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錢鍾書七律《午睡》看【搜韻】校驗詩句相似

從錢鍾書七律《午睡》看【搜韻】校驗詩句相似

山水蒼茫

    前麵，我們選取毛澤東《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和魯迅《別諸弟三首 庚子二月》，簡單分析了【搜韻】校驗相似詩句的不嚴密，不符合詩詞創作的客觀實際，現在，我們再以錢鍾書的律詩，看【搜韻】校驗相似詩句的情況。

    錢鍾書先生學貫中西，於古典詩歌造詣極深，有自選詩集《槐聚詩存》傳世。在《槐聚詩存·序》中說：“餘幼時從先伯父先君讀書，經、史、古文而外，有唐詩三百首，心焉好之。獨索冥行，漸解聲律對偶。又發家藏清代各家詩集泛覽焉”，可見其自幼年即喜歡古典詩詞。後來評鑒詩詞，更主張“詩尊子美”，可見於格律要求之細。

    我們隨意選取錢先生一首吟詠日常生活的詩作《午睡》，用【搜韻】校驗一下：

午 睡

攤飯蕭然晝掩扉，任教庭院減芳菲。

一聲燕語人無語，萬點花飛夢逐飛。

春似醇醪酲不解，身如槁木朽還非。

何心量取愁深淺，栩栩蘧蘧已息機。

 

《搜韻》校驗與前人詩句相似，結果如下：

第一句【攤飯蕭然晝掩扉】

蕭然晝掩扉 明末清初·杜浚 丙寅除日和熊愚齋韻
鍾梵蕭然晝掩關 明·文徵明 夏日同次明履仁治平寺納涼 其一
白竹依然晝掩扉 南宋·李流謙 自少城解職事還邑二首 其一
依然晝掩扉 明·張元凱 園居二首 其二

第三句【一聲燕語人無語】

偏是惱人燕語一聲尖 清·鄧瑜 南柯子
燕語人無語 清·朱彝尊 卜算子
偶然燕語人無語 清·厲鶚 論詞絕句十二首 其十
茜窗邊燕語人無語 清末·程頌萬 貂裘換酒 酒樓即事
燕語一聲春乍曉 清·王文治 舊寺晨起
蛩語人無語 清·張玉珍 卜算子

第四句【萬點花飛夢逐飛】

三春夢逐落花飛 清·王旒 桃花岩
不應萬點花飛後 北宋·韋驤 元正二日小宴呈席客
風飄萬點落花飛 北宋·謝逸 醉桃源 其二
為惜花飛萬點時 宋·張嵲 次韻惜春
萬點花飛到天 宋·吳芾 春盡同諸公遊紫岩各賦六言
萬點花飛有底忙 南宋·許及之 百七丈和篇有盡道溫柔別有鄉誰知絳闕水茫茫之句意有屬也再用韻奉酬 其一
花飛萬點正魂銷 元·黃玠 寄李坦之
萬點花飛愁獨客 明末清初·彭孫貽 送春得春字 其一
萬點花飛一片 清初·董元愷 賣花聲 春晚，和紀伯紫韻
萬點花飛春色闌 清·任埅 遁湖拄笏軒。拈韻同賦
花飛萬點絮萬絇 清·黎簡 仇匯洲相過作歌
萬點花飛映客杯 清·趙冕鎬 次古堂，圭堂奉元寺韻
萬點墨花飛不起 清·沈濤 趙鬆雪硯
看萬點花飛 清末民國初·劉師培 掃花遊 宿遷道中見杏花

第六句【身如槁木朽還非】

身如槁木藏春色 宋·胡寅 示法輪宗覺
身如槁木是何人 宋·郭印 次韻曾端伯早春即事五首 其三
身如槁木 宋·釋行瑛 偈十六首 其十
身如槁木心如牆 南宋·陸遊 讀老子
多病一身如槁木 明·陳獻章 奉寄朱都憲 其一
身如槁木株 明·鄧雲霄 枯庵歌送匡雲上人還廬山
身如槁木心如灰 明·李之世 贈琴僧
苦飄零身如槁木 清·蔣士銓 賀新涼 其二 廿八歲初度日感懷，時客青州
漸漸身如槁木枯 民國·徐搢珊 戒煙
身如槁木意寒灰 清末至民國·孫保圻 都門秋感十首 其六

