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方方(原名汪芳,祖籍江西彭澤,生於江蘇南京,現居武漢,中國當代女作家,湖北作協原主席,代表作《萬箭穿心》《風景》,最新長篇《是無等等》)
正月初八(2月1日)
今天天氣仍然晴好。初八了,居然有點懷念院子裏每年此時的熱鬧。
早上起來,仍然先看手機信息。看到一份元月31日的數據統計。數據顯示的結果是:武漢確診和疑似病人仍在增長,但速度已明顯下降。並且連續三天都在下降。重症病人數字也在減少,死亡率與之前比,穩定在2%左右。而治愈人數和疑似解除人數在增長。相當好的一個信息!說明近期的防控有明顯效果。這是我大哥今早發在自家群裏的。我無法確定它是不是真的,但我希望它完全是真的。仍然是那句話,武漢挺過來了,全國就挺過來了。
回想起來,最早告訴我們有此病毒傳染的,也是大哥。我們有個家庭群,其實就隻我們兄妹四人。連嫂嫂和侄兒女們都沒加入。兩個哥哥在大學當教授,他們的同學和同事群信息經常很豐富。尤其大哥,他是清華畢業的,又在華科大當教授,所以他那裏有價值的信息會多一些。12月31日上午十點,大哥轉了篇文章,說“武漢疑出現不明原因肺炎”並注有括號“(SARS)”。
大哥說,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二哥馬上就提醒道,大家不要外出。二哥在沈陽工作,又說你們可以到沈陽來避難。沈陽零下二十度,什麽病毒都活不下來。大哥說,SARS怕高溫,還記得2003年嗎?之後大哥再度發出信息,確認此消息為真,並說國家衛健委專家已經抵達武漢。
小哥有點吃驚,因為他就住在病情集中爆發的華南海鮮市場附近。我到中午才看到這些,馬上說,近期不要去醫院。因為小哥身體不是太好,他主要看病就在漢口中心醫院,而那裏卻集中著大部分武漢肺炎患者。小哥很快回複,說他下樓看了一下,漢口中心醫院平靜無常,他原以為會有很多記者。很快我在同學群裏看到了華南海鮮市場和漢口中心醫院情況的視頻。於是立即轉發到自家群裏。並提醒小哥,出門戴口罩。甚至建議他元旦後先逃到我家來。畢竟我當時住在江夏郊區,距離漢口比較遠。小哥表示,看看事態發展再說。二哥則認為,不必太緊張。政府不會封鎖信息,否則就太對不起老百姓了。我基本上跟二哥的想法差不多,覺得這麽大件事,政府不可能封鎖信息,不可能不讓百姓知道真相。
元月1日上午,大哥再次轉發了《武漢晚報》關於華南海鮮市場停業整頓的新聞。小哥仍說他們家附近沒什麽變化,大家該幹什麽還幹什麽。作為普通百姓,其實在這一天裏,我們已經高度重視這件事了。所提及的措施,與現在無異,即戴口罩,呆在家裏,不要出門。我相信其他武漢人跟我一樣,經曆過SARS那樣的恐慌後,誰都不會輕視這種消息。但是,官方的說法很快來了,它們來自專家的結論,概括起來是八個字:人不傳人,可控可防。大家立即都鬆了一口氣。反正我們從不吃野生動物,也不會去華南海鮮市場,我們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我之所以複盤上述,是因為今天早上看到一個對王廣發先生的專訪。王先生是第一批來漢專家。他講完“人不傳人,可防可控”後,自己就被感染了。我以為他多少會有點自責或是懊悔以及反思,哪怕這錯誤與他本人無關,是整個專家組的決定。但作為專家組成員之一,至少給了武漢人民一個輕率的結論。無論湖北武漢官方如何官僚無能,或是有多少人為顯盛世繁華刻意遮蓋,但作為醫者的王先生,在表述時,是不是可以更謹慎一些?而不是這麽斬釘截鐵?同時,王先生在元月16日即被感染,顯然此時已然得知病毒是“人可傳人”的。但我們並沒有聽到王先生及時修正自己此前所說的八個字,也未聽到他大聲疾呼人們警惕,卻一直等到三天後鍾南山院士來到武漢,才向人們道破真相。
對王先生的采訪,是昨天作的。武漢人窩囊的春節(盡管武漢人達觀)、病人們的慘烈狀態,死者們破碎的家庭,封城行動對整個國家的損失,以及王先生同行們的無比辛勞和壯舉,全國人們都看到了。但是,對此負有一定責任的王先生在訪談中卻沒有一絲愧疚,沒有一點歉意,甚至還覺得自己有一份功勞。他說:“我要跑到武漢走馬觀花,要是不去病房,不去發熱門診,我也不會感染,反而進去以後,自己感染了,大家才知道這個疫情確實是嚴重了。”聽到這話,我真是無語了。看來王先生是不怕武漢人對他爆粗口的。
唉,中國人一向不喜歡認錯,也沒有多少懺悔意識,更不會輕易產生負罪感。這可能跟文化和習俗有關吧?但作為醫者,專業就是救病扶傷,看到那麽多人,因自己的言論而病中掙紮而絕望死去,即令大家並無多少責怪,可自己呢?自己就可以那樣輕鬆地放過自己嗎?內心就沒有哪怕一點點的罪惡感?說好的仁心呢?怎麽還可如此洋洋灑灑地自誇?國有大難,連皇帝偶爾都懂得發個“罪己詔”。王先生(包括專家組)呢?真沒打算向武漢人道個歉?真沒覺得這是自己從醫生涯的一個教訓?
算了,這個時候,實在不想多說。還是祈願王先生今後更加努力地救死扶傷吧。拯救他人的同時,也拯救自己。
正月初九(2月2日)
今天初九。我們已經堅持多少天了?真是懶得數了。有人出一道急智題,說不準看手機,今天星期幾?要求一口報出來。真是下手太狠。誰還記得星期幾呀?能記住初九,就不錯了。
天氣又開始陰沉,下午還下起了雨。奔波的病人們,會進入更加可憐的狀態。在武漢,出門看看,除了人少燈亮,其實一切還是都還是井然有序的。生活物質基本不缺。隻要沒人生病,家家都很安穩。不是有人想象的一座煉獄。而是個安靜的美麗的磅礴大氣的城市。隻是一旦家裏出現病人,就會一片糟亂。到底是傳染病!而且醫院資源隻有那麽多。市民其實也知道,就是醫生自己的家屬生病,如若不是重症,也住不進醫院。這幾天,正處於專家預計的疫情爆發期中。估計我們還會相繼聽到或看到一些更嚴酷的信息。今天最難受的視頻,是一個女兒跟在殯葬車後號啕大哭。媽媽死了,被車拖走,她無法為其送葬。將來或許也不知道骨灰在哪。在有著輕生重死文化傳統的中國,這恐怕是兒女們心裏最大的疼。
其實沒辦法。誰也沒辦法。我們唯一的事,隻能把這一切都扛下來。盡管病人多半扛不住,病人家屬也多半扛不住。可是,不扛,又能怎樣?以前我曾經說,時代的一粒灰,落在個人頭上,就是一座山。說這話時,體會還不深。這一次,才真正讓我銘心刻骨。下午與一個青年記者溝通,他說,他深感無力,人們看到的隻是數字,但數字之後呢?這些年輕人,真不容易。在這個年齡,便要去麵對一些殘酷:掙紮、死亡以及各種不準的指令。我也覺得非常無奈。但轉念一想,我們除了振作起來,還能怎樣?我們沒辦法幫助病人,我們隻能自己扛住自己所麵臨的一切。在有餘力能幫人的時候,就幫著他人一起扛。無論如何,再扛他一周。
另外有一個比較好的消息,是看到一份數據。上麵說,外省的病人在減少,治愈率很高,死亡率很低。湖北這邊,之所以數字不準確,死亡人數多,顯然還是醫療資源不足所致。導致一些人在死後沒能確診,另一些人垂死前才得以住院。說明白點,就是說,這個病不是不可治。隻要在發病之初得到治療,很快就可以控製。同時也看到一份建議,說其實鄰省的醫療機構,都嚴陣以待,卻並無多少病人。A傳B的人有一些,但B傳C的人極少,雖有一二,卻並未確定是否就是C。所以,建議武漢用救護車,由醫護人員伴同,在嚴防感染的前提下,轉送一些病人到鄰省的傳染病院進行治療。武漢這地方,地處國之中心,好多省會,隻需三四小時即可以抵達。病人隻要得到治療,就能逃過死神。不知道這個建議是否適用,我自己覺得也有一點道理。不過,剛才又聽同學說,火神山醫院從明天開始可以接收病人(不知確否)。那邊床位多,醫療條件會更合適,外來援助的醫護人員也會很多。如果明天即可接收病人,這個往外省送的建議就無效了。唉,總之,現在我的心願變得很小:隻願生病的人們,能有醫院可去。為他們祈禱。
還有,我很想誇一下武漢的年輕人。有幾萬青年誌願者在疫情前線奔忙。純粹都是自願服務,他們以微信群的方式組織起來,做什麽的都有。相當了不起!以前我們常常擔心年輕人會變得越來越功利。這個時候,看著朝氣蓬勃的他們,心想,我們這些老家夥瞎擔心什麽呀!其實,每個時代,都有與它相匹配的人,年長者不必杞人憂天。昨晚,陳村傳我一個視頻,是武漢一個年輕人拍下封城後每一天每一天的事。連續拍了好多天,我一口氣看完。真好。以後有機會見到這小夥子,一定送他幾本我的書,以表達我的敬意。還要告訴他,在某個寒冷而憂傷的夜晚,他的視頻鼓勵了我。
正月初十(2月3日)
初十。又一個陽光明亮的日子。昨天以為會繼續下雨,但今天卻突然晴好。求醫的人,或許會因這陽光,多一點溫暖。盡管他們很多是感染者,帶著病毒四處求生。誰都知道,所有的他們都不願意這樣,但為了活下去,他們不得不這樣。他們沒有其他路可走。他們內心的寒,當比這冬季的寒更深更重吧?所以,我還是希望他們在奔波的路上少受一點罪。病床輪不到他們,但陽光還是可以普照得到。
沒起床即看手機。最先看到的成都地震信息。地震有驚無險,段子則讓人笑噴。有一則是:“武漢在成都的兩萬個人全部找到。因為剛才地震驚慌失措跑到大街上的肯定是武漢人,成都人都在屋裏頭燙腳。”實在讓人隱忍不住笑出聲來。相信成都的段子手讓武漢人今早多出個“開心一刻”。我想,比武漢人更能搞笑的大概就算四川人了。謝謝那些段子手。
網上有些視頻,我已不敢再看。實在很難過。但是我們理智下來,明白自己不能隻是難過。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隻惟願我們能有記憶:記住這些不知名的人,記住這些枉死者,記住這些悲傷的日夜,記住到底是什麽原因讓他們在這個本該歡樂的春節中斷了人生。隻要我們尚且偷生在世,我們就要為他們討個公道。對於瀆職者不作為者不負責者,我們必須一層一層追究,一個也不放過。否則,我們怎麽對得起那一個個用停屍袋裝走的人們——那些和我們一起共同建設共同享受過武漢的人們!
