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活活(續3-4)重新分段了。

(2004-12-21 11:29:42) 下一個

將近中秋,炎熱還沒有退。籠罩在吳莊上空的空氣如同攪和了鉛粉,黑沉沉壓在人頭頂。幾場大雨之後使河灘的雜草變得更加蔥蘢繁茂,踩在噗嘰噗嘰的爛泥裏墾荒更加艱難了。泥水常常象有什麽魔力一樣吸住了鐵鍁,拔也拔不出來。

這天早晨,天空仍嘩嘩啦啦持續著夜裏的雨。高音喇叭裏終於傳出青年突擊隊員們停工休整的消息,陸文景一躍而起,嘴裏情不自禁哼起了“我們歡呼,我們歌唱,祝願嘩嘩雨氣勢磅礴……。”她的弟弟鑽在被窩裏哼哼嘰嘰翻了個身,夢囈般喝斥她道:“篡改革命歌曲,是何居心!”

陸文景的母親一隻手摁著肚,一隻手拉風箱,灶口的炭火映出一張枯黃的臉。

陸文景跳下地來就要替母親燒火。她的母親一到秋天就犯病,文景為今天能在家中幫幫母親而高興。

“快,叫起文德來去撿院裏的棗。”母親卻拒絕她的幫助,痛惜地說:“一院的風落棗兒。卷在水中浸得太久就爛了。”

陸文景推門一看,院裏到處是積水。她的父親正披著個破塑料布在街門口捅水渠。被大雨衝刷下來的花紅棗兒和樹葉漂泊在一汪一汪的泥水裏。望著這即將成熟的棗兒夭折在暴雨的打擊中,陸文景束手無策地怔住了。

“去年的賣棗錢還給文德扯了條褲子呢!”她娘在灶口自言自語。陸文景的弟弟陸文德鑽出被窩,光著身子爬到窗口張望,瞧一瞧棗樹上伸展了腰身的空落落的樹枝,無可奈何地伸伸舌頭,急忙穿衣下地,揪了個塑料布飯單頂在頭上,就到院裏去撿棗。這個五年級學生頭大脖子細,瘦小得象個毛孩子,但也懂得隻有把損失降到最低,才能安慰生病的母親的心了。

