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
我祖父的父親和嶽父均為癛生員(從政府領一份錢糧的優等秀才)。可在他12歲那年,清政府廢了科舉。他能繼承的土地大約能讓他成為富農或小地主。好在他從他的父親那裏繼承了一份高級手藝:中醫。做的還不錯。他本人後來接受了西醫的一些基本知識,會用西藥,並會給病人打針。他的技能讓他打進了縣城。不幸的是他把在城裏賺的錢帶回鄉下,買了六十畝地。於是到他56歲那年,亳無懸念地被劃為地主。城裏的房子也被沒收。老人家比較機靈,土改隊進駐的前一天從城裏趕回鄉下,主動交出全部地契。他說他雖然不懂共產黨的理論,但相信耕者有其田。自己不會耕種,不應該有土地。他得到一個開明地主的稱號,未戴過地主份子的帽子。老人家選擇生活在鄉下。不從事農耕,隻在家中坐堂行醫,頗受當地農民尊重。史無前例開始的那一年,他73歲,被從區中學串聯到鄉下的紅衛兵斥責,說開明地主是最最狡猾的階級敵人。於是他和村裏其它地富份子一同戴高帽子遊鄉。老人家和偉大領袖年齡相同,但少活了一年。1975年在老家去世,享年82歲。
我的外祖父
我的外祖父家庭出身比我祖父家差點。他的父親是有手工業技術(篾匠)的富裕農民或富農。他本人得益於晚清政府的改革政策。晚清政府辦新學,獎遊學,從城鄉平民出身的青年中選拔人才學習軍事。我外祖父16歲那年被選中,到上海學習海軍。畢業後已是民國了。後來去日本短期培訓。他30歲當上了上校艦長,作為國民革命軍駐守靑島秦皇島一帶。後來又升任支隊長。不幸的是,在他生病期間,他的軍艦被大副駕駛觸礁。他受到連帶處分被解除職務,退役。他後來去招商局工作,擔任遠洋輪的船長。不久,抗日戰爭爆發,他當船長的那艘船,還有不少其它商船被政府收購,炸沉在上海吳凇口,從而減緩日本軍艦入侵的速度。他讓我舅舅跟隨國民政府流亡到重慶讀書,自己帶著我外婆和我母親回到鄉下。母親當時是初中一年級學生。抗戰期間,他一直在鄉下當地主,拒絕出任偽職。到了抗戰的第六個年頭,我的父母在鄉下結婚了。父親是立煌中學的高中畢業生。畢業後閑在家中。立煌,即金寨,是抗日戰爭期間安徽省的省會。抗戰勝利後,外祖父立即回到招商局繼續當船長,後來隨國民黨去了台灣。我舅家當然也是地主成份。可笑的是這個地主分子的帽子沒人戴,我舅舅本人還在上海讀書。他讀了兩個大學。帽子後來硬要戴在還在師範學校讀書的舅媽頭上。舅舅家雖然沒有人,地被分了,房產被沒收。舅媽後來成了人民教師,這個地主分子的身份就不複存在了。我外公和外婆均於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在台北去世。外公早年提攜了外婆的一個娘家姪子做到國民黨的海軍少將。隨外公外婆去台灣的隻有我當時年僅5歲的大姐。我這個幼第和長姐首次見麵是上世紀八十年代,我當時在協和讀研究生。
外祖父航海技術是一流的。他退出軍界回到老家蓋房置地。幾年後到招商局工作。他穿著不大合時宜的衣服上班當船長,被人們,包括下屬暗地裏嘰笑為"鄉瓜"。第一次出海回來,一切都改變了。輪船到達吳凇囗之前,大副照例請示要聯係領航員。外祖父笑著說用不著,他自己來,讓船上的很多人捏了一把汗,直到他安全把大輪開進港口。其實,我外祖父上的海軍軍校就在吳淞口,他非常熟悉那裏的水域。更何況他曾經是技術精湛的艦長。
