小孩打大人,原來是這麽個打法。”
淨惦記這個!陌岩忍住了想要伸手彈她腦瓜的衝動,警告她:“當然也沒那麽容易。正常情況下,你根本近不了人家的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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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岩被閆虯打傷之前,沒能找到機會攻入近圈。閆虯在身高、力量、速度等方麵都強過他,要是一直做中遠距離搏鬥,陌岩必死無疑。所以這次重創既是不幸,也給他帶來了轉機。
當時陌岩仰臥在賽場的地板上,裁判的倒數聲在他耳中並非連續的,而是如空中的一縷青煙般忽遠忽近、時有時無。右肩處被閆虯拳頭擊中的地方向周身放射著疼痛,然而在裁判數到“一”的時候,陌岩猛提一口氣,從地上躍起。
最初那幾秒鍾,夜空下的競技場在他視野中隻是淩亂的點線麵,大地如風暴中行駛的船甲板左搖右晃,賽場周邊的高燈每隻都帶著重影。
觀眾席靜了片刻後,便炸鍋了。連裁判都斷定陌岩再也爬起不來,閆虯自是沒料到這個初出茅廬的弱小子還能反擊。在閆虯愣神兒的時候,陌岩已躍至近前,攻入閆虯的近圈。
“然後陌老師就一拳打在他肚子上,將他擊倒了?”小羽舞動著胳膊,興奮地問。
陌岩搖了下頭。“閆虯就算沒有鋼筋鐵骨,以我那時的實力,想一個下勾拳就重傷他也是不可能的。所以這拳打出後,我緊接著雙手按住他的腰,將他扭摔在地。小羽記住了,近身搏鬥時,個矮的人也容易將個高的人摔倒。”
閆虯腹部和後腦勺接連受創,但畢竟是聲名赫赫的高手,被陌岩按倒後抬腿上踢,將麵前的少年第二次踢飛出去。這時響起了鈴聲,第一回合結束,閆虯分數上領先。
各自受傷的二人回到台下休息,觀眾們卻比先前還要激動,一邊有規律地拍著手,一邊大叫著給自己喜歡的拳手助威。
“黑金閻王必勝!”
“小萬萬加油!”
陌岩由於是臨時來頂替萬載的,大部分觀眾並不清楚他的命姓。男人們有支持閆虯的,有支持萬載這邊的,而女人們則幾乎一邊倒地傾心陌岩。
“小萬萬,打敗那個黑鐵塔我就嫁給你!”
“別理她,她有狐臭,我來嫁給你……”
一分鍾休息時間轉瞬即逝。雙方回到賽場上後,陌岩想起一樣事物,朝台下的靳叔說:“叔,我的帽子。”
隨意地戴上鴨舌帽後,陌岩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朝閆虯走了兩步。
“你戴帽子跟我打?”閆虯像看怪物一樣望著眼前的少年。
陌岩伸出一指,將帽簷朝一側推了下。“沒錯,待會兒我把你打得滿地找牙,我的帽子還好好地戴在頭上。”
閆虯火了,“臭小子,口出狂言,看我怎麽教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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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小羽將信將疑地問,“帽子到最後也沒掉到地上?”
“怎麽可能呢?哈哈哈,”陌岩捂著肚子,笑得肩膀顫抖,“我唬他的!如萬載哥所說,搏鬥並不隻是拳腳上的較量,還要鬥心、鬥勢、鬥氣場。我先做出一副必勝的樣子,之後再亮一套他聞所未聞的拳法,那他打起來必然會有所顧忌而施展不開。”
“陌老師真壞,”小羽嘀咕了一句。陌岩知道,這句話從她口中說出,是大大的褒義。
“那陌老師這套新奇的拳法,是萬載哥的祖傳絕技嗎?”