飯後,天空在泛白,淅淅瀝瀝的小雨變成了雨霧,老天要放晴了。隔壁的慧慧便來邀文景去南坡摘麻麻花。——這是一種有著針狀細葉的多年生植物,一叢一叢的碎葉中穿出苔來,花朵如同韭菜花一般。常常生在幹坡荒嶺上。在大蔥缺乏的年月,老百姓往往用那花朵代替蔥花炒飯、熗鍋,味道野香野香奇特極了。小時候,每到夏季,慧慧和文景叫上同學們常常去采摘。女娃們翻山越嶺、隔著溝壑對話,縱情放歌。到回家時,彼此都有意外的收獲,有的發現了草藥半夏,準備賣給收購站;有的連根兒挖下火紅的山丹花,帶回移到自家院裏;有的竟然在枯柳下發現了一堆雪白的蘑菇……。那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童年多快活哇。可自從中學畢業回來,尤其是加入青年突擊隊後,她們就累不堪言,再沒有那清閑的時日了。身體的勞累困乏也罷,主要是心累。盡管自己小心謹慎,如履薄冰,還總是得罪人,惹人生厭。連朋友間的關係也變得越來越複雜。其實,慧慧今天就是想借上摘麻麻花與文景交心的。遙想讀小學時,她與文景總是粘在一塊兒,彼此之間坦坦蕩蕩,從來沒有什麽嫌隙。現在都懂事了,怎麽倒變得別別扭扭、疙哩疙瘩呢?陸慧慧覺得自己有一肚子話想向文景傾訴……。走到文景家的街門口,慧慧又有點兒遲疑和膽怯。她不知道文景和吳長紅是否安排了約會,又不能確定文景討厭她到什麽程度。正在這時候遇上了去大隊飼養處喂牲口的吳天保,慧慧便忙打招呼:“去馬圈兒?”——人們習慣上把飼養處簡稱馬圈兒。吳天保嗯了一聲,突然站下來盯住慧慧傻看,老鼠似的小眼裏滿是深意。慧慧自從上了墾荒工地,早起遲睡不修邊幅。蓬頭垢麵象個男孩子似的。今天歇工,認真梳洗一番,便是與平日大不相同的風韻。玲瓏的草帽下是黑油油的短發辮,碎花的白底子布衫映襯著一張紅撲撲的臉。一雙眼熠熠生輝、青春煥發。特別是腳下又穿了她爹的高筒子雨靴,顯得個子更高了,身條兒更細了,亭亭嫋嫋的出水蓮花似的。吳天保便想起了吳莊青年們在飼養處扯閑篇時的議論:吳莊三大美女各有各的韻味兒,遠瞭陸慧慧,近瞅趙春玲,不遠不近看文景。但是,愛開玩笑捉弄人的吳天保卻故意繃了臉,一本正經道:“好好的人,怎麽是去馬圈兒?”慧慧仔細一想,意識到自己在這幾代赤貧的飼養員麵前又犯了忌諱,急忙前後瞭瞭,陪情道歉說:“對不起,天保叔,實在是慣性、說溜嘴了。”吳天保卻把脖子一梗,說“什麽叔?輩分也不對吧?”其實,一個姓吳一個姓陸,本來無所謂輩分。但書生氣未脫的陸慧慧根本不懂這些,便虛心地問:“不是叔?那、那是爺?”吳天保這才哈哈大笑道:“你怎麽就好當孫子呢?是哥,叫天保哥!”慧慧搞不清吳天保到底是與她平輩呢,還是故意戲弄她,窘紅了臉,呆呆地再不言語,直到文景的弟弟去上學,蹦出來與她撞個滿懷,她才知道吳天保早揚長而去了。

吳天保的隨意和輕鬆,讓慧慧更感覺壓抑和沉重。好當孫子?可不是自己時時覺得低人三分!如果就個人品格和文化素養而論,慧慧勝過他十倍、百倍。可是就因為兩人的母親家庭出身不同,人家卻活得灑脫自如,甚至象脫韁的野馬,放蕩不羈。慧慧卻如同囚徒的子孫,走在替先人贖買深重罪孽的路上,時時設防、處處小心,因為在她的生活中布滿了“地雷”。想到此,種種的懊惱、悔恨便一齊來折磨著她那顆閱曆不深的年輕人的心。她的心情一下象老天一樣變得悲傷而陰沉。她感覺自己不過是一塊被人利用、或戲弄的擦桌布,丟掉她或拿起她實在無足輕重,在別人隻是轉瞬即逝的念頭。她突然不想去約文景了,掉轉身就往自己家走。到底回去以後幹什麽,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慧慧,怎麽不去找文景呢?”文景的爹陸富堂出來了。陸富堂的粗嗓門把慧慧嚇了一跳。

“我本來要叫她去摘麻麻花的……”慧慧這才想起自己的初衷。

“唉。她娘的病又犯了。——恐怕今天去不成!”陸富堂扛著鍁踏著雨靴,大約是要照看自留地去。

於是,慧慧又少情沒緒地踅回到文景家。她想:既然知道富堂嬸兒的病犯了,不去看看是不禮貌的。

未進家門,就聞到一股酒味兒。原來是文景正給她娘紮針呢。炕頭展著本《新針療法》手冊。富堂嬸兒閉著雙眼橫躺在炕邊,她的小腿上,手腕上都紮著明晃晃的銀針。文景正撩起她娘的底襟,在她娘肚上比劃著,全神貫注地念叨著尋找一個叫“中脘”的穴位。

“啊呀,文景真膽大!”慧慧驚呼道。她看見文景從針包裏選出一根三寸長的銀針,不停地擦拭。前幾年臨鄰村駐紮的解放軍曾培訓過赤腳醫生,吳莊的革委會派了幾個心靈手巧的團員尖子去學習,十天的短訓班,大多數人就了小菜了,想不到陸文景倒象模象樣兒幹開了,這著實讓慧慧大吃一驚。同伴的這種驚人舉動使慧慧的鬱悶得到些排遣,慧慧幾乎忘掉自己的憂傷了。