今天看到一個武漢的宣傳片,拍得不錯。將武漢這座城市的空曠和安靜,形容為“按了暫停鍵”。是呀,武漢隻是暫停,但那些裝在運屍袋裏的人,卻是完結。唉,火葬場的工人從未像現在這樣辛苦。但他們說,大家還是關注醫生吧,他們是管活人的。
下午,我即向我的一位醫生朋友了解近況。他正在一線。插空回答我的提問。我們聊得很雜,概括起來有幾點。一是,武漢現在絕不容樂觀,形勢依然非常嚴竣。醫療用品處於“緊平衡”狀態。我第一次聽說這個詞,按字麵理解,大概就是緊張,但也剛夠吧。醫生說,夠用兩三天。二是,基層醫院相當艱難。本來基層醫院條件也差些,受關注度小,醫療資源少。醫生朋友說,你幫著呼籲一下,請大家多多關心和援助基層醫院。不過,他又說,基層的地方政府、社區及村莊,隔離措施很得力,比武漢做得好多了。第三便是,把發燒的疑似的病人交給社區,是不合適的。社區缺乏專業知識也缺乏防護用品,他們怎麽管得了呢?何況社區的人們自身也害怕,他們解決不了問題。我想,是的,這個錯誤的決定,導致武漢感染人群仍在擴大,而且一感染便是全家。第四是所有醫院的醫生都很忙,其他科室也都抽調到一線。但現在治療的還是存量,而每天確診和疑似的人數在飆升(即還顧不上治療新發病的人?我沒敢問)。第五,醫生朋友估計最終感染人數會是個很恐怖的數字。他用很肯定地語言說:“隻有把那些該住院的全部住院,該隔離的全部隔離,疫情才能控製。”說來說去,這是唯一的辦法。從今天的一係列舉措來看,政府似乎終於意識到這點。
疫情來了,從它初發及至擴散再至瘋狂,我們的應對則從錯誤到延誤到失誤。我們沒能繞到病毒前麵攔截住它,卻一直跟在它的後麵追趕,盡管我們付出如此規模的代價。摸著石頭過河這個思路並不對症,那麽多可參照的前例,為什麽不跟著學呢?直接抄個作業也可以呀?可能我的想法太簡單吧。
今天還有個視頻,是一家人過橋。橋這邊是重慶,過了橋是貴州。夫婦倆帶著一個或兩個孩子(沒看清)。男人是重慶的,女人是貴州的。車出重慶,過橋即貴州界。結果,貴州不讓男人進,說貴州女人可以回家,但重慶男人不能進來。男人隻好驅車返回。而重慶這邊說,你們已經出了重慶,男人可以回家,但女人不能進來。開車的男人說,前麵不讓去,後麵不讓回,難道我在橋上生活?這是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視頻。我曾寫過一部長篇小說叫《武昌城》,寫的是武昌被北伐軍圍城一個月的事(多巧呀,我自己也被封在了武昌城裏)。圍城過程中,武昌城內人餓死病死無數。漢口漢陽人多方營救,終於與兩軍達成協議:給出三天時間,讓老百姓出城就食。圍城方不攻擊,守城方給放行。那是1926年的事。兩軍作戰,敵對雙方尚且可以協商,而今天,又不是什麽天塌的事,怎麽就不能通融?辦法多的是呀!後來小夥子到底是返回重慶還是前往了貴州,我就不知道了。
唉,哀民生之多艱,長太息以掩涕。這幾天,很多人寫這個。
正月十一(2月4日)
今天天氣依然很好。武漢市民生活還是很平穩。悶是有一點,但隻要活著,悶是能忍住的。
下午突然聽到有人再度恐慌,去超市搶購,說是擔心超市關門,斷了吃喝。我想這個大概不會吧?市府似乎就此發了一個聲明,即保證超市不關門。按理,全國人民都在支持武漢,中國的生活物品也不緊缺,保證武漢人民的日常生活用品,應該不難。當然,會有一些孤寡老人比較艱難(沒有疫情,他們也很艱難),相信社區和諸多的誌願者都會前往幫助。不管政府前期有多少失誤,無論如何,我們目前也隻能相信政府,我們還是要給予他們信任。不然,這種時候,你能信誰?你能靠誰?那些容易恐慌的人,他們什麽時候都會恐慌,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剛才出去倒垃圾,發現我家大門上,貼著“已經消毒”的紙條。還貼著一個通知,說如果發現自己發熱,請打武昌區多少多少電話。可見社區的工作做得還很細致。疫情是大敵,全民同仇敵愾,沒人再敢馬虎,隻要決策者不再出昏招。
對於未來到底有多少人會被感染,這個數字大家都很敏感,也為它的數目之大,感到緊張。其實昨天我的微博中提到的十萬這個數,醫生們早就心知肚明,也早有醫生在對外呼籲時說破過。今天,另一位醫生朋友告訴我,這個數字一點不錯。人數的確會有那麽多。但是有一點:不是所有受感染者都發病。發病的人,可能是其中二分之一或三分之一。我特別追問了一句:是不是盡管被感染,但並不發病,以後就會自己慢慢地好?醫生朋友用肯定的語氣回答說,是的。假若真是這樣,算不算一個好信息?
再次強調:根據醫生們的說法,冠性肺病傳染力強,但隻要有正常的治療,死亡率並不高。在外省有機會得到治療的病人,也已證明了這個。武漢的死亡人數多,主要就是住不進醫院,輕症變重症,重症致死亡。加上隔離方式不對,居家隔離導致全家被感染,病人更多,才引發許多悲劇。醫生朋友說,如果早有措施,以武漢現有的床位,是完全可以讓重症病人都住進醫院的。但是前期亂了,人們恐懼,沒病也跑醫院,後麵就都亂了。現在,政府也在不斷調整方式。下一步,看看是否能扭轉局麵,讓拐點早些出現。
此外,網上也有人對昨天剛出台的“方艙醫院”質疑,覺得這樣集中隔離,病人擠在同一空間,豈不是增大交叉感染?但我想,這是戰地醫院模式。首先必須在最快的時間裏把發燒的疑似的病人集中起來,加派醫生進行治療。與此同時,繼續完善隔離條件。不然,那些流動的感染者,四處奔波,多奔波一天,就會多傳染他人,如此,疫情根本無法控製。目前的大空間,條件雖不理想,想來下一步恐怕還會逐步分割成小間。如是推測,也不知確否。無論如何,隔離流動的感染者,是最緊急的事。
今天還看到一個視頻,來自火神山醫院。病人自拍。視頻中所見,那邊醫療環境相當不錯,病人也很樂觀。這正是我們想看到的。願他們早點好起來吧,也但願所有的事情,更加合理,更加有序。
這次的疫情,顯然是合力釀就。敵人不隻是病毒一個。我們自己也是自己的敵人或者幫凶。據說很多人此時才幡然醒悟:知道天天空喊厲害了我的國沒有意義;知道天天光是政治學習講空話而不會具體做事的幹部沒半點用(我們以前稱這些人為“嘴力勞動者”);更知道一個社會如果缺乏常識,不實事求是,後果不隻是嘴上說的害死人,而是真的會害死人,並且是死很多人。這個教訓,也算又深刻又沉重了。盡管我們有過2003年,但是很快它被忘記;現在又追加一個2020年,我們還會忘嗎?魔鬼永遠在後,我們不警惕,它還會再次追加,直到把我們折磨醒來。問題是:我們要不要醒呢?
想起SARS那年,三月,正是在SARS擴散而官方隱瞞的日子,廣州的同學要動一個大手術。我們幾十個大學同學從全國各地趕到廣州那個SARS最生猛的醫院去為他壯行(沒一個人戴口罩)。大家來回都坐的火車。之後事情被暴露,全國上下恐慌,我們人人都嚇得一身冷汗,紛然稱自己命大,沒被感染。而這次,我從元月初到元月18日,曾三次去兩家醫院看望動手術的同事。有兩次都沒戴口罩。現在想想,也是後怕,再一次覺得自己命大。
正月十二(2月5日)
昨天立春。今天的天氣果然就像春天。我家門前有一排老香樟和兩株桂花一棵玉蘭,樹葉都綠得仿佛冬天根本沒有來過。
今天仍然處在專家們預計的疫情高峰期中。確診病人數字據說還在上升。一個我所知的著名畫家也處於病危之中。我的同事YL說,她的朋友圈有三個一起玩攝影的人死了。我的朋友圈人很少,感謝大家都還活著。武漢的嚴峻局麵,縱然不像前陣那麽混亂,但也尚未真正緩解。網絡上,悲傷的視頻和絕望的呼救似乎少了許多,更多的正能量正在充當鼓勵角色。不知是真正解決了那些問題,還是直接遭遇刪除。在我們經曆過很多刪除後,對這個套路也都開始麻木。我昨天說我們自己也是自己的敵人,我們與己為敵,大概正是從這種麻木開始。眼下我們現在還必須提著心,對自己的身體保持高度警覺。我仍然成天跟家人和朋友嘮叨:不要出門不要出門。已經都關了這麽多天,不在乎再多關幾天。飯菜質量差就差點,以後疫情結束後,把這些天想極了的餐館輪著去吃一遍。讓我們盡興,也讓餐館賺錢。
下午看到一條消息,我覺得有點意思。除了開頭一句說的像官方媒體:“武漢抗疫攻堅戰已經打響了”。但內容還是頗有價值。我將它梳理了一下:1、將病人分成三級隔離。2、火神山醫院、雷神山醫院、定點醫院是一級,負責隔離和治療重症病人;3、已建和新建的共十一個方艙醫院為二級,負責隔離並治療輕症病人。4、酒店、黨校為三級,負責隔離疑似和密切接觸過病人的人群。5、這三部分人隔離後,全市全方位消毒殺菌。6、所有醫院恢複正常接診(曾經關停的其他門診馬上恢複)。7、其他行業也可以開始運行工作。8、當重症緩解為輕症時,即回到方艙,反之輕症如加重,就進定點醫院。根據病人病況隨時進行調整。以此類推,直到病患完全消失!我無法確認真偽,但按照常理推斷,覺得應該是真實的。自部隊入漢後,武漢的效率似乎明顯提高。這個打法,也有點軍人做派,顯得蠻幹脆利落。我對此懷有期待。更希望,在各級隔離中的病人,能有保證質量和值得信任的治療。
疫情打亂了人們所有的生活秩序,醫院更是。各路醫生都忙於抗疫。其實,若無疫情,其他病人平時也是非常多的。現在這些病人都耐心讓位於抗疫,自己默默地忍受病痛。有些病痛,拖延下去的後果會是什麽,病人自己也惴惴不安。但是他們還是讓路了。這些人相當了不起。我的一個同事,不幸恰在元月連續做了兩次手術。而且並非小病,也並非小手術。春節前,疫情暴發,她從醫院回到家裏。但術後必須換藥打針。自己咬牙開車去醫院換藥。傷口的恢複並不理想,並且已經化膿。醫院人多病雜,醫護人員也不敢叫她天天過去,隻好帶著護理包自己回家換。護理包不夠時,還得自己去藥店買。炎症控製不住,也隻有在社區醫院打針。著急難過,甚至也哭。但是怎麽辦呢?她自己說,先扛著吧,等疫情過去再說。我的另一個同事,因為父親癌症,今年特意把父母都接來過年。結果一家三代,全都被封住在家。哪兒也去不了,父母也無聊,她隻能每天陪著父母打牌,好讓他們的時間容易打發。剛才電話說,打牌打得我煩死了。其實這也不是輕鬆的事。還有更焦急的孕婦們。她們可以忍,但肚子裏的小東西不肯忍。這些孩子來的不是時候,他們讓準媽媽和準爸爸所有的歡天喜地,都變成焦灼不安。唉,這不是一個完美的世界,但是孩子們,既然膽大,那就來吧。盡管這裏是疫區,也要相信,接待你們的地方,一定還是溫暖的並且幹淨的。
我記錄下這些細碎,是要告訴那些有罪的人們:不是隻有死者和病人承受了災難,我們所有的普通人,都在為這場人禍付出代價。
正月十三(2月6日)
今天的武漢,又開始了下雨。天色陰沉。陰沉中的風雨天,會讓人有一種肅殺感。出門冷風一撲,渾身一凜。
但今天更多的是好消息。是這麽多天來,最令人激動的消息。先是聽到一個廣播,說疫情將很快緩解。講述者據說是一位專家。至少我聽了覺得可信。接著網上盛傳,美國吉利得研究的新藥瑞德西韋(中國專家為其命名為“人民的希望”?)在金銀潭醫院啟動試驗,傳說效果很好。武漢人都很激動,如果不是遵守規則,不能出門,大概早就上街狂歡了吧。關了這麽久,盼了這麽久,總算看到希望,而且來的那麽迅猛,來得那麽及時,來的正是大家日漸沮喪的時候。盡管後來,有人辟謠,說是並沒有結果。但我想,管他的,還是拿它當好消息聽吧。再等三天,或許我們的期待就會證實。
大家關注的方艙醫院已經正式開始使用。一些進去的病人有視頻圖片和文字出來。有人認為條件太差,亦有牢騷,諸如此類。但我想,隻用了一天時間建成的方艙,倉促之處,總會有點亂。而後緒的工作,應該很快會跟上。這麽多人在一起,眾口難調,更何況都是病人。焦燥不安或是心煩意亂,總會有的,畢竟舒適度不如自家。下午武大馮天瑜先生給我發來信息,說閻誌告訴他,他們負責會展中心和武漢客廳兩個方艙醫院,他會全力做好保障。“安裝多台電視、設圖書角、設充電島、設快餐角、保證每個患者每天一個蘋果或香蕉,盡量讓患者感到溫暖。”看看,其實都有考慮。其他方艙醫院,恐怕也都會有責任製。閻誌能做到的,其他責任人多半也能做到。武漢已經走到今天,最難的時候,大家都已經度過,現在越發不能焦急。讓那些曾經天天奔波的病人,能安靜的躺在室內,接受隔離,也接受醫護人員治療,無論如何,對他們對大家都是好事。不然,像今天這樣的天氣,他們中又有多少人會加重病症,或是倒在路上?所以,我們隻能穩住也忍住,隻有總局勢控製住了,所有人才能真正得到安穩。