陌岩反問她:“你剛剛不是還說,技巧也可以靠自己琢磨?這種打法是我自己想出來的,當然也得到了萬載哥畫龍點睛的指導,姑且稱之為‘讓你迷糊拳’吧。
“要知道,拳術中有不少自然而然形成的套路,比如站架,都是慣用手在後,另隻手和同側的腿在前。這樣慣用手才能打出最有威力的一拳,然而我偏偏將這記拳設為虛的……簡言之,將慣有的規律打破,一堆不合邏輯的虛招裏再摻上實招。就這麽把閆虯搞得暈頭轉向之後,我又一次打入閆虯的內圈。”
“這次還是把他摔倒了?”
陌岩目光迷離地望著前方,“他倒了,不過是被我打趴下的,而我用的是小羽打死大公狼的辦法。”
“啊?”小羽驟然聽到她的名字在故事中被提起,有些受寵若驚。
“萬載哥有個絕活,叫‘旋肘’。人的肘部是很堅硬的,原本就具備可觀的殺傷力,隻是肘部能揮動的幅度不如拳頭大。這個旋肘是在近身搏鬥時,將身子原地旋轉一圈,借轉動產生的力矩肘擊對方。今晚見小羽掄著錘子轉圈時,我就想起了這個旋肘,才會講到這個故事。”
“哦,”小羽害羞地抿著嘴笑了。
“當時那一肘命中閆虯胸窩,他倒下後未能及時站起,於是我就贏了。”
“陌老師真是好樣的!我猜,幾年後你年紀輕輕就成了拳王?”
“就成了……和尚。你該睡了。”
陌岩這話說完後,忽然將被子上拉蓋過頭臉,一動不動了。
“哎,別睡呀!怎麽又成了和尚了呢?這當中都發生了什麽?”
小羽推了他兩下,見沒反應,隻得縮回睡袋裏,沒過多久就呼呼地睡熟了。而陌岩卻久久不能平靜,他忽然有些後悔說起那時候的事。明天小羽定會追著問,然而那次比賽之後的事情,他不想講,也不敢講。
愈合了幾個世紀的傷疤似乎早就感覺不到疼了,但誰知道揭開包紮後會是什麽樣呢?也許完好如初,也許皮肉早就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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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陌岩度過了有生以來最寒冷的一夜。堅硬的大地如凍了千年的冰麵,將他身上那點兒可憐的熱氣吸散殆盡。而原本溫馨的帳篷被裝著鐵柵欄門和小天窗的牢房取代,蜷縮在地上的他被一盆冷水澆到背上,一個憤怒的聲音在背景裏咆哮。
“不知死活的毛小子,居然敢當著天下人的麵戲弄閆爺?你知道閆爺的師父和師叔是誰?你,還有那個熊貓眼萬載,你倆都得死……”
天快亮的時候陌岩終於睡著了,等醒來後帳篷外天色已大亮。他在帳篷裏坐起,渾身冷得發抖,上顎和喉嚨卻又火燒火燎地疼。
一旁的睡袋是空的,這丫頭看樣子已經起來了。陌岩拉開身側帳篷門的拉鎖,上午的日光正在升溫,將大雪覆蓋的地麵照成一片刺目的白,雪層之下流淌著雪水匯成的暗河。小羽不在外麵,不在他視野看得見的範圍內。
一陣不祥的預感朝病中的陌岩襲來。邁出帳篷後轉了個圈,立刻發現帳篷後方有片搏鬥的痕跡,以及小羽落下的一隻小白兔手套。兩行腳印一直延伸至北方山坡的頂部,都是成人粗大的腳印,看不到兒童的,沿路點綴著斑斑血跡。
小羽……陌岩如同在拳賽中被人擊中前額,眼前一花。強自穩定心神後,便放開步伐朝著北方的山坡奔去。
心理戰是跟泰森的教練學的,哇,原來人家真的不是個頭腦簡單的猛獸唉,泰森智商很高,也特別自律。每天早上4點起床跑步:)
搏鬥並不隻是拳腳上的較量,還要鬥心、鬥勢、鬥氣場。我先做出一副必勝的樣子————讚心理戰!
躺著:)
本來看得挺舒坦,結果結尾又把俺的心懸起來。陌岩的“靈識”呢,睡著了沒有啟動功能?還是小羽耍花招後自己偷偷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