“慧慧,好長時間不過來了。”文景的娘大約是怕針,睜開眼看看慧慧,打過招呼後又把眼閉上了。

“聽富堂叔說您病了,過來看看。”慧慧說。

“喲,這一身打扮。”文景也瞥一眼慧慧,笑著回敬了朋友一個驚喜。多少天來,文景第一次在慧慧麵前露出笑容,用笑意來表達自己的諒解和友善。

慧慧忙摘下草帽,解釋說原本是叫文景去摘麻麻花的。想不到富堂嬸兒病了,也就打消了上坡的念頭。她立即找個臉盆洗洗手,一會兒替文景遞酒精棉球,一會兒替文景摁她娘的衣襟,打起了下手。隻要文景不給她臉子,她就居處自由了。

“您覺得咋難受呢?”慧慧關切地問。

“唉呀,每到春秋兩季我這病就尋來了。飯後泛酸水,飯前是火燒火燎地肚疼。就象孫猴子鑽到肚裏變了個會跳的疙瘩,一滾一滾地跳。有時讓文德站在肚上,踩住那猴頭,反而倒好受些……。”寂寞的病人好容易遇到關心的體己、便嘀嘀不休說個沒完。“咋沒看過?那一年你富堂叔領我到縣人民醫院,跟人家一說咱這症狀,醫生就讓護士端來些白糊糊(鋇劑)叫我喝下,查了半天,說是十二指腸潰瘍。——就是靠近胃的腸子上起了個瘡。唉,老天爺不開眼,咋讓咱窮人得了個不死不活的富貴病呢?說是不能多吃不能少吃,不能遲吃不能早吃,飯要定時定量;不能吃冷不能吃熱,不能吃粗不能吃辣,要吃軟食吃流食;不能受冷受潮,不能幹重體力活兒,隻能幹些輕活兒。你說秋涼了收秋,糧食堆在生產隊大場裏,大家夥兒一起打連枷、絞風車,你手軟一下行嗎?後來又引進了脫粒機,更是沒偷懶的空兒了。再說大田裏種的都是高產的玉茭、高粱,又怎能吃到細糧呢?……要不我怨文景,那天突擊隊吃包子,她忍著餓給我剩了半個,晚上回來又餓狼似的猛吃。慧慧、文景啊,你們可千萬不敢饑一頓飽一頓、遲一頓早一頓,暴飲暴食不顧身子,鬧下災病可是自己受疼痛!——啊呀,麻、麻。對,脹、脹;好、好,紮住了。”強烈的針感紮住了患者的嘮叨,文景娘便閉目養神體會針感在體內的運行。