早上還看到一個視頻,是中南醫院呼吸科大夫的。他自己中了招,九死一生。現在活了過來,他很幽默地告訴大家事情經過。他是直接接觸了病人而感染。後來他的夫人在他垂死之際照顧他,雖然感染了,但隻是輕症。所以他讓大家不要恐慌。並且說,這次扛不過去的,發展成重症的,多是有基礎病的老年人。年輕人如果中招,個人體質好,打針吃藥喝水休息,做到這些,是很容易扛過去的。他還說了一些冠性肺炎的特征,比方,是雙肺一起由邊緣感染,並無明顯的流鼻涕等現象等等。作為過來人,他的話,太可信了。所以,我們自己要做的仍然是,呆在家裏,不要恐慌。不要自亂陣腳,哪怕有點發燒或咳嗽,一定要冷靜處事。今天政府還告示,所有人都要查體溫。人們也是一陣慌亂,害怕在查體溫中反而遭遇感染。但據我了解,隻是疑似者上門測體溫,其他人,電話自報給社區即可。所以,也不必人人自危。抗疫過程,跟日常生活一樣,有很多蠢人做蠢事,但更多的不是蠢人,也不盡然都是蠢事。
說說我自己。一起床即看手機,鄰居留言,說她女兒今天出去買菜,順便給我帶了一些,放在我家大門口,讓我起床後,出去拿一下。剛把菜拿回來,住在同院裏的姨侄女來電話說,要送一些香腸和腐乳過來,大門口交接即可。結果她拿來了一堆東西。我一看,這就是再關一個月,也吃不完呀。災難之中,大家同舟共濟。很感謝,也很溫暖。
剛剛寫完博客,便聽到李文亮醫生去世的消息。他是八位被訓誡的醫生之一,而且被感染到冠性肺炎。現在,全武漢市的人都在為他哭泣。心裏太難過了。
正月十四(2月7日)
從封城到今日,是第十六天。昨天李文亮死了。我很難過。當即發朋友圈說,今晚全武漢人都在為他哭泣。哪知,整個中國的人都在為他而哭!眼淚多得在網上湧起驚濤駭浪。這一夜,李文亮是在人們的淚水中渡到另一個世界。
今天天氣陰沉,不知道是否蒼天也在向他致以哀悼。其實,我們對蒼天已然無語,畢竟蒼天又奈其何。中午,有武漢人在大聲叫著:李文亮的家人和孩子,由我們武漢人養起來!響應者眾。晚上,武漢人要在李文亮昨夜去世的時間關燈,用電筒或是手機,向天空射一束光,吹響口哨。在沉沉的暗夜,李文亮就是這一束光。這麽久了,武漢人能有什麽辦法化解自己心裏的鬱悶、悲傷和憤怒呢?或許,這隻能這樣。
專家原說拐點可能在元宵出現。現在看來,它不會來了。昨天來的是李文亮死訊,今天來的卻是:還要再關14天。唉,那些沒有置身在武漢的人是不會明白的,我們內心所受傷害,遠不隻是關在家裏不能出來這一件事。武漢人是多麽需要安撫和宣泄。這就是為什麽李文亮之死,讓整個武漢人都肝膽寸斷?讓他們想要狂哭大喊?因為,人們覺得李文亮就是與自己一樣的人,就是自己中的一員,就是困在家中的自己。
疫情比先前預計得嚴重。傳染速度更是比人們想象得快。而其詭譎神秘的狀態,讓有經驗的醫生都捉摸不透。有些人明明已經好轉,突然間又急轉直下生命垂危。而有些人分明感染了,卻又什麽事都沒有。這個幽靈一樣的冠性病毒,就是這樣四處流竄,隨時隨地讓人猝不及防。
受傷慘烈的其實還是醫護人員。他們是最早接觸到病毒患者的人。僅李文亮所在的中心醫院,死去的不是一個李文亮。我聽說已有三位醫生離世。我的醫生朋友說,同濟亦有一位外科教授去世,那是他的朋友。幾乎每個醫院都有數個醫護人員病倒在床。他們全都是用自己生命救人的仁心醫者。
有一點點可以慶幸的是:大多被感染的醫護人員,多是在早期階段。唉,不是說好了“人不傳人”嗎?那時的醫生們怎麽可能把自己穿得像防化部隊?正是在被認為“人不傳人”的時間裏,同時也是湖北武漢忙開兩會、不準發負麵消息的時間裏,有諸多醫護人員被感染,殃及的還有他們的家人。醫生朋友說,重症幾乎都來自那一階段。但現在防護裝備齊全,受感染的醫護人員已經很少了。即使有,也多為輕症。他主動轉到了另一個話題,說後來越來越多的醫生被感染,大家也知道“人可傳人”,卻沒有人大聲說出來,因為不準說。不準說就不說嗎?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所有人都不說出,難道不也是問題?醫院的領導為什麽不準說?他們不準說,難道我們就不說?我們做醫生的,自己也有責任。他直接拷問自己和自己的同行。我很佩服他在此時所作的反思。
我想是呀,這正是我們為李文亮之死悲憤的原因。畢竟,他先說出來了,盡管他隻是提醒自己的朋友,但他還是說破了真相。隻是,說出真相的李文亮,受到責罰,丟了性命,到死都沒人向他道歉。這樣的結果,今後是否還會有人敢說?人們喜歡用沉默是金,來表示自己的深刻。但這一次的沉默,是什麽?我們是否還會麵臨同樣的沉默?
武漢整個城市,到現在仍然井然有序。和前些天比,樂觀的武漢人多了些壓抑和沉悶。畢竟關在家裏的時間太久,而且很多家庭的空間並不大。即使有無邊無際的網絡,也會有厭倦的時候。更何況,每個人都還有自身的問題。比如像我和兩個哥哥,都是糖尿病患者,醫生是要求我們每天都要走路的。大哥以前的微信步子,常常上萬。小哥更是,每天上午下午都必須到外麵去散步。現在,他已經整整十六天沒有出過門了。而我,盡管已經是隔一天吃一次藥,但也隻剩下明天一天的量。要不要去趟醫院呢?也在猶豫。
剛才一個視頻,看到武漢市民開著8輛車,為李文亮送行。8字代表著受訓誡的八個人。他們眼裏都飽含熱淚,話語哽咽。不是所有的人都是硬漢,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理智。恐怕,未來數日,武漢人的心理問題,會越來越多,需要專家疏導。段子手的黑幽也解決不了這麽沉重的問題。
正月十五(2月8日)
今天元宵。原來以為到了今天,拐點能來,現在顯然沒有。抗疫戰還在持續。我們也還在堅持。既然閉門在家,那麽這幾天我也還會記錄。盡管寫一篇被刪一篇,但還是要寫。好多朋友打來電話,紛紛鼓勵,說不要停筆呀,我們支持你寫。也有朋友擔心我會很艱難,其實也沒有,跟朋友開玩笑說,以前地下黨那麽困難都把情報送出去了,現在網絡發達,一篇文章,自然是發得出的。何況,我們的敵人是病毒。我絕對與政府保持一致,絕對配合政府的每一項行動,並且努力幫助政府說服不理解的人們,幫助政府安撫焦慮的人們。隻是,我們在方式上各有不同,可能我會在寫作過程中,偶爾會冒出自己的感想,如此而已。
應該說,現在的局麵比前期好太多了。社區和單位都細致如微。昨天接到社區電話,問是否發燒,家裏多少人。我一一作了回複。今天作協值班的小李也來電話,詢問身體和生活情況。還有同事聽說我的藥沒了,表示要替我去醫院拿藥。比較難過的是今天大哥傳來的信息:他們學校一位很棒的教授去世了,才53歲。真是太可惜了。李培根校長短信說,他很實幹,經常就睡在辦公室裏,是個踏踏實實做學問的人。唉,願他走好,願他安息。
天色比昨天亮了許多。下午,終於鼓足勇氣去了一趟醫院。畢竟糖尿病人的藥還是不斷為好。醫院門診未開,在醫生幫助下,從藥房取到藥。醫院的人比平時少很多,停車場也從未像現在這樣空曠。一輛大貨車停在醫院的四號樓門口,這是來自外地的捐贈物品。許多人在卸貨,分不清哪些是醫生哪些是工人。大廳裏的護士們排著隊等電梯,每個人跟前一輛醫式小推車,上麵裝著水果和食品,看上去,也像是各地贈送的。推測他們是要送到樓上發給病人。醫院裏流動病人並不多,更多是忙碌的醫護人員。我問了一下,答說,現在的忙,主要還是忙於抗疫。是呀,這是眼前我們唯一重要的事。
街上一如既往地井然有序。車輛和行人也還有,但都很少。我注意了一下,在我眼前出現最多的人有三種,一是送外賣的小哥。他們仍然騎著小車,奔波在各條路上;二是警察,他們大多站在各個路口,醫院門口也有一些。天氣很冷,站在外麵,實不容易。基層警察是相當辛苦的,他們往往直麵各種人等,執行他們所必須執行的任務。我聽說,在有人病得無法下樓時,也是警察前去幫忙背人。有一個人剛背到樓下就死了,警察也哭。三是環衛工人,他們真是了不起。盡管人少,路麵沒那麽髒,隻是一些樹葉。他們也恪盡職守,認真打掃,以保證整個城市的衛生。從疫情開始到現在,他們一直以從容的姿態留在我們眼裏。最默默無聞的人是他們,但他們卻一直在鎮定我們整個城市的心。
看到最近的疫情報道,外省的疫情明顯緩解,曲線往下掉。湖北仍然還處於嚴峻之中。確診和疑似人數還在增長,這些主要還是早期階段沒有控製好的感染人群。現在方艙已上軌,效果也將開始顯現。所以,現在大家並沒有太多恐慌,隻是有些鬱悶。隨著方艙生活條件的完善,病人們也開始適應裏麵的生活。今天看到一個段子說,一個小夥子住進方艙,跟鄰床的爹爹熟了。爹爹聽說他沒有對象,忙給他介紹了一個。那個女孩子也在方艙裏。於是兩個人準備開始交往。段子手說,這叫“方艙愛情故事”。這是今天聽到的最暖心故事。今日過節,我們需要溫暖。
曾經有人請我幫忙建議,武漢都這樣了,元宵節央視晚會最好不要舉辦。我是不讚同這個建議的。盡管湖北人在疫區,但其他人的日子還是得過。全國人民得有正常生活。元宵節必須喜慶,央視的花花綠綠,紅紅火火,是很多老百姓喜歡的。湖北人扛下災難,而讓國人生活如常,心裏也會踏實很多,是不是?更何況大家都關在家裏,也特別需要一些喜慶的東西慰籍自己。今天一個同事說,湖南衛視歌手節目開始啦,可以緩緩心情了。
看看,湖北人武漢人就這樣的。
今天這篇還會被刪嗎?
正月十六(2月9日)
按中國人的習慣,到今天才算是真正過完年了。起床拉開窗簾,陽光明亮得像是初夏時分,心情頓時一爽。我們多麽需要這樣的陽光。需要它來驅散籠罩滿城的陰霾,來化解鬱結人心的痛楚。
吃飯時看手機信息,還好,有很多好的消息傳來。所謂好消息,亦即:盡管疫情依然嚴峻,但是局麵明顯好轉。
歸納起來,大概有這樣幾點:一、湖北省外新增疑似人數大幅度下降;二、湖北確診人數和新增疑似人數持續下降;三、全國(包括湖北)新增重症人數,出現斷崖式下跌;這條信息簡直讓人大喜過望!據我所知,輕症基本都能治愈,死亡者多是延誤了治療的重症病人。四、治愈率越來越高,甚至有一說是治愈人數已經高於確診人數,不知確否。無論如何,治愈者多,便讓所有患者充滿希望。五、美國的抗病毒藥瑞德西韋用於臨床病人,效果很好。即使重症患者,用藥後也有緩解;六、疫情很可能在十天左右發生逆轉。最後一條,更是鼓舞人心。所有上述,都是從各路朋友處獲悉。看上去,信源可靠。至少,我是相信的。
很遺憾的是,死亡率還沒有降下來。死者大多是早期階段被感染,沒有機會住進醫院,也沒有得到有效治療,甚至有人連確診都沒有,就匆匆離世。這大概有多少人數呢?我不知道。早上,聽到一段錄音對話,像是一位調查員與殯葬館的一位女性員工的答問。該女性頭腦敏捷,思路清晰,言語幹脆,像極我小說《萬箭穿心》中的李寶莉。她講述他們的員工完全得不到休息,她自己也快崩潰。在憤怒地述說中,她點名大罵官僚,大罵狗官,真是罵得解氣。今天我已經看到兩個破口大罵的視頻了。
武漢人很爽,很江湖,很講義氣,很幫政府,畢竟政府裏的大小官員,拐兩三個彎就是熟人,不幫怎麽行?這麽大的災難,扛得扛不住,都得硬扛死扛。這點我是很讚武漢人的。但是,就算扛著,終也有自己憋悶不住的時候。我替你扛,你也得讓我罵。武漢人罵起人來,也是相當生猛,半點麵子都不會給,而且一定會連帶對方祖宗一起大罵。我想,有些人,恐怕罵也要被武漢人罵死。殃及自己祖宗,別怪武漢人,要怪,就怪你自己的輕率不負責。
這幾天,死亡者似乎離自己越來越近。鄰居的表妹死了。熟人的弟弟死了。朋友爹媽和老婆都死了,然後他自己也死了。人們哭都哭不過來。平時不是沒見過親朋的死,得病而治療無效死亡的,誰沒見過?親友盡力,醫生盡職,回天無術,雖然無奈,但人們往往可以承受,病人自己也會慢慢認命。但這一次災難,對於早期的感染者,不止是死亡,更多是絕望:是呼救無用,求醫無門,尋藥無著的絕望。病人太多,床位太少,醫院也猝不及防。剩下的,除了等死,又能如何?多少病者都一直以為歲月靜好,有病看醫,毫無死亡的心理準備,更無求醫不得的人生經驗。他們死前的痛苦和絕望感,比深淵更深。今天跟朋友說,天天聽到這樣的信息,心情怎麽可能不壓抑不難過?“人不傳人,可控可防”這八個字,變成了一城血淚,無限辛酸。
親愛的網管們:有些話,你們還是得讓武漢人說出來。說出來,心裏會好受一點。我們都已經被封在這裏十多天了,見到那麽多的慘絕人事。如果連發泄一下痛苦都不準,連幾句牢騷或一點反思都不準,難道真想讓大家瘋掉?