第七句【何心量取愁深淺】

憑君量取愁深淺 清末民國初·梁啟超 蝶戀花 其二

第八句【栩栩蘧蘧已息機】

樂哉栩栩蘧蘧 南宋·範成大 曉枕三首 其二
栩栩蘧蘧蝶夢闌 元末明初·陶宗儀 聽琴行
栩栩蘧蘧百花場 明·金時習 蜂鑽紙
每遊栩栩蘧蘧境 明末清初·汪琬 臥起
栩栩蘧蘧尚有情 清·張問陶 畫蝶為桂未穀同年題
栩栩蘧蘧 清·郭麟 齊天樂
栩栩蘧蘧 清·孔印蘭 蝶戀花 題百蝶圖
栩栩蘧蘧正杳然 清·劉功傑 題吳希周百蝶圖
栩栩蘧蘧 清·關鍈 綠意
栩栩蘧蘧見慣 清末民國初·樊增祥 洞仙歌 其二
栩栩蘧蘧 清末民國初·樊增祥 沁園春 其四 蝶
栩栩蘧蘧著意描 清末至民國·陳衍 題徐琴娟夫人臨滕昌祐百蝶圖 其一
栩栩蘧蘧蝴蝶夢 清末至現當代·林仲姚 前題再疊二首 其二

   【搜韻】校驗結果，八句中有六句與前人詩句“相似”。是錢鍾書抄襲前人麽？顯然不能這麽說。此情況前兩文已作分析，不再贅言。

   這裏隻想說，雖幾個字詞相同，然因語境不同，詩人所表達的意思，實則有很大差別。列如同是寫“身如槁木”： 身如槁木藏春色 （宋·胡寅 示法輪宗覺），身如槁木是何人（ 宋·郭印 次韻曾端伯早春即事五首 其三），身如槁木心如牆 （宋·陸遊 讀老子），身如槁木心如灰 （明·李之世 贈琴僧），苦飄零、漸漸身如槁木枯 （民國·徐搢珊 戒煙），身如槁木意寒灰 （民國·孫保圻 都門秋感十首 其六），與錢鍾書的“身如槁木朽還非”，意境各有千秋，並非誰抄襲誰，更不能說“身如槁木”四字前人用過，後人便不可再用。

   對前人詩詞的學習借鑒，本就是學詩的途徑。嚴羽《滄浪詩話》雲：“夫學詩者以識為主：入門須正，立誌須高；以漢、魏、晉、盛唐為師，不作開元、天寶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詩魔入其肺腑之間；由立誌之不高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頭一差，愈騖愈遠；由入門之不正也。故曰：學其上，僅得其中；學其中，斯為下矣。又曰：見過於師，僅堪傳授；見與師齊，減師半德也。工夫須從上做下，不可從下做上。先須熟讀《楚辭》，朝夕諷詠，以為之本；及讀《古詩十九首》，樂府四篇，李陵、蘇武、漢、魏五言皆須熟讀，即以李、杜二集枕藉觀之，如今人之治經，然後博取盛唐名家，醞釀胸中，久之自然悟入。”不潛心學習前人作品，沒有經史子集的根底，便要在古典格律詩詞上自我“創新”，是不可能的。隻有在下工夫學習前人的基礎上，結合自家閱曆識見體會，方可寫能出具有自家新意的詩作，慢慢形成自家風格 。

    錢鍾書先生倡導“詩尊子美”，也經常對杜甫的詩句學習借鑒。如《午睡》詩中“一聲燕語人無語，萬點花飛夢逐飛”，便可見杜詩《曲江對酒》中“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的影響；其“欲話初心同負負，已看新鬢各斑斑”（《大傑來京夜過有詩即餞其南還》），似借鑒杜詩“卻繞井欄添個個，偶經花蕊弄輝輝”（《見螢火》）。大學問家尚且如此，何況平常人。

    綜上所述，《搜韻》校驗，僅以一句詩中有三個以上單字與前人詩句相同，而不看詩句涵義，即標示為“相似”，是不嚴密的，也不符合詩詞創作客觀實際。若以【搜韻】校驗“相似”來判定抄襲，更是荒謬可笑的。任意選取近現代任何一位詩人的格律詩，用【搜韻】校驗，幾乎都可以檢索出與前人“相似”的詩句。

    詩句之相似，或字詞，或結構，可學習借鑒。評價一首詩的優劣，除看字詞格律外，主要要看詩的整體意境、氣象、格調，是否有自家機杼，抒自家胸襟，不可輕率作“抄襲”判斷。

    所以，【搜韻】校驗之用，僅可作參考，而學詩，須下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