慧慧無比神往地看著文景的提插撚轉。

“好、好,象有電流一樣熱呼呼地傳到腿下去了。”文景娘的臉色由黃轉白、由白轉紅。女兒的治療顯然在起作用。

“想學嗎?我教你。”文景對慧慧說。

慧慧竭力掩藏自己的躍躍欲試,訕訕地搖一搖頭。

“學吧。慧慧。”文景娘也打勸她。“唱歌呀,跳舞呀,念報呀,翻地呀,熱鬧是熱鬧,紅火也紅火,但那都不是過日子的真本領,學下這可是受用一輩子。過日子不能瞄死一條路死過;你們不是一天家講活學活用嗎?要活活……。”文景的娘一相情願地勸說。不料說到慧慧疼處,她突然低了頭呼哧呼哧地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含糊不清地說:“那一年文景去接受培訓,我就很想去,可這樣的機會哪兒能輪到我?後來我弟對我潑冷水說:“絕了這想望吧。聽說紮針也會紮暈人的;人家文景紮暈人最多是技術問題,姐姐你紮暈人可就是立場問題了……。”說到此陸慧慧哭得涕淚滂沱,痛不能言。陸文景和她娘百般解勸,也控製不住慧慧那傾盆般的淚雨。陸文景用一隻臂膀摟著她的雙肩,另一隻手不停地替她擦淚。她感到慧慧的整個身體都在震顫和悸動。從她起伏的胸襟、冰涼的雙手中文景體會到這是積壓已久的悲涼和深痛。她萬沒想到慧慧會這樣地自悲自憐。“慧慧也太要強了。出身地主的醜妞兒難道就不活了?”陸文景私下琢磨。家庭出身是中中農,社會關係又清白的文景憑著自己的秀外惠中,總是人捧人敬,根本沒有這樣的切膚之痛,所以她覺得慧慧實在是誇大了自己的難堪和窘境。既是共青團員,又在青年突擊隊掙著高工分,能爭取到這兩項該知足了。倒是文景的母親感同身受,抽抽咽咽陪著慧慧不停地掉淚。

下午,連蒙蒙細雨也停了。太陽卻沒有穿透雲層,東方出現了若隱若現的彩虹。這樣的天,既不曬人,道路也不再泥濘,是青年男女們上南坡采摘麻麻花和割艾蒿的最佳天色。聽得街門外有吹奏“東方紅”的口琴聲,陸文景便胸口別別別一陣緊跳,知道是吳長紅的暗號。她急忙換衣服、對著鏡子梳妝。並一疊連聲叫她娘給她找竹籃,說她要去南坡。由於下河灘墾荒,每日早去晚歸,這一對情侶已經好長時間沒約會了。因為急切和幸福洋溢在臉上,早被她娘看在眼裏。——盡管沒有挑明,陸文景的母親已經覺察出女兒跟吳長紅在談戀愛了。說不上為什麽,她總覺得吳長紅死強,配不上自己的閨女。所以,每當她意識到女兒是要和吳長紅單獨在一起時,就著急上火、就處處設置障礙。

“文景,把耗子藥拌好,放到躺櫃底下。”

“文景,瞧瞧我中指上這個黑刺,不知什麽時候紮的,替我挑一挑……”

陸文景的母親仗著女兒孝順,便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一會兒指派她幹這,一會兒指派她幹那。約莫過了二十幾分鍾,牆外的吹琴人走了,她才給女兒找出個竹籃,並教訓文景說:“上午不是慧慧約你去南坡麽?怎麽你能閃下她一個呢?”

“她和春玲那麽親密,非得我去陪她!”陸文景因為沒能如願,十分沮喪!“我難道是她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奴仆麽?”她一生氣把那竹籃摔得老遠,賭氣說不去了。

萬沒想到文景的娘對慧慧倒疼愛有加。她一改先前僵硬的態度,柔聲兒勸閨女說:“慧慧既來找你,就是看重你的情誼。淚是心頭血,不疼它不滴!可憐她沒姐沒妹,娘又是個實聾子,和誰說去?你讓慧慧把肚裏的苦水倒盡,一旦治了她的心病,不比你做多少好事強?還一天天提倡學雷鋒呢,慧慧是你的朋友還是階級敵人?不說同學、朋友關係,單說是鄰居你不該幫她?”

“可誰知她下午還去不去呢?”

“慧慧辦事總是瞻前顧後,揣摩別人的心事。你試著去叫她,保準去!”

於是,陸文景便心悅誠服去叫慧慧。不料一出街門便看見前邊的小巷裏探出顆頭來,原來是吳長紅,還在等著她呢。陸文景便又愛憐又生氣。迎上去怪怨道:“你一個堂堂民兵連長,青年突擊隊的領隊,藏藏掩掩算什麽呢?——以後叫我,正大光明進家去!”

“你做通你娘的工作我就去!”吳長紅挺挺胸脯說。一見文景他眼就亮了,咧嘴笑著,不知該怎樣表達自己的喜愛。

“好。你等著吧。”陸文景賭氣道。

“我等著。”吳長紅見文景不高興,便也趕忙附和。可是他扛了鐮刀挽著文景就要朝村外走。

“不,今天我要陪慧慧。”文景向後退縮著,一本正經說,“慧慧有心事要和我談呢!”

