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女勇士

(2021-08-31 04:41:21) 下一個

Montréal,這個詞的法語發音(夢歡雅樂)很好聽,它似乎最接近本地原住民對這個地方的稱呼,而英語Montreal,或者中文“蒙特利爾”一下子相形見絀,黯然無光。Mon-tréal,Mon-tréal,那麽輕柔而婉轉,就像這個城市一樣,繾綣而多情。

有時候,不但要好的朋友們,就連我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像蕭紅(性格上)呢,當然,後來,後來的後來,我就慢慢變了,心、心肝,脫胎換骨,半點半點兒也不像了……

不過,當我剛來到這個城市,我親愛的,最親愛的蒙特利爾─彼時,我還是有些許像蕭紅的:愣愣的,非常天真與孩子氣,容易被支配,缺乏主心骨;但是在文學上,非常的固執左強並自信滿滿。蕭紅有她的小小呼蘭鎮,城東放個屁,城西聞臭氣;而我從大餅似的,一圈圈攤開的大北京來到蒙特利爾,這樣一看,蒙特利爾也是我的小鎮。蕭紅有她的商市街,她在街上的旅館裏餓得看著床,看著褥子,忍不住想,“它們能吃嗎?”或者看著別人訂的列巴和牛奶掛在房間門外,“好像做賊也不是不可以。”

而我在蒙特利爾,回憶起讀過的蕭紅,為她疼得心裏一抽一抽。商市街在哈爾濱,哈爾濱有個中央大道,道上鋪的都是麵包石,過了一百多年,還在;老港在蒙特利爾,蒙特利爾在加拿大,和中國隔著太平洋,老港的麵包石,過了幾百年,也還在。我踩在老港的麵包石上,一格一格,聽著馬蹄聲噠噠駛過,想起了哈爾濱的蕭紅,那個為自由而自由,為藝術而藝術的天才女勇士,不過,她似乎是這個世界大多數人的笑柄,為了……勞什子愛情?這是神馬鬼?

”我要做個女勇士“,慫貨如我,當年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因為我知道,謊言重複一千次,就變成真理。

於是我放下一切,一切的一切,來到蒙特利爾。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還真是。

我對蒙特利爾的愛,可以媲美蕭紅對任何一個情人的奮不顧身—也許有一點不同?蒙特利爾在我而言,是具象的,它有血有肉;而蕭紅的男人,我非常疑心,他們之於她,不過都是”愛情的載體”,極其抽象。實際上,她視他們為無物;否則,我不能想象她究竟承受了多少折磨與苦痛。她隻是想要和人間建立起聯係而已,不在乎對象是誰,管它娘的誰誰誰?愛誰誰!我疑心自己真地懂她,可是,誰知道呢?

而蒙特利爾回我以熱吻與熱戀─春天,以“綠帽子節”肇始,人們敲鑼打鼓,慶賀偷情的歡樂─哦,不!“綠帽子節”是“聖帕特裏克節,愛爾蘭人緬懷紀念他們的宗教聖徒,逐漸演變成慶祝春天的開端。每年三月份,街頭都會走過一群綠帽子、綠衣裳、綠褲子的人們,載歌載舞,鹹與狂歡,他們似乎在摹仿那些吐綠的植物宣告春天的蒞臨。成長於一個匱乏遊行的國度,我的腦後可能有塊天生反骨,情不自禁地熱愛所有的狂歡節!不過,也許並不是“為反對而反對”,真相是我骨子裏熱愛歡樂自由,“浪得很”,於是在這片狂歡節多如牛毛的新大陸如魚得水吧!

還是當春時節,“楓糖小屋”一遊開始了。每棵楓樹上都掛著一個鐵皮桶子,接住樹皮上滲出來的眼淚─加工以後,它們就變成楓糖漿。每次看到小販手法嫻熟地把液態的楓糖澆到潔白無瑕的雪上,絳黃色而晶瑩透亮的楓糖漿從流動的液體變成軟體棒棒糖,我的心總是說不出來的快樂─仿佛我一直都停留在五歲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孩子們都會因此種情境生出大歡喜。生活在城市的人們除了能看到采收楓糖漿的具體過程,也能體驗一下坐馬車的感覺,晃晃悠悠坐在大車上,看著仍然光禿禿而遒勁滄桑的樹林,澄澈的藍天,呼吸著清涼新鮮的空氣,然後進屋暖和一下,嚐嚐各種楓糖漿做的甜點,還有魁北克的傳統食物—我竟然在餐桌上看到了僅僅童年時代才有的豬油渣!