算了。瘋掉也解決不了問題,死了他們也不會在乎。不說這些。
剩下的日子,還將繼續。我們依然會全力配合政府,關門閉戶,堅持到底。隻期待拐點更快到來,期待武漢盡快解封,更祈禱病人們悉數痊愈。
時間長了,吃飯的問題,總歸要凸顯出來。有意思的是,好多小區的能幹人,仿佛一夜之間就冒了出來。我小哥說,他們小區自動成立了買菜群。大家入群後,編上號,由買菜群集體采購。一家一袋。小袋菜放在小區空地,各自順號來取,互不接觸。如果嫌菜不滿意,先拿了再說。再找個空地,給負責人打電話,爭取調換。他們還做了買菜攻略,讓事情更加有條有序。這樣,大家就不用都跑超市,一下子解決了人們吃菜的問題。今天,同事的小區也建了采購群,團購豬肉雞蛋等物。有各種套餐搭配,列出肉絲、肉糜、精瘦肉、排骨等,分量和價格,標明清晰。隻要湊足二十人,就會有人分好了,送貨過去,大家去取即可。同事問我要不要?這麽好的事,怎麽會不要?畢竟還有兩周的時間要過。我要了一份C套餐的豬肉,共199元。生活那麽艱難,但辦法還是有的。
正月十七(2月10日)
又陰了。但天空還算明亮。我們依然在打聽或在等待好消息。有人做了個視頻,說如果鍾南山講哪天可以出門了,你們猜武漢會怎麽樣?然後是各種雞鴨成群地向外飛奔,各種耀武揚威地出門派頭,各種猖狂傲慢的走路姿態。原來,武漢人不光會扛事,會罵人,也會各種的想入非非。
十六省以全包的方式,支援湖北十六市。醫護人員爭相報名,剪短發,剃光頭,各種離別,各樣視頻,讓人感動。聽說來鄂的各省不隻是人力支援,還自帶醫療設備和防護用品,就連油鹽醬醋諸多瑣碎事,也一律自備,不給當地添加任何負擔,這真是讓湖北人感激涕零。前來湖北的醫護人員,多達兩萬。這份情誼,何其厚重。
當然,最曝紅的還是江蘇(我在南京出生,各種填表都要填“江蘇”。這地方當然讓我倍覺親切!)它被人稱為“蘇大強”,又被叫作“十三太保”。各種段子絡繹不絕,把南京調侃得像小媳婦。我的同事曹軍慶家在孝感,他不太上網,我們便都把這些東西傳給他。匯集在一起,更是讓人笑壞。我們告訴他說,你們現在有大腿抱了,而且是很多大腿。
武漢的醫護人員傷亡慘重,這我早已知道。前幾天記錄時,也曾寫過。現在援軍終於到達,而且是大批量的來援。喘過氣來的不僅是醫護人員,所有的湖北人都大大喘了一口氣。勞累的已經不能持久戰的本地醫生,終於可以歇一歇了。沉悶了幾天的段子手,又開始在各條線上耍酷。
局勢的好轉,在於舉國之力,前來相助。方艙的擴容,床位的增量,援軍的抵達,隔離的有效,工作的有序,加上武漢市民以堅韌之力的配合,齊頭並進,病毒蔓延勢頭有明顯衰弱跡象。再過幾天,或許會更加清晰。醫生朋友也下判斷說,應該快了。說來道去,封城延時這麽長,主因還是:
1、前期延誤了時間,致病毒蔓延;2、隔離方式不當,致感染加劇;3、醫院資源枯竭,醫護人員病倒,致治療緩慢。
而這一切,現在都在改變,轉機隨時可能出現。
看到網上一段留言,來自洪山體育館的方艙醫院。一位病人說他全家三口都在方艙,這兩天都將出院。而且說,過幾天,方艙醫院會有很多輕症病人痊愈出院。治療方式是中西醫結合,中藥西藥都吃。方艙的夥食是豔陽天提供的。豔陽天是武漢很著名的一家餐館。菜做得尤其好吃。病人說,比在家裏吃得好多了,體重增加不少。他的留言,給一眾看客帶去鼓舞。我一直聽說,不少病人,害怕去方艙,覺得那裏太艱難,寧願呆在家裏。其實現在看來,後續事項跟上後,方艙並非那麽苦,何況有醫護人員照料,無論如何,比呆在家裏更強。方艙醫院內空間開闊,適合跳舞。住院的大媽阿姨們也沒閑著,自然是要利用的。這個視頻看得我很是驚喜萬分,武漢的大媽們真是太頑強了,不隻是頑強抗病,還要頑強地跳廣場舞。我們要不要把這樣的舞叫作“方艙舞”呢?
被刪怕了,似乎我也快成一個報喜不報憂的人。其實這些喜訊,是由衷想與大家分享的,這是我們盼了好久的信息。網上有各種說法,各種嚇人的議論,以及各種專家頭頭是道的分析,再加上各種無聊透頂的謠言。身在武漢的人們,閑聊中,都表示,已經不想知道那些了。我們現在關心的隻是自己。關心病人是不是少了,是不是已經住進了醫院,是不是得到了有效治療,死亡人數是不是在遞減,還有,送菜的何時可到,我們自己哪天可以走出家門。
壞的消息,仍然揪心。同濟醫院器官移植專家林正斌教授,今天中午去世。62歲,正是精力尚且充沛,經驗尤其豐富的年齡,實在令人歎惋。同濟醫院隸屬華中科技大學。三天內,連失兩大精英,華科人聞之莫不傷心。而李文亮所在的中心醫院眼科,聽說也有兩位醫生已病到插管治療地步。更糟的是,因為李文亮之死,一些捐贈者遷怒於中心醫院,在捐贈時指明不捐中心醫院(不知這信息確否)。中心醫院所有醫用設備告急。唉,如果李文亮天上有知,聽到如此消息,他會比所有人都更加難過。
正月十八(2月11日)
今天的天氣仍然像昨天一樣。陰,但並不陰沉。
中午看到一張照片。有日本援助物質上的一首詩: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感動。又看到一個視頻,是奧斯卡影帝的一個獲獎感言,他哽咽著說,要替不能發聲的人群說話。也感動。還看到有人寫文章,引用了雨果的一句話:有的緘默等於撒謊。這次不是感動,而是慚愧。
是的,我隻能選擇慚愧。
更多呼救的叫罵的視頻,我已不想再看。我自知,我再理性,也有承受不住的時候。而那些遠不如我的人,恐怕更是。我們現在迫切需要的是抬起頭來,向希望處看。向更多麵對艱難卻仍在努力的人看,比如火雷兩山醫院的建設者們;向掙紮著生活卻仍要出一份力的人看,比如窮困潦倒卻將平生所有積蓄拿出捐贈的貧窮老人(我也讚成不收他們錢的呼籲);向無數疲憊不堪卻依然堅守崗位的人看,比如所有冒著感染危險的醫護人員。還有,那些在街路上日夜奔波,做著各種服務的誌願者們。還有……許多許多。看看他們,便會明白:時至今日,我們絕不能恐慌或是崩潰。如果我們恐慌和崩潰了,他們所有的努力,都將白費。所以,再多淒慘的視頻,再多恐懼的謠言,都不要恐慌,更不能崩潰。我們唯一可做的就是:守住自己,管好家人。服從指揮,完全配合。咬緊牙關,關門閉戶。哪怕大哭出聲,甚至不再關注疫情,都可以。看看電視電影,看看那些以前被罵過的娛樂致死節目,讓自己挺過這一關。大概,這就是我們的貢獻了。
何況,現在的局麵真的是在好轉,雖然沒有人們期待得那麽快,可是好轉不就是希望嗎?除了湖北,其他省的疫情基本過了拐點。而湖北,在多方支援下,正在朝拐點邁進。今天方艙醫院已有多人出院。痊愈者的臉上都露著笑容,這不是裝出來的笑容,而是發自身心的笑容。盡管這些笑容,不久前滿街都是,今天看著,有久違感。但是我想,有了這樣的開始,後麵的滿街笑容不也會很快到來嗎?