吳長紅愣一愣,顯出很意外的樣子。他把文景從上到下地剜了一眼,脖子裏那碩大的喉結滾了一滾。沒有言聲兒,仿佛把要說的話都咽下去了。他執拗地站著不動,意思是文景不走他就不走。文景便用頭頂著他的後背,使勁兒推他。吳長紅便少情沒緒一個人去了。“沒有抱怨,沒有反對,”陸文景既覺得好笑又覺得不夠趣味。她想他硬堅持要她一起去,她肯定不忍心違拗他的。轉念又想:自愛、內斂、出以公心、以他人的利益為重,這正是長紅的優點。……

文景和慧慧是沿著一條彎曲的沙土路登上坡頂的。站在顛峰向下鳥瞰,視野開闊。村莊、河流、禾野和整個世界仿佛是以天大的格局畫出來的。遠方一絲兒一絲的流雲純潔、清新而飄渺。潮濕的大地更顯得濃鬱而芬芳。兩個女娃沐浴在一陣一陣的微風裏,聆聽著小鳥的鳴囀,各自的心胸也豁然開朗了。

“文景,我已寫了入黨申請書,通過春玲交到了黨支部。”陸慧慧激動地告訴她的好友。“你說我的願望能不能實現呢?”

說到自己的美好願望,慧慧兩眼放光,臉上掠過燦爛的紅霞。她這突如其來的急切和狂熱,把陸文景給嚇住了。就憑文景擔任團支部宣傳委員這三年的閱曆,她認定慧慧這願望的實現比登天都困難。因為這三年中她們團支部發展團員都是雞蛋中挑骨頭,社會關係有一點兒不清白都要考驗了再考驗呢。但是,望著慧慧那紅腫未退的眼睛,想到她上午啼哭時的?惶,文景不忍心在好友興頭上潑冷水。

“瞧,前邊,那一叢一叢的麻麻花!”文景指著前邊的一個破舊而衰老的墳場說。於是,她們便繞過一條艾蒿環繞的小徑,來到這裏。果然一進這墳場便香味撲鼻,一對一對的蝴蝶在麻麻花上翻飛。兩人便不言聲兒緊采一陣兒。

“以前,我入黨的願望也很強烈。可是,後來一掂量嘛,就覺得我競爭不過趙春玲,吳天保們,也就慢慢地淡了……。”陸文景一邊采摘,一邊把麻麻花放在鼻際嗅著。她故意以平靜的口吻說:“中中農畢竟比不上貧下中農。”

“咱倆不同。我必須入黨。”慧慧斬釘截鐵地說。她突然放下竹籃,把文景拉到一塊橫躺的破舊的殘碑前,按文景坐下來,然後從貼身的衣袋裏掏出一封信來叫文景看。那信的疊折處因磨損嚴重,都快要斷裂了,文景便小心翼翼地展開。她一目十行地跳過那兩個“敬祝”的套話,很快就讀完了全信的內容。她被慧慧珍藏在心底的秘密、被這信裏的情真意切驚得瞠目結舌。這位戀愛中的女娃萬萬沒想到自己好友的熱戀會這麽一波三折、驚心動魄。慧慧竟然是與趙春玲的二哥、在部隊已提了副排長的趙春樹談戀愛!怪不得慧慧處處討好趙春玲呢!

信中說他知道他(她)們的愛會有阻隔,但是她絕不該輕言放棄。因為他愛她。愛她的溫柔善良、愛她的善解人意,愛她的吃苦耐勞。當然,更愛她對革命事業的忠心耿耿。他希望她相信黨的政策,相信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以十倍百倍的努力爭取組織的信任。她一旦能入黨,那麽由愛情進入婚姻便會是天安門前的長安大街,一片坦途了。萬一她付出努力了,卻沒達到預期的效果,也別懊喪。因為下麵執行政策的人,政策水準不見得都符合毛澤東思想。隻要思想上入了黨與組織上入了黨沒有兩樣。他會接納她、以黨員妻子的資質看待她的。希望不要考慮他的政審問題。他寧願舍棄提升連長、營長的機會,也不會放棄一個好妻子的……