從冬天延續到春天的保留節目,還有聖·卡瑟琳娜大街奢侈品商店外麵的那個殘疾人─他總是歪著脖子,扮成聖誕老人,敲起各種類似手鼓的東西,好像一個最響亮的人形音箱,這是他乞討的方式。我給過一兩次錢,以後就心安理得走過去,視若無睹。

蒙特利爾的夏天由黃金打造,彌足珍貴,三百六十度無死角閃耀。從室內音樂節開始,然後,室外爵士節、法語風音樂節、嬉笑節、焰火節、塗鴉節、雜技節,至少十個不同的電影節、Tam-Tams節─這個節貫串了整個可以戶外活動的季節:春天、夏天和秋天。人們自發地聚集在皇家山腳下的女神雕像處─我搞不清到底是哪位女神,但是擅自作主,叫她“蒙特利爾洛神”。她年輕矯健,自由奔放,豐盈秀麗,翩翩驚鴻,矯若遊龍,聳立在二三十米的高空。雕像的底座下,一些人帶著非洲大鼓咚咚敲,還有敲垃圾桶的,另外的人瘋狂地跳舞,據說是雷鬼音樂。我雖然叫不出音樂的名字,但是仍舊非常熱愛與迷戀,如果沒有什麽特殊的意外,我場場必到,必定如荼勁舞。有時候我疑心自己也許並非漢族,不然為何在儒家教化多年之後,依舊保留了善舞的本能?

有時候,我覺得皇家山是個奇怪的地方,它仿佛蒙特利爾的性靈所在,龍脈所依,它不但山色秀麗,山頂還有人工湖和小瀑布,水的靈氣也浸潤彌漫四方。即使碰上天大的煩惱困頓,我隻要在這裏跑個步,登個山,在山頂的平台呼吸一下天地浩然之氣,看看湖麵的小小紅鯉魚,蹣跚而行的鴨寶寶,聽聽嘩嘩的瀑布音樂會,立刻滿血複活,能量爆棚,幾可通靈通巫。

到了秋天,蒙特利爾就燃燒起來了,這場火,從城裏一直燒到城外一兩百公裏的翠湖山莊,鋪天蓋地,傾國傾城,隻是並沒有人去求救消防員,反而爭先恐後合影留念,人在畫中遊。隻有加拿大東部才能看到這種霜葉紅於二月花的盛況,這是楓葉國題眼所在。我相信不會有比這裏更美的秋景了,絢爛至極的火焰仿佛在宣告,冬天來臨之前,樹葉們決定以全部的氣力投入地愛一次,美一次,遲暮的美人,依然還是美人,驚豔了眾生。被這美深深地感動,我寫了一首小詩:

秋熟

秋天熟了

樹木煊燃

雲天殷勤

烘托光影

溫柔又熾熱

紅與黃

星火燎原

美在燒?

不,是愛!

愛—或者死!

噓!

—冬天守株待兔。

冬天,我親愛的蒙特利爾消停了,它閉上眼睛假寐,整整四五個月。為了讓子民們安靜一點,它化作魔術師,把天地變成瓊雕玉塑。蒙特利爾為了保護自己的曆史、文化和環境,不允許蓋很多高樓,對高度也有嚴格限製,所以有很多風格各異的歐式別墅風格的民居,被大雪覆蓋之後,就像童話裏的薑餅小屋一樣美麗可愛。它們在白雪中酣然入眠,睡吧,我的寶寶,睡吧,多麽逍遙!可是這裏住了一群淘氣鬼兒,人們在冰雪節、燈光節、聖誕節、雪場、冰球場、冬天的各種音樂會、歌劇與芭蕾舞台複製了並非盛夏專屬的歡樂與喧囂。

有一回,零下二三十度的天氣裏,我仍然決定出門見朋友,然後,我一個人緩緩踱步到老港,那兒的露天冰場上,在這個天氣裏,仍然有一個陌生男人,一圈又一圈地劃冰,那雙冰刀,好像他腳上的翅膀,咦?夢黑雅樂這地兒,就算赫耳墨斯下凡也不奇怪吧?還有一個我,因為怕冷,虔誠地做壁上觀,就像那個傳說中的二貨,“你為什麽不釣魚?”“我沒有耐性。”“可是你已經看了一個小時。”冬天又有什麽呢?對於熱情似火的蒙特利爾藝術家來說,永遠都能找到孩子般撒歡的好去處好樂子。

聖誕節快到啦!藝術廣場的地下商貿城裏,就鋪開了讓孩子們玩的各種攤子,長長的室內滑梯,各種卡通造型的人物,還有固定場次的歌舞童話劇表演和音樂會,“Jingle bell”的旋律響一天,就好像中國人過春節哪裏都會唱“恭喜發財”。而卡瑟琳娜大街那家定價不菲的商店,必會在櫥窗裏擺上各種卡通小動物在農莊過節的活動場景—花栗鼠在打掃煙囪,鴨媽媽帶領孩子們穿過小溪,大狗熊提著籃子去買菜……孩子們把鼻子貼在櫥窗前,擠扁了小鼻子,流連忘返。

我呀,不知不覺在這個城市裏生活了八年,八年的光陰,把我從一個最開始每天對自己說十遍“無所畏懼,永不退轉”的慫貨,到現在變得比蕭紅還要勇敢─不過不是為了男人─因為太愛蒙特利爾,我變成了守護它的女勇士。


2018 作於夢歡雅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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