說起來,武漢這座城,我生活在這裏也有六十多年了。自兩歲被父母從南京帶來此地,就再也沒有離開過。我在這裏上幼兒園,上小學,上中學,上高中,上大學,以及參加工作;在這裏當搬運工(就是在百步亭呀!),當記者,當編輯,當作家。江北的漢口我住過三十多年,江南的武昌我也住有三十年了。在江岸區生活,在洪山區讀書,在江漢區工作,在武昌區定居,在江夏區閉關寫作。大學畢業後的三十多年裏,我還因各種身份,參加過無數會議。我的鄰居同學同事同行熟人朋友乃至會友,幾乎深潛在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真的就是拐個彎,便是熟人。那個在網上寫日記,哭泣著呼救父親的女孩,我想起來,我是認識她父親的。他也是寫作者。八十年代,我在電視台時,與他曾經有過往來。這幾天,腦子裏就一直浮現她父親的樣子。如果不是這次的死,很可能我都不會記起他來。
我一直說,我所有記憶的根須都深深地紮在這座城市,是隨著這些我從幼童到老年前前後後認識的武漢人紮下去的。我就是地道的武漢人。前兩天,一個網友私信給我。她或是他,傳給我一段文字。是一段我自己都已經忘光了的文字。那是上世紀的某年,陳曉卿在央視紀錄片部主持做“一個人和一座城”的紀錄片時,我為武漢寫的撰稿詞。我寫道:“我有時候也會問自己,跟世界上許多的城市相比,武漢並不是一個宜人之地,尤其氣候令人討厭。那麽我到底會喜歡它的什麽呢?是它的曆史文化?還是它的風土人情?更或是它的湖光山色?其實,這些都不是,我喜歡它的理由隻源於我自己的熟悉。因為,把全世界的城市都放到我的麵前,我卻隻熟悉它。就仿佛許多的人向你走來,在無數陌生的麵孔中,隻有一張臉笑盈盈地對著你,向你露出你熟悉的笑意。這張臉就是武漢。”記得紀錄片播出後,畫家唐小禾老師給我打電話,說你這一段講得太好了。這也是我們所想的。唐老師和他的夫人程犁老師,是比我在武漢生活得更久的更地道的武漢人。
正是因為我們在武漢生活得太久,正是因為我們與武漢無數人密切相關,才會尤其擔心這座城市的命運,才會為它的苦難而深深悲哀。那麽灑脫那麽爽快那麽喜歡沒理由的大笑的武漢人;那些說話劈裏啪啦,讓外省人以為是吵架的武漢人;那些充滿煙火氣充滿江湖義氣充滿沒來頭自信的武漢人。你熟知了,你才知道他們有多麽熱誠多麽愛耍酷。然而今天,很多的他們卻在受難, 在與死神較量。而我,或是我們,卻根本無力相幫。至多隻能在網上小心問一聲,大家還好吧?甚至有時不敢問:我害怕沒有回音。
沒有從小到老都生活在武漢的人,恐怕很難有這樣的心情,也很難理解這份傷痛。二十天來,我每天都要靠服安眠藥才能入睡。我自責自己,終究沒有足夠的勇氣。
不說了。
下午,給自己做了四個菜,準備吃三天。幾天來,每頓都是隨便混。飯也多煮了一些。家裏16歲的老狗已經沒有狗糧了。它是2003年聖誕夜出生的,像是一份聖誕禮物。那時我在醫院剛剛動過手術。女兒一個人在家,她又驚喜又害怕,然後看著狗寶寶一個個出生。這一隻白色小狗,因為像玩具狗,被點名留下了。就這樣,它在我家足足生活了16年。春節前,我在淘寶上給它買了狗糧,但是始終沒有寄來,對方說,他們也沒辦法。封城前一天,我特意去寵物醫院買了一些。沒有料到,遠遠不夠。電話寵物醫院的醫生,被告知:給它吃米飯也可以。所以,以後煮飯,我都得帶上它的一份。
正炒菜時,同事告訴我:她的同學下午在市婦幼順利剖腹產,生了個8斤4兩的胖小子。她還說,新生命的降臨讓人開心。
這是今天最好的消息。是的,新生命的降臨,就是上天賜予的最好希望。
正月十九(2月12日)
封城的第二十一天。有點恍惚感。我們居然被封這麽久了?我們還能在群裏說笑?還能相互調侃?還能從容地盤點自己吃了些什麽?我們真是很厲害。
躺在床上,打開手機,即看到一個同事發的朋友圈。她說她從廚房到房間,跑了三公裏。這個更加厲害。這種跑步感覺,跟沿著東湖看著風景跑,完全不可同語。我想,我到底老了,若是如此,怕是會轉暈。
今天天色很明亮。到了下午,還出了一會兒太陽,讓冬天多出些明媚。
小區的封閉令昨天已經下達到了各社區。所有人不能外出。這道命令,仍是為更嚴格的隔離而下達。經曆過這麽多天,看到了那麽多悲劇,大家都能理解,並也都很坦然地接受了。
考慮到每家都有吃飯問題,所以各小區基本按各自的實際條件,讓每家隔三天或是五天有一人可以出去采購。由此,武漢人這幾天應該都在分頭采買和儲存食品。今天同事派她的先生當“活雷鋒”。不僅買了他們自家的,也給我和楚風家各買了一袋食物,並且一直送到家門口。我屬於易感人群,楚風腰傷難動,於是我倆都成為照顧對象。袋內有肉、蛋、雞翅和蔬菜水果。在以往開城的時間裏,我家的食物都沒有這麽齊全過。以我每天不足二兩米和一點菜的食量,我跟同事說,這下子夠我吃三個月了。
聽我大哥說,他們的小區隻開通一個門,每家隔三天可以有一人出去。而我小哥說,他們小區有個外賣小哥,每天在外麵為大家采購所需食物。每家開出清單,他照著清單去買。小哥家請他代購了一大堆蔬菜雞蛋調味品消毒液還有方便麵。在小區門口進行交接。小哥說,我們又可以好幾天不出門了。小哥居住的小區,在中心醫院對麵,前兩天的最具危險的小區中,排名第一。小哥說:“讓我們一齊繼續堅守,希望二月底能夠徹底好轉。”
是的,這大概是所有人的願望。
艱難時日,善良人還是很多。雲南作家張曼菱發給我一個視頻,是她當年下鄉的盈江縣給湖北捐贈的物質,近百噸土豆和大米。她說這是《青春祭》的故鄉。《青春祭》是我們那個年代人都看過的電影。是我們這代人的青春記錄。我去雲南多次,但真不知道盈江。這次,深深地記住了。
吃飯時,依然在網上瀏覽。更多的還是前幾日的陳舊信息。一咋一唬的東西仍然多。朋友們重複著發,改頭換麵著發,交叉著發。手機的容量都不夠了,於是自己也像網管一樣,開啟刪除風暴。
新的內容真的不多。疫情朝著好的方向扭轉,囂張的病毒似乎呈現出疲軟感。這幾天,或許很快可以看到拐點,盡管前期的重症病人仍然還在陸續死亡。但是,我卻有了某種不安。呼救的病人的確少了,而武漢人的自我調侃也少了。這給我以兩種感覺:一是工作更為有序,類似於諸事均上正軌。病人隻要呼救,都有人在管。二是,武漢人似乎變得沉悶起來。
在武漢,幾乎人人心理上都有創傷。這恐怕是繞不過去的一件事。無論是關在家裏二十多天尚且健康的人群(包括孩子),或是曾經頂著冷雨滿街奔波過的病人,更或目送親人裝入運屍袋被車拖走的家屬,以及看著一個一個病人死去而無力拯救的醫護人員。等等等等。這種創傷,可能會在相當長時間裏,形成困擾。疫情之後,我想,恐怕需要大批心理谘詢師前來武漢。如有可能,當分社區分批次對每一個人作一次心理療治。人們需要發泄需要大哭需要痛訴需要安撫。武漢人的痛,不是喊喊口號就能緩解的。
今天的心情,其實有很多難堪。我已有不吐不快之感。
好幾個城市都派人前來支持武漢的各個殯葬館。支援者們全都亮開旗幟照相留念,然後貼到網上。來援人手不少,看得人不知所措,痛徹心扉,外加毛骨聳然。感謝他們的來援,但也很想說一句:不是所有的事,都適合大張旗鼓。不要嚇唬我們好不好?
政府要求公務員下沉到基層,這是好事。我相信很多公務員也會非常盡職。但是有朋友傳給我一個視頻:一群下沉的人們高舉著紅旗去了。他們在紅旗前照相留念。感覺像是到了一個旅遊點,而不是在一個苦難沉重的疫區做事。照完相,他們便把身上穿的防護服扔進了路邊的垃圾箱。朋友說,他們要幹什麽?我哪裏知道?我想這是他們的習慣。他們早就習慣做任何事都先把形式做足,都先自吹自誇。如果下基層工作是件日常的事,如同他們上班一樣,他們用得著打旗幟嗎?
還沒寫完上一段,同學群又冒出一個視頻。它讓人看了更加不適。某個方艙醫院裏,推測有領導視察吧?一群人站立著,幾十個,其中有官員,有醫護人員,大概也有病人。他們都戴著口罩,對著一個個躺在床上的病人們放聲歌唱《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這歌雖然人人會唱,但有必要非在病房裏這麽高歌嗎?想過躺在床上病人的感受沒有?這不是傳染病麽?不是肺部出不了氣嗎?
湖北這一次疫情為何會如此嚴重?湖北官員為何會被眾網民詬病?湖北的措施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出現問題?步步出錯,讓百姓的苦難層層加劇。到現在,難道還沒有人反思一下?拐點還沒有來,人們還在受難,百姓還困於家中,就要如此急切地舉著紅旗唱開頌歌嗎?
我還想說:什麽時候公務員們前去工作不舉旗幟不再合影留念,什麽時候領導視察沒人唱歌感恩,也沒人做戲表演,人們,你們才算懂得了基本常識,才算知道了什麽叫作務實。不然,百姓的苦難還有個完嗎?
正月二十(2月13日)
中午開窗,看到太陽又出來了。今天是李文亮的頭七吧?頭七是遠行者回望的日子。李文亮在天有靈,重返故地,他會看到什麽呢?
從昨晚起,悶了兩天的網絡,突然又活躍起來。長江日報以三篇魔魅式短文,瞬間刺激到諸多人的大腦皮層。看了它們,大家覺得自己似乎又有了活力。這活力來自想要罵人的心情。其實,罵人或是罵事,都是疏導心理的好方式。我女兒的爺爺活到99歲。有次問他,你的長壽秘訣是什麽?他說,吃肥肉,不鍛煉,罵某某某。看看,第三條秘訣就是罵人。武漢人悶在家裏,無事可幹,無聊且心煩,這就需要發泄。見麵聊天不行,怕傳染;開窗高歌不行,怕飛沫;為李文亮號啕不行,怕不穩定;好像隻有罵人還可以試一試。況且武漢人是喜歡並且也很會罵人的。罵完便有通體的爽快,就像北方人大冷天從澡堂子出來的感覺。不得不說,網民們三觀很正。感謝長江日報,你們給憋悶的人們提供了一次暢快叫罵的機會。何況,李文亮去世後,上海的報紙都用頭版為他悼念,你們跟李文亮的醫院相隔不過咫尺,你們的版麵呢?估計很多武漢人都記著這筆賬,也憋著這口氣。當然了,話說回來,罵別的也不行,罵你們還不行嗎?睡一夜起來,想看看網管有沒有刪掉罵報紙的帖子。結果,居然沒有!倒是長報那篇文章,刪了。這倒讓人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疫情尚緊,網絡主題卻頻頻更換。又悲傷又歡樂。湖北武漢終於換了主帥。其實,誰來這裏,對於我們來講,無關重要。重要的是誰能有魄力將疫情控製下來,不再犯那些一犯再犯的低級錯誤,不再搞那些沒有任何意義的形式主義,不再講那些重複又重複、顛來還倒去的廢話空話。這就足夠。
至於免去的湖北主政官員,守土和安民,他們一項沒能做到。讓斯土斯民,悲慘如此,不換難平民憤。隻是不知他們會不會換一個地方,再度出山。過去皇帝有“永不敘用”之法,對有如此重大過錯的官員,且給國家和百姓帶來如此重大的災難,這個法子,至少適用,並且已算最輕。我想,讓他們回家當當老百姓吧,或許那時才會懂得百姓。
今天有個消息,讓我很難過:畫家劉壽祥清晨去世。早就知道他被冠性肺炎擊中,但不曾料到,他沒挺過這一關。我的左鄰右舍都是畫家,所以,我也認識他。而更讓我心碎的,是我的醫生朋友傳來一張圖片。這讓前些天的悲愴感,再度狠狠襲來。照片上,是殯葬館扔得滿地的無主手機,而他們的主人全已化為灰燼。不說了。
還是說疫情吧。湖北之外的所有省,已連續九天確診人數下跌。而湖北,卻恰相反,確診人數今日成倍暴增,把所有關注者都嚇得一哆嗦。其實原因大家也心知肚明,專業術語說,這是存量。就是說,以前有那麽多人,進不了醫院,隻能在家掙紮等死。現在,政府用盡各種方法,把確診者悉數收入醫院,將疑似者全都隔離起來。今天的數字,大概也是頂峰吧?估計此後不會再有這麽多人了。早期失誤,盡管有各種客觀理由,但對於百姓來說,所有的客觀和所有的理由,都是人命。推諉無用,網民們一條條扒得清清楚楚。好在,呼天搶地求救命的視頻這兩天倒真沒見了。這一次,相信不是網管讓它們消失的。
能夠明顯感到的是,政府措施越來越有力,方法也慢慢人性化了一些。諸多的公務員被派到社區基層幫忙,就連作協這樣的機構,都有派出指標。有黨員身份的專業技術人員,也照例下派。一個人分管幾戶,協助政府了解他們的身體狀況,生活需求等等。同事是長江文藝雜誌副主編,盡管名校碩士畢業,跟公務員比,純低薪階層。她被安排分管六戶人家。聽她講起各家的現狀,很令人唏噓。現在小家多是獨身子女,老人多。有一家年輕夫婦二人必須分開來,各管各家的老人,妻子兼管孩子,丈夫負責奔波采買。武漢城市大,從這家到那家,就是有車,跑起來也辛苦。如在往日,他們這樣,會被很多人覺得慘,但是現在,與病人和死者家庭相比,他們則倍感幸運。畢竟大家都活著,還能相互照顧。都說,我們還能堅持。我們對政府有信心。
援助物質也還在源源不斷地運到湖北。小哥晚上說,匹茲堡市向武漢捐贈了18萬隻醫用口罩,已通過中國國航班機運來。他們還計劃陸續安排更多的醫療物質。你今天寫一下好不好?我說,好呀。美國匹茲堡跟武漢是友好城市。很多年前,我曾兩次去過那裏,非常喜歡那邊的氛圍。但對於小哥來說,是不是友好城市,他也無所謂。他的兒子和孫子孫女都在匹茲堡生活。身在疫區最中心的他,想要對匹茲堡的捐贈表達一下謝意。
順便要作一個說明:有家出版社,早前出版的一本繪畫書,講果子狸的肉可以吃等等。書上署名責編有“方方”。一些人把那本書的名字,用彩筆勾出,然後對我開罵。我要說的是:這個“方方”跟我沒半點關係。今天還跟同事吹牛說,我什麽時候當過書刊編輯?當年我直接就當主編了。
今天打住,引用段子手的話作為結束語吧:不指望煙花三月下揚州,隻但願煙花三月能下樓。
方方說,把這些批判她的也一起放進書裏!
