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及至十多年前,在杭州平海路與仁和路交岔口,友好飯店旁邊,工人大廈斜對麵,有一個用毛竹、木頭和油毛氈等粗糙材料在人行道上搭建而成的路邊鋪子,鋪子裏頭排列著幾張四腳方桌,四邊相應地擺放著四張長條凳,鋪子的一頭靠牆是一張大大的案板,頭戴不很潔淨的白帽子,圍著不很潔淨圍裙,戴著同樣不很潔淨的白袖套的兩位大媽在這張案板上使勁地搓揉著麵團,再把麵團搓成粗粗的長條,從長條上摘下一個個的劑子,劑子轉眼間就像變魔術似的,被包入了香噴噴辣孜孜的雪菜餡或者肉末餡,又被擀麵杖擀成了不厚也不薄、直徑大約12厘米的圓餅。這些圓餅被送到大約兩、三步遠的,位於鋪子靠街一側的大煎鍋上,大煎鍋有兩個,分別放在兩個由柏油桶改造的並排陳放的大爐子上,大爐子內心永遠都是不急不慢的火頭,不緊不徐地煎烤著攤在大平底鍋上的煎餅們。鍋底有一點油,但是不多,正好薄薄的一層潤過鍋底,一個煎鍋上有七、八張,也許是八、九張大餅,先是白白粉粉的樣子,好像被宰的羔羊一樣無可奈何聽天由命地任人擺布忍受煎熬,隻眨巴幾下眼的功夫,貼底的那麵餅就發出吱吱的呻吟,並有細細的油煙浮起,活脫脫一個個齜牙咧嘴口冒涼氣承受苦刑的模樣。待翻過身去,果然已被煎得焦黃。另一麵也休想逃脫厄運,隻消半支煙的功夫,待到兩麵都呈同樣色澤,沒有了粉白與焦黃的比較,反而就顯得金燦燦地惹人口水了呢,更何堪那從餅裏麵哈出來的香辣之氣!再瞧那看守著煎鍋煎餅的人,卻是另一位大媽,麵色紅潤(也許是被爐火襯的),體態雖然過度豐盈,動作卻極是麻利,翻餅的時候,她手裏舞動著的那個閃亮的鏟子,好像舞台後麵發號施令的教練,一聲令下,舞台上的弟子們便一個個地翻好了跟頭。煎完了之後,擦擦幾下,燙手的煎餅們就自發似的摞成了一摞,然後,極其利落地將煎餅們分發到在一旁等候多時已然現出急不可待或極不耐煩神色的吃客手中——你,兩個!你,三個!這四個,你的!儼然一派大將軍風度,隻不過這大將軍的一身戎裝——她的圍裙,恕我不能再用“不很潔淨” 來形容了,簡直就是——各位自己想像去吧!
接過了燙手的煎餅,本想終於可以安慰一下轆轆的饑腸和因為頻咽口水而略略生疼的喉嚨,哪裏想到反而更難了——剛剛出爐的大餅一朝逃脫熱鍋的煎烤,轉而竟荼毒起吃客的手來——那拿著煎餅的手!不知道那家鋪子為什麽不給客人一個一次性使用的盤子,而是僅僅給你一張小小的油紙,這張紙頭那裏經得住煎餅表麵熱油的穿透力!這個時候被烤的反而是客人的手了。本來也可以盡量避免或者縮短被烤的時間,可是,放眼望去,張張桌子都被圍坐得水泄不通,哪裏能夠立即找到地方放下手中的燙餅!於是乎使勁地用眼瞄唆著,盯著那正在埋頭享用的吃客,可憐巴巴地站在人家旁邊,還要一邊不停地翻騰手上的大餅,以免表皮被烤熟了。遇到善心的坐客,看你一副可憐相,就說,先放這兒吧!你就可以如釋重負一般獲得解放了。當然如果你足夠老到,不怕被人白眼的話,就徑直把你的餅放在別人的碗側吧,不過不能保證等你端了牛肉粉絲湯回來那餅還在原處。