抗戰期間他把兒子送到重慶追隨國民政府,自己卻回到家鄉,原因是自己的母親,我的外曾祖母患病在床。四十四歲的他要盡人子的孝道。送走外曾祖母後發生過一件事,地方上鬧土匪,專搶大戶。並聲稱一定要綁陳家一張票。外祖父隻有攜家人跑"土匪"反。其實我外祖父是見個大世麵的人,不是把"浮財"藏在家裏的土財主。他擔心土匪們會挖地三尺糟踏房子,就在堂屋箱子裏放了二十塊大洋並留有一個字條,說明沒把錢埋在地下。可"跑反"回來後,家被糟蹋的不像樣子,每間房子的地都被挖了。我好奇地問我母親這些土匪是些什麽人?母親沒有四答我。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政治空氣寬鬆了點,母親告訴我,土匪後來被新四軍收編了。
我們一家人既頂著家庭出身不好的沉重包袱,我母親和舅舅又是省委統戰部的統戰對像。記得有位尹姓統戰部官員毎年會到我們家。但這絲毫改變不了我們的政治命運。在尹姓官員和我母親談話中,無意中聽到外祖父不是國民黨員。我很難相信,向舅舅求證,答案是否定的。我問為什麽,答案是他自己不願意。而我舅舅本人卻是在上海上大學時加入了三青團的。外祖父在國共兩黨中選擇的是國民黨,正因為如此他接受按排去了台灣。據說同為海軍出身,他的上司沈鴻烈將軍對他是非常賞識的。他為什麽拒絕加入國民黨呢?難道說他念及自己走出鄉村得益於清政府,把不加入國民黨作為底線?還是因為以軍人和航海技術人員為本職,不介入黨派?我不得而知。我們至少可以說,那個時代,政治是寬鬆的。不加入執政黨是可以服務於社會,領取高額薪酬的。
臨了,最後說明一下。我寫的這些,除了是因為要追思先人,還有一個原因是去年無意中讀了武漢女作家方方的中篇小說:塗自強的個人悲傷。讀著讀著,我眼淚就下來了。同樣是要自強的農家子弟,命運是如此的不同。
續完
我無緣見到我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隻是在照片上看到外祖父高大魁梧的軍人形像。一米八零以上的大個子。據家裏老人說他酒量超人。這讓我腦海裏拚成一個有血有肉標準的海員形象。他這這兩點我都沒有繼承,倒是我的舅舅丶表兄和表弟不折????扣地繼承了。表兄生於一九四九年,文革中在籃球場上被征兵的軍人發現,破格入伍,到濟南部隊隊打球。這樣的家庭,在那個年代他居然能穿上軍裝,後來又入黨提幹,可算是異數。
可喜的是我們的兩個兒子這兩點都繼承了。發現長子能喝酒是在他十一歲那年他一個人回國,和親友們一起過年。他的小姑父後來告訴我們,小弟在年飯夜和每個人喝了一杯白酒,共有八九杯之多。這是他第一次粘到酒。姑媽一再阻攔才沒讓他繼續喝。至於老二能喝酒,則是發生在他十四歲那年和我一起到北京。我參加北美生命科學家年會。會議結束的晚宴按排在人民大會堂,我帶他去了。因為和新結識的同行聊天,我沒注意他。桌上每人兩個酒杯,一個啤酒杯,一個紅酒杯。他也是第一次接觸酒,也不知道規矩,以為倒在杯子裏就要喝完。而添酒的禮儀小姐,見到杯子空了就會給斟上。這個循環反複多次後終於被鄰座朋友發現了。發現這個"秘密",我有一種驚異莫明的興奮。回來後找出外祖父的照片,發現小哥倆和他們的外曾祖父眉眼之前確有幾份相似!