正月二十一(2月14日)
今天的天氣比較怪。先下大雨,中午大晴,轉瞬又雨,反複無常。剛才到豐巢櫃取快遞(女兒想辦法買到的狗糧),大風驟起。回來一會兒,連雷都炸響了。現在雷雨交加,讓原本寂靜的夜晚充滿聲音:既混雜,又純粹。昨天就聽說,寒流將至,氣溫將急速下降十度左右,或許還有雪。想必政府已為那些隔離在方艙的病人,準備好了禦寒設施吧。
早上,打開微信,便見到我的一位企業家朋友率領她的義工團隊在為捐贈忙碌。這些天,她全副精力都在做這件事,組織了諸多企業家捐物捐款。我從未見她如此憔悴過。而另一位人在美國的畫家,是我們的共同朋友,他捐出了十萬元。留言說:“這點捐款真微不足道,杯水車薪羞於啟齒。你們及所率之義工團隊的同仁們不分晝夜默默付出,才真是表率!我們遠隔重洋,雖與大家心同在,情同煎,但畢竟不能親臨出力。謹期以此略表我和Judy 對江東父老悲情故城,所正遭受的巨大苦難的深深牽掛、悲傷和思念;及對日夜奮戰在第一線,舍身忘死與時間賽跑,與病魔爭奪生命的白衣天使們的感念、支持,敬意與愛。”畫家是地道武漢人,並且是個老漢口,天天都在關注武漢的疫情。親不親,故鄉人。
疫情雖然仍在關鍵時刻,但局勢確也在好轉。幹部們不敢懈怠,老百姓就會少吃很多苦。我高中同學告訴我一句口號,叫“不上崗,就下崗”。意思是說,你不好好參與抗疫工作,你就立即下崗。武昌區的兩個官員,今天就已經被撤了。而另一個人尚在隔離中的兒時鄰居說,這幾天,總算見到了說話語氣好的人。先前都是吼來吼去的。鄰居說,也可以理解他們吼,因為人太少,找他們的人太多,都急瘋了。但是聽到有人好好跟你講話,還是會很感動。急難時日,病人要求很低,隻是想在詢問時,有一句溫暖的話。而在前些天,這些都是奢求。我基本是在漢口長大,現在不太敢與漢口的朋友聯係。一聯係,就可能聽到一本人生掙紮的血淚賬。聽上幾次,我自己也焦慮。
說點別的:目前抗疫是大事,其他病人都在讓路。但是,時間長了,有些病人讓路就是死路。一些透析的病人或是病重到必須馬上手術的人,恐怕也都危在旦夕。因為感染病人太多,許多醫院都騰出床位,專門收治冠性肺炎病人。而大多普通門診也已取消,這導致眼下生其他疾病的人,到了無處求醫的地步。昨天看到腫瘤醫院的癌症病人在哭訴。心想,這難道是個死扣?真的就無解嗎?有些病人回家或許就是一個死。我們未必就沒有其他辦法幫到他們?
如果說,將感染性強的冠性肺炎病人轉送到外省治療,外省人民或許不肯;那麽,把這些不傳染而必須留院治療的病人,征得雙方同意,用車送過去,外省人民應該不會有意見吧?其實隻是麻煩一點,花錢多一點。可這些病人同樣是在顧全大局,政府完全可以給予一些補貼的。畢竟,這也是生命,也是救人,是應該去做的。哪怕招聘義工幫忙,或是呼籲社會捐助,大家也是肯的,不是嗎?下午聽說一個透析病人群裏,已經有兩個人死了。所以我想,盡管拐點沒到,但援兵已至,主帥亦臨,我們的抗疫工作也明顯走上正軌。有些事情,是不是可以考慮得再細致一些?這病那病,其實都是人命。
還想說,這一次的疫情,讓我們看得特別清楚的是:整個社會展示出的人道水準處於什麽樣的程度。疫情之後,恐怕得有人出來呼籲呼籲:加強人道主義教育,這也很緊迫。它本該就屬於基礎常識教育。平時我們在電影裏看到,戰場上,醫護人員求助傷員,不會排斥異族異域,也不嚴格區分敵我。隻要是人,他們都會拯救。這就是基於最基本的人道精神。而現在,這場疫情,就是戰場,可我們展現出的人道水準之低,我真是不好說呀!
是的,人們經常有理由:我們是在執行文件。但現實變化多端,而諸多文件經常是草率出台,線條很粗。同時,文件也大多是在常識基礎上撰寫,與人道主義並不相悖。執行者隻需多一點人道精神,就不至於讓一個司機在高速路上流浪二十天導致其生存艱難;也不至於一家中有人感染,即有一群人衝過去把人家的大門用鐵杠封死;更不至於大人被隔離,讓有病的孩子餓死家中。諸如此類。
還有,如果我們有足夠的人道精神,同樣不會為了戰勝某一場非常厲害的大病,而把其他的病人遺棄。那時你的人道精神會告訴你:必須想盡辦法,讓這些同樣在病痛中求存活的人繼續得到治療。辦法不都是人想出來的嗎?我們的社會條件不差,國力也不弱,解決這個問題,不是難事。問題是:你的人道精神有沒有讓你去為他們著想。你若想了,你就會事先考慮到這一切。唉,我現在經常會嘮叨常識問題。而秉持人道精神,就是我們最基本最重要的常識。因為我們都是人呀。
今天特別想祝願我的兒時夥伴、從小學到高中的同學盡快康複;也祝願另一位中學同學,願她的先生可以順利透析,願在這些日子奔波操勞的她多多保重。
正月二十二(2月15日)
一旦到非常時期,人性中的大善和大惡便全都張揚出來。你會從中看到你完全意想不到的東西。你驚愕你悲歎你憤怒,然後你習慣。
下雪了。昨晚風大雷響,今天便下起了雪。在武漢,下這樣大雪的冬天也是不多。聽說火神山有幾間病房的屋頂被掀開,可見昨夜的風有多大。希望病人能安穩轉移,在大劫難中度過這個小的劫難。
今天的心情真是壞透了。淩晨,發現一個新浪微博名為“飛象網項立剛”的人,居然在我的記錄文字旁,配一張二手市場的手機照片,然後發微博認定這照片是我自己配發,判定我在造謠。我的記錄一直是純文字記錄,從沒有配過任何一張圖片。有人在留言中還向項先生提醒過這點,但他完全不加理睬。這樣狂妄自大地構陷人的事情還真少見。這是一個壯年男人,一個有著110萬粉絲的大V。說他沒腦子,有誰會信?趁我被封在城內、閉門不能外出的時候,趁我的微博被封,完全不能發聲的時候,來玩弄這一套動作,有點煞費苦心。倘有一點善意,截圖存下,待我的兩封解開,再來找我算賬,也算是條漢子。是不是?而我,隻能通過微信發表聲明,今天朋友們幫我找了律師。但在這樣封閉嚴厲的時候,又怎樣寄出授權書呢?尚未等律師前去公證,項先生卻速速把他的微博全部刪除。當然,這個刪除,權當他是向法律認慫吧。這種人!
其實,類似項立剛這種人,我見多了,根本不在乎。但卻可惜了他那一百多萬粉絲。跟著這樣人學,能學好嗎?果不其然,他的一些粉絲幾乎不分青紅皂白,在網上留言以及私信,對我破口大罵。仿佛我跟他們上輩子有殺父之仇。而多半,他們連我寫的封城記錄一篇都沒有讀過。一個叫徐浩東的年輕人,自稱搞攝影的武漢人,甚至給我寫長長的私信,滿是髒話粗口,叫囂要到我家來打人。究竟有什麽事讓他們對一個素未謀麵的人、一個他們毫無了解的人有這樣意欲大卸八塊的刻骨之恨呢?難道他們自小接受的是教育不是真與善而是仇與恨?這些人,恐怕就是人們常說的腦殘吧。
今天的壞事是一件接著一件。一個叫柳凡的護士,初二還在上班,沒有任何防護,不幸被感染。這份感染,殃及全家:父母和弟弟,悉數病倒。她父母先行過世,昨天,她自己也去世了,隻剩弟弟一人還在搶救。下午,我的醫生朋友告訴我:她的弟弟,也走了。病毒將一個完滿家庭所有的生命,吞噬一盡。我很難過,心想,吞噬他們的,僅僅是病毒?
而更讓我難過的是:我的中學同學,我的多年同桌,也在昨日去世。同學比我小一歲,溫文爾雅,聲音細弱,人長得漂亮,身體也非常好。當年我們都在學校樂隊裏。我打揚琴,她彈琵琶。樂隊隻有我們兩個女生,既同班又同桌。整個高中年代,我們關係一直密切。今年元月中旬,她曾兩次去過菜市場采買過年物品,不幸被感染。好不容易住進醫院,據說恢複得還不錯。但卻突然,家屬得到通知:她已撒手而去。今天的中學同學群,都在為她哭泣。一向為盛世而高歌的同學們,這次卻說:“不槍斃一批害人精不能平民憤!”
今天還學到一個詞:“流氓病毒”。專家說,這個病毒,很怪,很難掌控。它初期被感染,甚至沒有症狀,因此有人是“無症狀感染者”。而你感染並治愈後,以為它已徹底清除,但很可能它是隱匿得更深。待你自以為可以輕鬆生活時,它卻突然爆炸。細想想,的確“流氓”。其實流氓的何止是病毒。那些草菅人命,不在乎百姓死活的人;那些以捐贈之名弄到物質,然後倒手在網上叫賣的人;那些故意在電梯裏噴口水、在鄰家大門把手上吐唾液的人;那些半道攔劫醫院采購的急需醫療用品的人;當然,還有那些四處造謠構陷的人。常識告訴我們,隻要人在,那些病毒就永遠都在。是呀,社會生活也一樣,隻要有人,那些病毒人(亦即腦殘者)也同樣在。
和平年代,生活平庸雷同,日複一日的安寧,將人性的大善和大惡都覆蓋住了。有時候,一輩子就在這樣的遮掩下過去;然而,一旦到非常時期,如戰爭,如災難,人性中的大善和大惡便全都張揚出來。你會從中看到你完全意想不到的東西。你驚愕你悲歎你憤怒,然後你習慣。這樣的輪回,一次又一次。所幸,在大惡張揚的同時,大善被激發得更多。由此我們才能看到那些個無私無畏者,看到舍己為人者,看到英雄。就像我們今天看到的白衣天使一樣。
說說武漢現在的情況吧,這是人們最關心的。我的醫生朋友說,在本月20日前,武漢必須再增加一個有千張床位的方艙,並完成10萬病床的儲備。這就是說,當初專家預估的十萬感染者,不是瞎說。對於感染病人,武漢將做到應收盡收。盡管人數多,但局勢並沒有比以前更惡劣。通過臨床,醫生得出經驗,認為:
1、目前病毒的毒性已明顯減弱;2、愈後不會有後遺症,肺部不會纖維化;3、新的感染者已是三代四代,基本都是輕症,治愈容易;4、重症患者隻要能挺過呼吸窘迫期,基本都可救治過來。
說到底,眼下去世的人數未減,仍然是早期延誤治療,拖到危重階段,而導致回天無力。寫到這裏,我大哥發來消息:華科大教授、段正澄院士,於下午六點半因新冠肺炎去世。這一次,華科大損失慘重。
此外,我的醫生朋友特意讓我說一下:武漢市目前僅有同濟醫院、協和醫院和省人民醫院本部三家醫院可以接收非新冠肺炎患者。其他所有醫院均被征用為新冠肺炎定點救治醫院。為方便病人拿藥,開啟了十家定店零售藥房,憑醫保卡和重症病曆前去取藥。這三家醫院,兩家在漢口,一家在武昌,在沒有交通工具的條件下,病人們恐怕隻能靠社區安排車輛了。
第二號小區全封閉管理令也已下達。我所居住的省文聯大院以前的指令都是按單位下傳,現在院內家屬們也成立了管理群。由群主與社區對接,采買物品。按號到大門口自取。新式的生活,帶來新的管理方式。我們不急不燥,繼續等待拐點的到來。
突然想起海子的一首詩句,稍加改動,留在這裏:武漢,今夜我不關心腦殘,我隻關心你。
正月二十三(2月16日)
也不記得這是封城的多少天。今天的陽光真是配得上春天。昨天的雪,已經一點蹤跡都看不到了。我從二樓望下去,樹葉在陽光下都反著光。
盡管與昨天相比,我已經心平了許多。但來自京城的攻擊,仍在繼續。這讓人實在無法理解是什麽樣的動力讓他們有這麽多仇恨。好像,他們一生都在咬牙切齒。仇恨很多人,仇恨很多事。甚至不管對方在哪裏,處於什麽樣的狀態,他們仍然強烈而執著地恨著。而他們所恨的我,與他們素不相識,從未謀麵。
“飛象網項立剛” 昨天速速刪除他造謠構陷我的微博,卻又另外撰文說:“你哪來的照片?你困在家裏編造製造社會恐慌,暗示大量病亡無人管的消息,你有良心嗎?” 這真是讓人哭笑不得的提問。據說此人還是通訊行業的,居然問得這樣幼稚。無人機能在高空定點殺人的時代,我在家裏就看不到外麵的照片?我就無法了解到我居住的城市發生了什麽事?看我記錄的人們都不恐慌,你倒是恐慌了?我在疫區,封閉在家,通過網絡與朋友同事交流,並記下我每天的所見所聞,苦苦等待拐點到來。你在京城,自由自在,倒是花費心機天天罵我。你這就叫有良心?可以告訴你:更多的人,看過我的記錄,然後說,他們安心了。
更有一個微博名為“盤索”的人說:“反正‘醫生傳照片’‘同學死了’‘鄰居如何如何’等等都不用上名字,說出來增加恐慌就行了。讀她的近期文章,感覺創造了許多匿名角色,也算文學一大創新。”又一個沒有常識的壯漢。病人剛剛去世,親人都在傷痛之中,難道我還要點名道姓補上一刀?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們的苦難?我在武漢上學和生活,我的同學我的鄰居也都在此。我的文章也是公開的,我若編造,他們難道會不知道?官方公布的死亡名單數字盤索看到了嗎?僅武漢死亡人數就是一千多,我的文章才提到幾個?連零頭都不到!再說明白點,凡是官方媒體沒有公開的死者名字,我現在一個都不會公開。
湖北電影製片場常凱一家因冠性肺炎慘遭滅門之災,今天,他同學寫的紀念文章刷屏。常凱的臨終留言,淒然而悲痛,讀起來撕心裂肺。不知道那些隻看央視新聞和人民日報的人,會不會又認為這又是在製造恐慌?而我在前天曾經寫過我的畫家朋友捐款十萬的事,今天,他的哥哥也因冠性肺炎去世。項立剛們,會不會還是說,這是謠言?