這便是慧慧鐵了心要入黨的理由!她在那“一旦能入黨,那麽由愛情進入婚姻便會是天安門前的長安大街,一片坦途”下劃了紅線。看到這裏,慧慧那珍惜牛糞的舉動、到河灘既帶針線包又帶鹹菜包討好眾人的作法,忍饑挨餓幫春玲預習報紙上的內容,墾荒時汗水淋漓與男性競賽的情景又曆曆在目。她既想當出頭鳥,又怕別人妒忌的難堪,她江河決堤一般的失聲痛哭,這一切都有了答案。

“他們家知道你們在戀愛嗎?”文景問。她把她那寶貝信瓤慢慢地折好,又還給她。

“不知道。她娘和春玲一旦知道,我們的阻力就更大了。她們常常以紅色家庭自居呢。——所以,我必須在她們知道前入了黨,給她們留下最好最好的印象。”

“你們是從什麽時候就好上的呢?”文景笑著問。

“縣城上初中時,我們倆分在了一個班,後來又坐了同桌。——那時,每逢我請假回家不與你打招呼時,就是與他相跟著。”說到此慧慧羞怯地笑一笑。她青春的麵龐隨著心情的變化而變化,處於不斷的波動之中。“是他給我寫了小條兒,說‘請假回家,就我們倆’。有一次傍晚過滹沱河時,他不讓我下水,非要親自背著我趟。他說:‘就我們倆,為的就是這’。他背朝我半蹲下來,不容置疑地命令我‘上’!我就順從地爬到他小山似的背上,兩臂摟了他的脖頸。他背起我來用勁兒一顛,幾乎把我從他肩頭拋了出去。我想笑又忍住不敢笑。因為我感覺到他的心在狂跳,他說話的聲音也在顫抖,我知道那是愛。我們默默地趟到河心,他突然吻著我的手說:‘就我們倆,為的就是這’。我說‘我懂’。一直趟過河,他都遲遲不把我放下來……。”慧慧追憶幸福的往事的時候,容貌開朗嬌妍,膚色白裏泛紅,就象幸福的祥雲環繞在周圍一般。真是美麗動人。可一旦想到自己難以跨越的火焰山,她就麵色灰白,滿臉悲戚,象個多愁善感的黃臉婦人了。

“他說他不在乎提升,那是為了我說的違心話。我可不能拖他的後腿!不!決不能!——文景,你說我到底能不能入黨呢?”慧慧的眼神裏又展示了一種含糊而朦朧,對前途無望的心事重重的神色。

談了半天,慧慧又把那個費解的難題呈現在文景麵前。她料想文景會把話題叉開。她奢望不高,渴求的隻是文景不要嫌棄和鄙夷;她隻要文景的寬容和理解。不料,文景卻挺身而起,說:“慧慧,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們用百分之百的努力來爭取!我來幫你!”

文景這不計得失兩肋插刀的樣子,讓慧慧大喜過望,她情不自禁摟了文景,又蹦又跳。熱淚盈眶地說:“他說過提了連級就可以帶家屬隨軍,就可以在軍人服務社啦、軍人被服廠啦給我安排工作。將來賺了錢,我們一起養家!”

慧慧兩眼噴火,當她發現前方有一叢麻麻花時,精神又為之一振,活蹦亂跳地向前跨越而去。

文景的思緒卻象天上的行雲一樣紛亂和湍急。她想幫慧慧不是一句空話,自己的能力又很有限,該怎麽辦呢?她看似慢慢地踱著細步低著頭尋覓,但麻麻花卻常常從她的視線中溜走。因為她在腦際正一項一項地過濾自己在團內的工作,看能把哪些分給慧慧……。

