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 隱
有客言隱者,謂伯夷叔齊嚴光陶潛,皆為大隱也,讚歎有加。
餘曰:“君不聞小隱隱於野,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朝乎?君所言諸人,皆小隱也。”
客嗔曰:“有說乎?”
餘曰:“湯欲讓位予務光而務光逃匿,堯欲讓位予許由而許由洗耳。許由務光,隱者之祖也,然比之堯舜,孰為大焉?武王吊民伐罪,正義之師也。伯夷叔齊,隱於首陽,以不合先王之道阻之。阻之不成,誓不食周粟,采薇而食,終而餓死。其骨氣固然可敬,而言行可謂迂腐也。伯夷叔齊,比之武王周公,孰為大焉?長沮桀溺,隱耕於一隅;孔丘惶惶,化教於天下,孰為聖耶?子牙子陵,俱曾垂釣,然薑尚助周朝開八百年基業,嚴光於東漢無尺寸之功,孰為大耶?”
客曰:“此乃各有其誌也。”
餘曰:“誠然,人各有其誌。古之真隱者,當是道德高潔,才幹卓越之人,或不肯同流合汙而歸隱田園,或性喜清淨而優遊山林,然皆無外乎以適一己之誌也。謂隱於野者為小隱,因其囿於一己之私也。伯夷叔齊,謙讓君位,隱於首陽,置孤竹之民於何?陶潛不為五鬥米折腰向鄉間小兒,辭彭澤令而歸去田園,‘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寧固窮以濟意,不委曲而累己’(陶淵明《感士不遇賦》句),終亦是重個人之情懷也。至於借隱之名而求終南捷徑者,乃假隱者也,更不在小隱之倫也。”
客曰:“予所謂大隱者若何?”
餘曰:“所謂大隱隱於朝,非端坐堂廟,裝聾作啞,一言不發,一事不作之謂也。而是飽學之士,曠世之才,以自身之才華學識,審時度勢,殫精竭慮,奮力躬行,或造福於天下,或拯民於水火。如李冰父子,都江修堰;如範蠡張良,功成身退;如諸葛孔明,出南陽而佐劉備,受托孤而輔阿鬥,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正如範文正公所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此等胸懷格局,方可稱大也。此之謂大隱隱於朝也。”
客曰:“謬也。此非隱者,乃孜孜入世者也。”
餘笑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佛,非佛,是名佛。大象無形,大隱不隱。惟其不隱,方成大隱也。若隱而不為世用,與常人何異?何以知其美德才華能力耶?黃鍾大呂,必奏於堂廟,和於共鳴,方成華美之樂章。若自棄於荒野,與瓦石何異耶?
入世而不孜孜於個人名利,不計較個人安危,以天下百姓為重,殫精竭慮,雖赴湯蹈火而不辭,雖粉身碎骨而不惜,溶一己於天下,舍其身於萬眾,融山川為一體,此方為大隱者也。子以為如何?”
客默然。
餘又曰:“若我等平庸之輩,本已微若草芥,多似河沙,比比皆是,如亦言隱,豈非貽笑大方?夫有何物須隱?何才須隱?
常見些讀書人,或仕途失意,或自視甚高,稍不順心,則言歸去,以隱者自居。高坐清談,侃侃滔滔而誇雄辯;袖手旁觀,指指點點而炫高明。若讓其執農工兵商之業,行治邦安民之事,則百無一用也。如此所謂隱者,不過借隱之名而掩其怯懦,為空洞之言而飾其無能也。遮羞而已,虛榮而已,豈有他哉!
如此所謂隱者,其或有祖上傳下之田地房舍,金銀財幣,足供其生活優渥;或是有薄田數畝,草堂幾間,得以衣食無憂也。否則,恐或是‘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或是流落街頭,餓殍溝渠,何處可隱?故曰,此等並非隱者,平庸懦弱之徒而已。
如此所謂隱者,多苟且而少探索,多因循而少創新,未成於國於民有益之事,亦無奮臂抗爭之舉,卻大言不慚,標榜什麽高風亮節,幾千年間,遂成一文化現象,實非國之幸也。子以為如何?”
客曰:“君言似乎有理,然吾終慕靖節先生之高義也。”
餘曰:“嗟夫!豈獨君如此,持此念者亦眾也。吾華讀書人多有如是者,餘亦如是也。知官府汙濁而無可奈何,見邪惡肆虐而無能為力。膽怯懦而欲掩飾,心不甘而惟歎息。惟是隱跡於山林市井,醉己於風月酒樽。發感慨於詩詞,寄情懷於歌賦。曆代文人之所以推崇靖節先生者,以其心氣相通也。此既是生存環境所迫,文化傳統所拘,亦人性使然也。
餘少時讀陶詩,每為其品格高潔,詩意清遠所折服。誌以先生為榜樣,決不為五鬥米折腰。然閱曆風霜,方知世事紛繁,遠非想象之簡單。待再細讀淵明之《命子》《責子》《與子儼等疏》《感士不遇賦》等篇,惟掩卷慨然而歎矣!
餘曾有一詩:
書生半為淵明誤
桃源難覓避秦處,靖節高風非自負。
皮毛空言不折腰,書生半為淵明誤。
語雖過激,理實然也。此並非欲責淵明,乃自責自省也。靖節先生之高風亮節,其深層所蘊,實乃“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托寄於詩文,善知者自知也。餘昔也不敏,浮光掠影,泛泛空言氣節,心高氣傲,眼高手低,幾不知何為世事,何為民情也。此非淵明誤書生,乃書生自誤也!故曰“半”。
古雲修齊治平,吾等平庸之人,不能治國平天下,但也須秉持求真務實之精神,腳踏實地,幹點力所能及,於人於己有益之事。若雲山霧罩,自命清高,目空一切,實無一能,尚自詡得靖節先生之真諦,此非大謬乎?
陶詩《命子》中有雲:“日居月諸,漸免子孩。福不虛至,禍亦易來。夙興夜寐,願爾斯才。爾之不才,亦已焉哉。”其拳拳之心,深切可見也。然觀其於《責子》詩中,所述五子之狀,惟有歎惜而已。
概言之,餘欽佩真隱者淡泊名利不甘同流合汙之品格風骨,更欽佩大隱者德才兼備胸懷天下不畏艱險砥礪前行之勇氣精神。微斯人,若皆食薇首陽,垂釣富春,則天下何從,蒼生何歸歟?”
客默然,若有所思焉。
記於庚子仲秋之月
人生終極追求在於美。美是物我相通和諧之感應。不論出世入世,無關隱與不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