說到我的“醫生朋友”,顯然是不止一個。這得告訴項立剛們:他們都是自己專業的頂尖人物,我自然不會把他們的名字暴露在外。之所以不暴露,就是因為有你們這類人渣的存在。而官方無腦,還容易偏信你們,我自是不會讓朋友們無端受到傷害。今天下午,又一個醫生朋友(當然也是他所學專業的頂尖人物,我還是不能暴露名字)打來電話,我們已經好久沒聯係了。談了一下我的封城記錄,他說,外省人找他了解武漢疫情,他就推薦看我的封城記錄。並說在那裏可以看到真實的東西。我們自然會聊到疫情。醫生朋友說,疫情現在應該是控製住了。它的毒性越來越弱,隻是傳染性越來越強。從現在的病人狀態可見,感染者多是輕症,治愈率很高。死亡率之所以沒有降下來,還是先前留下的重症病人太多。這些話,其實我前麵的記錄裏也講過,重症都是早期的存量。看來醫生們所在醫院不同,看法幾乎都差不多。整個局勢的好轉,無非幾條:
一則因為毒性減弱;二則因為增援人手的到來,醫護人員可以從容工作;三是醫用物資不再窘迫,有了自我保護的條件;四是醫生們通過這麽多天的臨床治療,用藥也有了經驗。
雷神醫院的王院長甚至公開對媒體說:真正的疫情拐點已經到來。他們從新發病的情況觀察到,發熱的數量在下降,是逐漸在降,穩穩地在降,而且沒有反彈過。王院長說:“我是很有信心的。”
這不正是我們等待已久的好消息嗎?
醫生朋友下午還發給我一個視頻。視頻內容是一個年輕人在普及醫學論文之類。其中,他反複講到一句話:你看不懂的東西,不要隨便噴。我是太讚同這個觀點了。
以自己的文化程度和理解能力所無法明白的東西,請先看著,先琢磨著,不要忙於結論,更不要開口即罵。尤其項立剛們的腦殘粉。他們留言批我說,難道火葬場沒有家屬?難道家屬不會收遺物?這叫人怎麽說呢?他們如果隻會按常態來理解災難,你就跟他講不清楚。
武漢現在是在災難之中。災難是什麽?災難不是讓你戴上口罩,關你幾天不讓出門,或是進小區必須通行證。災難是醫院的死亡證明單以前幾個月用一本,現在幾天就用完一本;災難是火葬場的運屍車,以前一車隻運一具屍體,且有棺材,現在是將屍體放進運屍袋,一車摞上幾個,一並拖走;災難是你家不是一個人死,而是一家人在幾天或半個月內,全部死光;災難是你拖著病體在寒風冷雨中四處奔走,試圖尋得一張可以收留你的病床,卻找不到;災難是你從清早在醫院排隊掛號,一直排到次日淩晨才能排到,有可能還沒有排到,你就轟然倒地;災難是你在家裏等待醫院的床位通知,而通知來時,你已斷氣;災難是重症病人送進醫院,如果他死了,進醫院的時刻就是跟家人訣別的時刻,彼此都永無相見之日。你以為死者在那樣的時候還有家人在殯葬館相送?還能留下他的遺物,甚至,死者還能擁有死的尊嚴?沒有了,死就是死了。拖走,然後立即燒掉。疫情的早期階段,沒有人手,沒有床位,醫護人員沒有防護設施,大麵積感染,火葬場人手不夠,拖屍車不夠,焚屍爐不夠,而屍體上帶著病毒,必須盡快燒掉。你們知道這些嗎?不是人們不盡職,而是災難來了,人們已經盡了全力,甚至超負荷,但卻無法做到噴子們所說的那些。歲月在災難中沒有靜好,隻有病人的死不甘心,隻有親屬的膽肝寸斷,隻有生者的向死而生。
早期的混亂,已經結束。據我所知,已經有專家們在草擬給冠性肺炎死者及家屬更多人文關懷和尊重的報告。其中就有關於設法保存死者遺物,尤其手機的條款。建議先集中保存,疫後消毒,以及與電信部門溝通,根據手機內信息,設法找到親屬。這是親人的一份紀念。若實在無主,也保存下來,或可為曆史留作證物。
這世道,之所以還讓我抱有期待,是看到仍然有這些善良而理性的人在為之努力和忙碌。
正月二十四(2月17日)
依然天晴。如在往日,坐在外麵曬太陽的人一定會很多。可惜現在,那種溫馨曬太陽的畫麵完全見不到。可以理解,這是非常時期。人們站在窗口看看陽光,看看窗外的綠樹,也不錯。
最嚴管控命令已經下達:所有人都必須呆在家裏。隻有不得不出門工作或執行公務的人,才能外出。但他們手上必須持有通行證。聽說,如果在街上沒有通行證的人,會被抓起來,隔離十四天。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段子手說,武漢還算好,如在黃岡,隔離中還得做黃岡秘卷初二的數學題,且說一大半的人都做不出來。幾天來,段子手都比較沉悶,這是今天一個比較好玩的。我特別希望段子手們活躍起來,以讓封城二十多天武漢人在轉發中忍不住笑出幾聲。
對我這樣的人,不出門是很容易做到的事。狗也不用遛,由它自己在院子裏自遛。好在它也老了,習慣在院子裏打幾個轉就回洗衣房睡覺。我給它單獨配了一個電暖器,它就更願意趴在窩裏不出來。今年我自己也有點鬼使神差。在元月中旬將過年時,突然心血來潮,把家裏的暖氣鍋爐換了新的。安裝時間是暖氣公司放假前的最後一天。舊的鍋爐盡管也能用,可我擔心它已用過多年,不太保險。新鍋爐的能量果然不同,它讓我屋裏的溫度始終保持在22—25度之間。而且我也不用擔心它是否會出現問題。前一陣氣溫上升,家裏甚至到25度以上,讓我感覺到了熱。
在嚴禁外出令下,武漢各小區的買菜群迅速壯大,而電商也立即調整自己的銷售模式。現在想想,如果沒有電商,困守在家的日子還真不好過。光是一家人吃喝都成問題。現在,針對各小區的買菜群,電商亮相了。他們在銷售中不斷根據實際情況,靈活調整。各種“無接觸配送”套餐,也紛紛出台,居民在買菜群申請登記,電商團購送貨。買菜群的群主,也會隨電商的調整,組織得更加合理。比起機關那些死板僵化地按文件走程序的弱智行為,民間的能人實在強大。這就是實事求是的做事方式,官方太應該學習和借鑒。說句大實話,如果不是各部門刻板僵化,層層拖延,個個誤事,疫情都不至於發展到今天這步。我同學老耿知道我不願加入各種群,便把群裏有什麽東西可賣直接轉發給我。前天我要了一份仟吉麵包套餐。一大堆,應該是三口之家的分量。對我來說,實在太多,至少要吃十天。
今天又特意去找醫生朋友了解疫情情況。其實也就是我提問,他回答。歸結起來,大概這樣幾點。
一、關於雷神醫院王院長所說拐點已經到了這個話題。醫生朋友說,王院長說的拐點不是這個概念。拐點是一個科學名詞,通俗講,就是發病人數到了最高點。從這個概念看,拐點沒有到。也就是說,我們的發病人數,還在上升。但是醫生朋友個人認為,二月底或三月初,真正的拐點應該會來到。我掐指一算,還得兩周。
二、關於醫護人員那麽多人被感染,甚至還有幾位殉職。現在他們的情況怎麽樣。醫生朋友說,有三千多醫護人員被感染。但絕大多數能痊愈,因這個疾病的病程較長,所以大多人還沒出院。三千多人,這官方公布的數字。但我想,實際可能會更多一些吧。這些幾乎都是早期未曾設防、以及醫療防護用品的極度缺乏時期的事。現在受感染的人已經很少很少了。
三、武漢在治療病人過程中是否用了中藥。醫生朋友非常肯定地回答說,75%的病人都用了中藥,有明顯療效。我問為什麽另外25%不用呢?醫生朋友說,有的人插管,用不成呀。插管者,顯然是重症。這個比例很嚇我。
四、那麽重症病人占多少,治愈率如何呢?醫生朋友說,以前武漢危重病人占38%,因為很多不重的病人住不進院,發展成重症。現在病床增加了很多,病人可以及時入院及時治療,所以武漢的重症及危重症已降到18%。而且治愈率也比以前高了很多。我想,相對近六萬人的確診病人,這仍然是很大的一個數字。死亡率恐怕一時還真的降不下來。
網上有人說,你成天就會記錄這些瑣細,為什麽不記錄解放軍進城,不記錄全國人民的關心和支持,不記錄火神山雷神山的偉大成就,不記錄英勇無畏前來援助的人們等等。其實,這話要我怎麽說呢?說記錄也是各有分工,他們聽不聽?吃菜也分大菜和小菜,不是嗎?全國那麽多官方媒體,那麽多網絡自媒體,他們每天都在記錄人們要求的這些。宏觀視角、疫情走向,英雄氣概、青春熱血等等,這樣的文章業已多如牛毛。
而我是一個個體寫作者,我隻有小的視角。我能關注到能體會到的,隻有身邊一些碎事,以及一個個具體的人。所以,我隻能作一點瑣事記錄,寫一點即時感想,為自己留下一份存活過程的紀念。
還有,我的主業是寫小說。以前談小說感想時,我說,小說經常是與落伍者、孤獨者、寂寞者相濡以沫的。與之攜手共行,甚至俯身助人。小說更寬闊地表達著一種人情和關懷。有時候會像老母雞一樣,護著那些被曆史遺棄的人事,被前進的社會冷落的生命。陪伴他們,溫暖他們,鼓舞他們。更或許,小說自己會呈現與他們同命相憐的氣息,也需要他們的陪伴、溫暖與鼓舞。這世上的強人或是勝者,經常是不介意文學的,他們更多的時候拿文學當點綴、當花環,但弱者們,卻經常拿小說當了自己生命中的一盞燈,水中的一根救命稻草,垂死時的救命恩人。因為在那個時候,隻有小說會告訴他,落後也沒關係,很多的人跟你一樣,不止是你一個人孤單或寂寞,不止你一個人痛苦和艱難,也不隻是你一個人有焦慮和脆弱。人活著有很多方式。成功固然好,不成功也不是壞事。
看看,我這個寫小說的人,在我自己每日記錄瑣碎時,仍然會沿著自己的寫作走向,去觀察去思考去體會去落筆,這難道還是個錯誤?
昨天的微信又遭刪除。無奈之中,還是無奈:封城記錄何處發,煙波江上使人愁。去思考去體會去落筆,這難道還是個錯誤?
