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西哲對人生的看法是“我思故我在”。據我觀察,中國人的人生觀卻是“我吃故我在”。中國人好吃,上下數千年,縱橫幾萬裏,豈隻是一個吃字了得?
從婚喪嫁娶吃到祭祖敬神,從迎新送舊吃到親友聚首,從年節賀壽吃到四時吉慶,從官場升遷吃到商界酬酢,假如沒有這個吃字,這一切忙乎都頓然失去了意義,活著還有什麽勁。
當然,中國人之所以如此,你我自然是清白無辜的,這賬要從孔夫子算起。孔子誓死不當炊事員,卻於吃上帶有共產黨員式的認真,不存一絲半毫的苟且。他老人 家忽略了對世界觀的改造,從“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開始,一直演變墮落到“割不正不食”、“失飪不食”、“不時不食”、“不得其醬不食”,簡直象個饞嘴挑食貪吃耍滑的孩子,委實難伺候。
中國人之好吃所以能長盛不衰,實是因為我們從娘胎裏帶來了一付舉世罕見的好腸胃。天上地下,海裏水中,能飛的 除了飛機,帶腿的除了板凳,好像沒有剩下什麽我們不吃的了。我們的腸胃竟也配合得好,很少有拆台的時候;即使一時不留神吃得過豪過爽,腸胃偶有不適,頂多再吃點清淡的或者食療食補一番也就齊了,轉眼間胃口又生龍活虎一般。
中國人的席宴上,每每是南北並存、水陸雜陳、五味齊備、眼花繚亂。能吃是福,若吃到了珍饈佳肴,仙味極品,那更是前世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一個人如果連吃都不能發揚大無畏的革命精神,很難想像他能勝任解放全人類的重擔。
吃和中國的政權政治密不可分,是有目共睹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就先得從“調和鼎鼐”、“濟五味”開始。
旅美的老中都知道,論及吃,老美隻圍著牛豬雞魚轉悠,吃到羊鴨蝦蟹,不少老美得憋口氣閉下眼。狗是老美的圖騰,想都不要想。按老美的說法,吃了老鼠要見 報,按老美的法律吃了貓就得進監牢了。若你談及吃過蛇鱉、魚翅、燕窩,老美的眼光就在告訴你,你是從食人部落來的。老中的日子在這種環境中清苦寡淡,空懷絕技,常發英雄無用之慨。進了超市好比“繞樹三匝,無枝可依”,偌大個店,竟連可以犒勞安撫腸胃的都沒有。出車郊野,見到左近唾手可得的、但受到法律保護 的野鴨、鬆鼠、鴿子旁若無人地走來走去,那個受刺激呀,簡直難以付諸筆墨。
想當初,華人才到金山落腳,靠的就是“三把刀”縱橫馳騁,中餐館比比皆是。但老美從不在吃字上狠下工夫,浪費時間,誰又奈之何?
就是老中最難伺候。進了中餐館要吃地道、吃風味、吃野味、吃新奇、吃印象。菜單來了先挑,菜沒上先聽,菜端來了先聞,夾到碗裏先看,放到嘴裏先品,好不 容易咽下去了,還要等待腸胃的最後審判。層層布防,處處設卡,好像肚子裏頭不是別物,倒是端坐著一個皇上老子,竟不知要如何善待才好。要是哪道關卡不滿意,離開餐館時就頗有“壯士一去不複返”的悲壯情懷。假若是味道滿意了,這才把眼睛慢慢睜開,且徐徐打量周圍的環境。若是客人多,自然是英雄所見略同。客 人若少,則需進一步打探緣由,以作為是否下次再來吃的參考。
嗚呼,國人於吃不可小窺,它關聯著爹媽賜予之中莊腸胃,牽掛著祖宗遺留之華夏文化,顯現著人生於世之鵠的作為,斷斷馬虎不得。倘不謹記,仔細吃虧。
文:陳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