我嚐想如果我的外祖父在少年時期沒有能夠吊懸梁,錐刺股地努力學習,那個我們詛咒了多少年的"萬惡的舊社會"沒有推行"辦新學、獎遊學"的興國政策,他就會和他的父祖輩一樣,走不出這個江淮丘陵的小村莊。他會繼承祖上的幾畝薄田和臨湖小鎮的篾匠小鋪。試想身材魁梧的他坐在條橙上編織篾器,替走進小店的顧客用帶鉤的竹竿挑下掛在牆上的菜籃丶簸箕,是個什麽場景。是被革命黨人咒罵了100多年的清政府給了這個地地道道的農家子弟有上升的機會,走出了小村莊,看到了大海,駕馭著軍艦和巨輪在大海上馳騁。同為鄉裏鄰居,和外祖父有一段相同經曆和相似家庭背景的的是一位曆史名人,有"和平將軍"稱號的張治中將軍。文白先生比我外祖父年長三歲。由類似的機會北上在保定軍校學習,以後成為蔣先生創辦黃埔軍校的重要助手。我們今天需要的給平民子弟有足夠的上升空間,而不是開曆史倒車,而不是讓"趙家人"把持一切,給這個社會增加越來越多的戾氣。
待續。
祖父的家是安在我的祖母家那個村子,和我們金姓的村子相隔10華裏地。原因是祖母的父親,一個頗有聲望的老秀才,沒有男孩。但祖父又不算是入贅,因為我父親並沒有姓張。具體是什麽原因我就不知道了。推測原因有二。其一是我祖母隻養育了我父親一個男孩和我的三個姑母。其二是我祖父也沒有親兄弟,隻有堂兄。有一年,祖父的一個姪孫,即我的堂兄帶我去我真正的老家住了一個星期。輪流在四個幾個堂兄家吃飯。他們和我是剛出五服的堂兄弟。
讀小學時每年寒暑假都會去祖父祖母家。他們那時生活條件並不比我們在城裏差. 但房子不屬於自己。好像是金姓人可以住張姓房,但是不能擁有。祖父自己掙下的房產在城裏,被政府沒收了。說是留給他三間,但沒有住,一直被"公家"占著。文革結束那年,政府強行”購買”那幾間房,給了點錢.但祖父母都辭世了.
祖父給村裏人看病。祖母比祖父大三歲,操持家務。還有位姨祖母,青年時就守寡,和祖母生活在一起。她也不在生產隊掙工分,隻是在自家自留地種蔬菜。讓我記憶最深的是她們做的瓦罐肉湯,泥鰍糊和巢湖白米蝦炒韮菜。村子離湖很近,蝦子是農民清晨打上來賣到家門口的。
我慢慢地發現,所有來找我祖父看病的村民都稱呼他姑爺(是姑父的意思)。不分老少。即便是父子同來或母女同來,也一樣稱呼。背下裏,他們則都以"金先生"稱呼。當我問我該怎麽稱呼他們時,祖母和姨祖母告訴我隻要是成年人,就叫舅爹爹(即北方人叫舅公),小孩子就隻能胡亂叫名字算了。原來我祖母來自這個兩千人口張姓自然村的最長一房。她有三個堂弟是我的堂舅公,而他們的孩子是我表叔,其他人都往往比我輩份高幾輩,有的高出5輩6輩的。
祖父一輩子是以張家女婿的身份,以醫生這個職業被村民愛戴的。他不苟言笑但也本份做人。也許是一輩子在"客邊",格外注重自已的"體麵"。
我注冊文學城不到一個月,一開始不熟悉糸統,又丟開了。真正積極地把自己寫的東西陸續放到網上始於兩周前,主要是詩作。昨晚上網,吃驚地發現,放到自已博客上(未放到任何論壇)不到6個小時的這段文字被閱讀了上千次。我隻是這兩天才把自己注冊網名的事告訴校友群的朋友。後來發現是網站編輯慧眼把這段文字放到博客精選了。
我這兩段文字很中正平和,寫的是一個極其平凡中國人家庭的一個斷麵,但涵蓋了我國百年來的曆史蒼桑。
我想說的是即便在我祖父外祖父那個年代,經曆了辛亥革命前後的蒼桑巨變,農耕社會的年青人,通過努力還是有上升空間的(社會學名詞)。我的祖父是個中規中矩但積極向上的人。他失去了延續他的父祖們詩書傳家的夢,但立刻把中醫的衣缽継承了下來,還睜開眼睛,接受西醫。即便在他年屆七十時,還和我父親討論西醫用藥的知識。他靠自己的努力,在那個動蕩年代,掙下了一份不菲的家業。即便到了一九四九年,家產化為烏有,他還有著自己的尊嚴。那埸"史無前例"徹底剝奪了他的尊嚴。當然他隻是蒼海一粟。
他被遊鬥那天,12歲的我從城裏回到鄉下。祖母要我們呆家裏不要出門。祖父回來後,默默地走進自已的臥室,躺了三天未起來。
即便在那個年代,鄉情還是有的。兩個村幹部夜間從"水巷子"敲開我家後門,安慰我的祖母。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