昨天的微信又遭刪除。無奈之中,還是無奈:封城記錄何處發,煙波江上使人愁。
正月二十五(2月18日)
一些醫護人員為了救人一命,到網上呐喊。很多人的生命,大概就是受益於這樣的呐喊,才有機會存活。
今天仍然是大好晴天。讓人感覺處處生機。天上的雲,很有特色。我在郊區村裏的鄰居都在討論,這是什麽天象,是魚鱗雲嗎?被否。去年,我一直住在那裏寫作,直到春節前才回到武昌的文聯大院。村裏鄰居告訴我,他們那一帶是零感染。唉,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回村。我門前和院裏的花,大概都死得差不多了吧。不過,我真不是一個擅長養花的人,幾乎所有的花落到我手上,命運均不太好。要麽長著長著死了,要麽就從此不開。
封城已近一月,當初看到封城通知時,完全沒有想過會這麽久。顯然,近些天強有力的隔離措施,已讓武漢已經走出它最陰暗的日子。時至今日,大家好像也開始適應關門閉戶的生活。連活力四射的孩子們也都承擔了下來。生命的耐受力真是了不起。
網上呼喊救命的聲音,已經完全沒有了。倒是如何買菜和如何采購食品的信息,十分活躍。人們一旦全力關注生活,日子便如這天氣,哪兒都呈現生機。各大超市,推出購物套餐的同時,還細致地把每個區的地點以及每一個聯係人的名字、手機號碼,全都標明。這給買菜群的群主們提供了莫大便利。聽說我們文聯大院的買菜群大受歡迎,鄰近小區有不少人加入。但是各小區之間嚴禁進出,已無法往來,不知道他們相互之間怎麽交接。正在想著此事,突然發現我的同事們手機約定交菜地點,然後從牆的這邊,用繩子把菜設法吊到牆的那邊。她們真的太厲害了,估計如此這般做的人也不少。
同學老耿(他夫人是群主,他便為之打工)給我送來預定的麵包,還外加了一些青菜。其實一個人吃飯,做菜是很沒勁的。所以,我經常下麵條或是煮豆絲,草草打發一天。我的菜目前相當充裕。潘向黎今天微信慰問我,我說以後到上海,你請我吃好的就是。她說,狠狠吃個三頓!真好,這事就這麽決定。其他人慰問,也一概提此要求。討論哪家餐館的菜好吃,是武漢人一向熱愛的事,現在更是。
我參加的微信群很少,其中參與最大的一個群,便是我的大學同學群。近一個月來,大家基本都在關注疫情。在我的同學中,除了湖北本地人外,最多的是湖南人。平時,大家基本上愛稱湖南人為“弗蘭人”。一早就有同學在為“弗蘭人”點讚,說弗蘭人定點支援的黃岡新增確診病人今天歸零。我沒有細查資料,但我知道“弗蘭”援軍初一就到了黃岡。黃岡的治愈率在湖北是最高的,而“弗蘭”本省的治愈率在全國也是最高的。我女兒雖然出生在武漢,但她的籍貫,還得填“弗蘭”。兩湖關係,從來親密。我忍不住將同學群的內容,轉在這裏。其實公平地說,各地馳援,都相當給力。援軍讓緊張的湖北大鬆一口氣,目前局勢的快速好轉,援軍有大功勞。
醫生朋友今天給我打了一個漫長的電話,大概也是憋了一肚子的話想說。提到疫情早期醫護人員的艱辛。且說搶救一個病人,是要消耗很大體力的。搶救後的防護服上病毒最多,必須馬上換掉。早期人力不足,設備不足,真是眼睜睜看見病人痛苦而死,卻沒有辦法。學醫的見死人見得多了。但明知可救,卻因自己身心疲憊、無力營救;更兼防護設備幾乎沒有,無法施救。他說,那種難受感你們完全體會不到。又說,醫生平時相當老實本分,大多都埋頭搞自己的專業,這一次,他們真是豁出去了。對他的觀點,我深表同意。因為這次,我們看到,一些醫護人員為了救人一命,甚至不管不顧,到網上呐喊。正是這些呐喊聲,才讓很多問題得以暴露,也才讓所有的援助物品得以直接進入醫院。很多人的生命,大概就是受益於這樣的呐喊,才有機會存活。醫生朋友還說,方艙醫院建得非常好。如果早點建,以最快的速度隔離,輕症轉為重症的人會減少很多,也就不會死這麽多的人。我想,專業人士的判斷,應該自有道理。正是這些天的果斷隔離政策,致疫情瘋狂發展的態勢急速扭轉。現在的武漢人,心態已經比較從容。購物買菜,努力生活,耐心等待真正拐點的到來。
前兩天寫護士“柳凡”一家去世的事(非常抱歉,她的名字是叫“柳帆”。當時就有兩個名字,不知哪個正確。我選擇了醫生朋友提供的。),又被人認定“造謠”。唉,經常,那些貌似辟謠的人,才是真正的造謠者。湖北電影製片廠的常凱,就是柳帆的弟弟。好像哪家媒體也寫到了。常凱的絕命書,極盡克製。但讀過的人,無不有錐心之痛。醫生朋友告訴我,他們姐弟一個隨母姓,一個隨父姓。父母都在醫界工作。他們各自的家屬也疑似感染,但目前身體情況還算好。這個悲慘的家庭,武漢人永遠不會忘記。不知道我講了這麽多,那些叫罵我的人是不是還認定我是造謠。其實,這些天叫罵我的人,也是當年惡批我小說的人。不知那些曾經找高官出麵幫忙的他們,這次是否還會再找。不過,這裏我先知會一聲,無論你們找哪位高官幫忙,我會像當年懟回去。更加毫不留情地懟。讓他們的名字像前幾位一樣,刻在曆史的恥辱柱上。
今天,特別想說一句放在心裏很久的話:中國的那些極左分子,基本上是禍國殃民式的存在。他們太想回到文革,太仇視改革開放。一切與他們觀點不同的人,都是他們的敵人。他們成派結幫,對不與他們合作的人進行各種攻擊,一輪又一輪。用那種“灑向人間都是恨”的粗暴語言,甚至還有更為卑劣手段,低級到不可思議。隻是我特別不明白的是:任他們怎麽在網上胡說八道,顛倒黑白,卻從來沒有人會刪掉他們的帖子,也沒有人阻止他們的行為。難道他們中有人跟網管官員是親戚?
這幾天,好累,頭痛。有個網友在我昨天的微信下留言,說能從文中看到我的疲憊。TA的直覺真的很厲害。我現在必須盡量壓縮寫作時間,讓自己休息。今天不想多寫了。
隻是,最後,順便跟同在疫區的黃岡XYM先生留個言:封城閉戶急,民在疫中泣。本是同難人,相煎何太急。
正月二十六(2月19日)
今天的陽光遠不如昨天,但天空還很明亮。到了下午,有點陰。但不冷。看天氣預報,這幾天都會比較暖和。
還沒起床,幾天前曾捐款十萬的畫家朋友從紐約打來電話(不會有人說是通敵吧?),說另一位遠在德國的蘇姓畫家也想捐款十萬,且說他認識你,多年前曾去過你家。這幾天也在讀你的武漢日記。他們夫婦想要為武漢盡點心出點力。因為相信我朋友的慈善項目,所以希望捐到那裏。我的朋友正急著為即將到的一批醫療物資籌款,一聽大喜過望。蘇畫家夫婦也是老武漢人,他們對武漢疫情的擔憂,不言而喻。對於很多人來說,無論走多遠,走多久,武漢仍是他們的精神家園。謝謝蘇氏畫家夫婦。
昨天說頭疼,同事讓她的先生給我送來風油精。她的先生因工作之需,天天在外奔波服務。晚上便帶了風油精和一堆其他中草藥過來。我去文聯大門口取物時,竟看到那裏不少人。春節以來,就沒有見過這種場景。
細問了一下,原來是買菜群預定的食品剛剛到貨。幾個自願者正在幫著卸東西。我原以為誌願者都是本單位員工。不料聽鄰居說,她的女兒也參加了。她女兒法國留學回後,自己創業做公司。現在堵在家裏出不了門。便也主動報名參加誌願者活動。聯合國給“誌願者”的定義是:自願進行社會公益服務,而不獲取任何利益、金錢、名利的活動者,也稱為“義工”。誌願者這種組織方式,真的很棒,它也被很多善良的年輕人追捧。在參與社會服務時,他們不僅可以奉獻一已之力,還可通過此一途徑洞察社會,理解人生,讓自己的見識和能力得到成長。疫情期間,武漢有幾萬誌願者在進行各種社會服務。沒有他們有力的幫助,僅靠機械的政府機關,可能更糟。
除了送物品的人,院門口還堆著大堆芹菜。旁邊站著一位貌似社區的工作人員。我從旁邊路過,工作人員說,你可以拿點芹菜。我說我家菜夠了,可以不要。工作人員說,這裏有多的,盡管拿。這就是送給文聯大院居民的。我便拿了幾根,覺得足夠。保安王師傅過來幫我抓了一把,說多的是。山東送來的。我有點奇怪,便向工作人員詢問。得知,這是山東捐贈的芹菜。給了社區,有兩噸,太多了。他們送了一些給各廳局,然後拿一些,送給家屬。工作人員說,菜已經有點老了,菜心還可以。
看到這麽一大堆青菜,想起山東壽光最早向武漢捐贈過一大批蔬菜。不知道哪個部門將之送到超市去賣,結果遭到非議。網上還流傳過一個向市政府投訴的電話錄音。其實,以我的看法,如果不是直接捐贈給醫院食堂,或是送到有貯藏能力的部門,更合理有效的方式,還是拿去超市,以平價菜賣給市民。超市至少有存放倉庫,有分配能力,有散發渠道。而賣菜的錢,或可以捐贈方的名義交給慈善部門購買醫療物品,或可返款給對方,繼續送來平價菜,供給武漢市場。這是雙贏雙益的事。效果遠比送到社區好。自疫情以來,社區的工作人員已經辛苦異常,要求他們把捐贈的蔬菜再分贈到各處,難度實在太大。尤其現在,人手少,車輛少,一卡車青菜來了,比方兩噸,處理起來真不是容易的事。所以我想,哪怕是捐贈,其實也是可以更實事求是一些。捐贈實物如遭浪費,最終浪費的也是捐贈人的好心和善意,以及他們的財產。
今天有一個視頻刷屏,那是武昌醫院院長劉智明醫生送葬車離去時人們的哭喊。看的人無不淚流滿麵。他也算正值當年,有才華有專業有平台,可以為醫界做多少事,又可為社會救多少人呢?這兩天,噩耗仍是連連。武大去世一位博士,華科大去世一位教授……死亡的幽靈,依然在武漢徘徊。
目前湖北已確診的新冠肺炎患者達七萬多人。這離當初醫生朋友預估的數字已經不遠了。每天新增病人基本在一千五百以上。數量縱是很大,但實際上增幅人數正在持續放緩。沒有停下的是死亡人數,目前業已越過兩千。這是官方的統計數字。尚有一些並未確診的死者,或是死在家中,根本來不及去醫院的人,估計未曾計算在內。所以,到底死了多少人,恐怕目前誰也不知。疫情之後,相關部門聯手統計,或可更加準確。
其實,局勢依然嚴重。躺在火神、雷神兩山醫院及其他醫院有近萬名重症患者,還在搶救之中。這些人都是早期感染的病人。無治療機會,導致拖延成重症。他們中,還有哪些人會離開這個世界呢?和家屬們一樣,我們也都懸著心。
所謂局勢好轉,是針對前期更為嚴峻的情況而言。那時,滿屏都是呼救病人,醫院擠滿了求醫者。而現在,至少,有病即收,你不想進醫院,抓也要把你抓進去。進院即有醫療保障,為此,醫生朋友依然說,來的基本上是輕症,都能痊愈。拐點在望。
還看到一條信息,說武漢現在換了做事模式。成立了四個小組:一為床位保障組;二為疾病控製組;三為援漢醫療隊接待協調組;四為黨建考核組。通過這四個組直接對接各項事務,這麽看上去,實施性會強很多。隻是,我覺得“黨建考核組”如能改名為“考核監督組”,似乎更好,更加實事求是。這會讓我們看到政府是以人命為大。畢竟抗疫是全社會的事,很多非黨員群眾也在一線工作,他們不應成為旁類。
順便說說,極左對我的攻擊,似乎人頭越來越多。且不乏 “盛名之下,其實難副”者。但我是一個喜歡講常識的人。這一陣對常識二字,提得也多。有人問,常識到底是什麽?舉個例子,比如一隻狗跑來咬你,你拿起打狗棒,打狗。狗逃回去,叫了一群狗過來咬你,其中還有大狗和瘋狗。這時候,常識會告訴你:閃人!把地盤留給狗。叫它們自己狂吠,過不多久,它們就會因為吠聲高低不同骨頭分配不同,而相互自咬。而你呢。在家喝茶看書下館子。像隔離病毒一樣,與會咬人的群狗隔離。這就是常識。
批判方方的也放在這裏吧!
既讚方方,也讚虎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