當終於用手中的大餅預定好一個座位之後,接下來就要去大案板旁邊的小爐子那兒了。小爐子也有兩個,一個上麵坐著一大鍋熱水,另一個上麵坐著的是煮粉絲的大鍋。大案板旁邊還有一張小長條桌,上麵依次放著一碗蔥末,一碗牛肉末(熟的),還有一、兩碗別的什麽(記不得了),以及兩大摞藍邊大碗。那裏有個人為你盛湯,灑上牛肉末蔥末,你就可以顫巍巍地雙手端著這碗滾燙的熱湯,好像林妹妹初進榮國府那樣步步小心地挪動腳步到預定的地方,與大餅會合。這個時候前麵的客人應該已經進入尾聲了,即便把湯直接放在旁邊也無大礙。隻等人家起身,你就可以一屁股坐下,嘴裏的唾液和胃裏的酸水都早已準備就緒,此時不大快朵頤更待何時?!拿起桌上的辣醬瓶,毫不猶豫地兜一大勺在粉絲湯上麵,用筷子攪一攪,開吃!一口雪菜煎餅,一口粉絲湯,那個熱乎乎香辣辣的勁頭,真不枉費剛才排隊、燙手等等的磨難。有經驗的吃客在來這裏之前一定不會忘記在自己口袋裏放上一塊手帕或者一小疊紙巾。吃到高潮處,清水鼻涕一定會不爭氣地從鼻孔裏流出來,徜徉在人中及其兩側,如果口袋裏麵掏不出手帕紙巾之類的東西,你就隻有兩種選擇——要麽任由鼻涕繼續瀟灑地徜徉,以至於滴落到你的湯碗裏麵(也許味道更鮮也未可知),要麽用你油孜孜的手去擰掉鼻涕(可是這手又去那裏搞幹淨呢)。兩種狀況都十分令人尷尬,要知道,這時候,你的邊上不止有一雙眼睛對著你虎視眈眈哦!人家看著你的窘迫樣兒,心裏沒準兒幸災樂禍呢!
吃完了,站起來,如果你願意,完全可以肆無忌憚地打上一個響亮的飽嗝。來這兒吃煎餅牛肉湯的,都不是什麽優雅人士,即便你平素十分優雅體麵,來到這兒你也不得不放下那個架子,痛痛快快地庸俗一回。而且你不得不從心底深處承認,庸俗遠遠比優雅要酣暢淋漓,這種庸俗的快感是無法與優雅體麵共享的。
寫到這裏,發現遺漏了一個重要細節,不然大家會以為這兒是個慈善機構開辦的粥攤呢!不是,一來你就得先付錢,付錢也常常是要排隊的。不過這個隊伍行進很快,不一會兒你就可以用僅僅2塊錢換來幾張看不出原色的小小硬紙牌,拿著這紙牌去換取煎餅和牛肉粉絲湯。
這家鋪子是居民區的退休大媽們操持的。每次去這裏人都是這麽熙熙攘攘的,總得排隊,手總得被燙,鼻涕也總要流出來,卻依然樂此不疲,隔一段時間就要來享用(或者受罪)一次。在文明世界裏行走好像是旱鴨子潛水,憋一陣子就非得把頭伸出來透一透庸俗之氣,才可以繼續去端優雅文明的架子。也所以,這兒永遠都是生意興隆。也不止一次在這兒發現熟識的或者半生不熟的麵孔,甚至有我要稱之為老師的人。
俺自己做的煎餅和牛肉粉絲湯:
俺實在是缺乏擺弄麵粉的天分。瞧俺做的餅,皮兒也太厚實了一些,所以整張餅竟比我想達到的厚度厚了一倍!裏麵的餡是雪菜與油菜心的混合物,因為還是這樣更加健康一些。牛肉是先切了絲用生抽生粉抓過,煸炒後蓋在粉絲湯上麵的。
這麽多年之後,在一個完全不同的環境下想重新體驗當時的感覺根本就是不現實的。餅做得不地道倒不是大事,關鍵是無法複製排隊、燙手、以及找座位等等與吃餅共生共存的過程!而且我現在大可以坐在整潔的餐桌旁以十分優雅的姿態來消受它們——本該庸俗的雪菜煎餅和牛肉粉絲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