“文景,來這邊!”慧慧歡快地喊道。她發現了一片撒著黑豆般羊糞的沙地,上麵布滿了密匝匝的針狀葉片,繁星般的麻麻花點綴其中。就象人工播種的一般。

文景響應慧慧的召喚,三步並作兩步走了過來。兩人忙低頭采摘起來。

陽光已穿透雲層,把後半晌的斜輝灑向大地。即將成熟的莊稼和樹木吸收了陽光的光輝,與之融為一體,呈現出油亮而豐潤的色調。兩個女娃因為穿了白色的上衣,卻把陽光反射到自己的眼裏,讓人眼花繚亂。

“文景,你和長紅對未來有什麽設計呢?”慧慧一邊采一邊小聲兒問。因為她瞭見離她們不遠的坡上有一對青年男女,仿佛也在采摘什麽。他(她)們不時地朝這邊張望。

“我們?設計?”陸文景一下把話打住了。

山穀裏突然響起驚恐的噢——噢——噢的喊聲。這吆喝聲好象受了傳染似的,一波接著一波向前推進。

陸文景和慧慧幾乎同時發現一隻蒼鷹從龐大無邊的天幕上俯衝而下,抓了一隻剛出窩覓食的小兔。扶搖直上,盤旋到大約十幾米的高空,雙爪一鬆,把小兔兒摔了下來。被摔傷的小兔兒掙紮著,剛有點兒生存的希望,那老鷹又箭一般俯衝而下,再一次把小兔抓緊,扶搖直上,重複剛才的動作。反複三次,直到那兔兒再不掙紮和窸窣,才抓起它瀟瀟灑灑飛去。

“找個僻靜處吃去了。”文景驚魂未定地呢喃。呆望著那遠去的蒼鷹。單純的女娃第一次目睹大自然中的征服者,簡直有點兒不知所措。

兩個女娃腦中便同時映現出血肉淋漓的情景。慧慧不忍再看那凶悍的掠奪者,便轉身朝那片墳地走去。文景也悄然追了上來。站在高處,它們才發現這場你死我活的搏鬥,把整個南坡的的人群都驚動了。可是除了口號似的齊聲吆喝外,又都束手無策。既束手無策,對弱兔的死也就漠然了。人們很快便平靜下來,各幹各的了。每個坡梁穀底都有尋覓攢動的身影。而文景很快就從對麵的崖畔上認出了吳長紅。吳長紅正揮著鐮頭向她打招呼呢。

“快去!”慧慧忙推文景去長紅那裏。

“是啊,我們也得向某些同誌學習,設計一下未來了。”文景朝慧慧眨眨眼,整整發辮,拾了籃子邁著輕捷的步伐去了。

慧慧忙追上去,把自己籃中的麻麻花給文景抓去一半兒,懇切地說:“給長紅。”

“哎呀,我們本來就采得不多!”文景與慧慧推讓。因為拉話的緣故,它們這天確實采得不多,文景不忍心占她的便宜。募地,文景突然從慧慧臉上讀出了什麽,忙對慧慧笑笑,說:“那好,他有革命蒿,我們有革命的麻麻花,和他交換!”

望著文景遠去,慧慧又感動得熱淚盈眶。“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們用百分之百的努力來爭取。我來幫你!”這話象磁鐵一樣吸附了慧慧全部的思想、全部的靈魂。這話象銘文一樣深深地鐫刻在慧慧的心上了。

尋求愛情、尋求幸福是一種自發的、頑強的、不可阻擋的欲望,不可逆轉的趨勢。慧慧完全被這趨勢征服了。因為向好朋友吐露了心聲,心中象搬掉了一塊石頭,慧慧一身輕鬆。因為好朋友願意幫忙,樂意成全,慧慧覺得自己的信心和渴望越來越高漲。她竟然忘乎所以地背起了語錄歌:“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她不是低聲地嘟噥,幾乎是以狂詠的形式朝著西邊的夕陽歌吟,她相信她的情人趙春樹會感應到這一切……

盡管是一個人徜徉在墳頭與亂石交雜的墓場,慧慧一點兒也不感到孤單。因為她的希望與陽光融為一體,仿佛構成了一團團理想的光球,環繞在她的周圍。她舉目四望,沒看到春玲的身影。一個快慰的想法又很快從腦海浮起。春玲的娘對麻麻花也一往情深呢!慧慧便急急火火又尋覓起來。

“慧慧,來這邊兒采!”遠處,有一對青年男女在叫她,那飄忽的喊聲中略帶點兒膽怯。其實她在先前就認出了他(她)倆。男的是“農勞”子弟冀建中,女的是家庭出身為地主的醜妮。——平日他們很少聯係。因為建中與醜妮不是隨嬸子大娘和老弱病殘在大田裏幹活兒,替老弱病殘們拿輕荷重,就是幹掏茅坑墊馬圈的髒活兒。慧慧和他(她)倆相處並不熱絡。所以她打一愣怔後假充沒有聽真切,低了頭隻管采自己的。

“慧慧,你來看!”

不料醜妮卻執拗地一條聲兒喊她。那建中也伸直脖子站在坡上,雙眼直勾勾地拽她。

“慧慧,你——過來,一小會兒。”

當慧慧明確地意識到自己為什麽不想靠近他(她)們時,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朝曠野望望,薄暮迷朦。吳長紅與文景也不知道藏到哪裏談心去了。呈現在視野中的已是螞蟻似的辨不出色彩的黑色剪影,在慢慢地向村路上蠕動。慧慧便努力驅動自己不情願的雙腳,下了一個坡,向他倆所在的梁上走來。

“你看這碑上的字!”建中站在一塊橫躺在地下的墓碑前,那醜妮急急地拽著慧慧,拉她辨認碑上的字。

不看則已,看罷慧慧大吃一驚。原來她們已走出吳莊的地界。這塊墳地正是她外祖父家的祖墳。這塊墓碑正是她外祖父給她曾外祖父立的,上麵還有“不肖孫”她舅舅的名字。就她和建中的文化程度,他(她)們雖然不懂“先考”、“先妣”和下麵的文字,但憑直覺他(她)們認為那是比地主還地主的封建官僚。那碑之所以躺倒在地,正是一九六七年大革命高潮時期鄰村紅衛兵掀翻的。

“除了你倆,還有人看到麽?”慧慧因驚慌,聲調都變了。

“別人看了也不注意。”醜妮急忙安慰她說。“再說誰認得上麵的字?即便認得字也不知道是你的外祖父家的。——建中的娘不是和你娘一個村麽,隻有他認得。”

慧慧便陰沉了臉默不作聲。她在心中怨恨她娘沒有見識,照顧不到這些。

“你放心。就連我倆也沒看到!”建中象宣誓似地表態。

慧慧感激地望望他(她)倆,拉著醜妮的手用力搖一搖表示友誼。接著就急不可耐地捧了地上的羊糞、髒土往那碑上塗抹。她恨那帶給她惡運的祖宗,恨那除了屈辱沒給她留下一丁點兒好處的祖宗。她把那髒物捧上一堆後,又站上去用腳可勁兒擦,仿佛要擦出心中的憎恨似的。

醜妮最能理解她,便不聲不響地幫她擦。

“我們把它翻過來,不就一勞永逸了。”建中找來一根粗樹枝,把樹枝的一端插入碑身下,三個人攥了另一端,同時使勁兒,才把那沉重的碑身掀動。然後慧慧和醜妮分別搬著石碑的頭尾,建中把翹棍插入中間,三人再喊一次“一——二——三”的號子,才把那笨重的石碑翻過身來。

就象完成一個偉大戰役一樣,三個青年長長地鬆一口氣,以為掩蓋了一段曆史,掩蓋了醜陋的血統。可是,當她(他)們俯身細看時,才發現背麵的文字更多。

“呸!討厭死了!”慧慧生氣地唾道。她的聲音帶著欲哭無淚的鼻音。這地下的祖宗仿佛故意與她開玩笑!

此時,夜幕已籠罩了大地,碑上那密密麻麻的字跡再難以辨認了。慧慧搓著沾滿羊糞、濕泥和雜草黏液的手,無計可施。

建中突然想起口袋中有火柴,便接連擦了幾根,借著微弱的光亮辨認一番,說:“可能是一生事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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