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肖戰粉絲舉報同人作者“迪迪出逃記”、國內同人作品交流平台Lofter(粉絲昵稱老福特)以及國外著名同人作品平台AO3作品庫(Archive of Our Own),在社交媒體平台上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和討論,也讓“同人創作”進入公眾視野。同人創作是指利用原有漫畫、動畫、小說、影視作品中的人物角色、故事情節或背景設定等元素進行的二次創作,包括小說、插畫、音樂和視頻等多種類型。中國“同人創作”的概念通常被認為源自日本的“Doujinshi”,而在歐美,這個類型的創作則被稱作“Fanworks”(粉絲作品)。
2月14日,用戶“迪迪出逃記”在微博上發布了以肖戰和王一博為原型進行創作的同人小說《下墜》的最新章節,其內容引起了肖戰粉絲的不滿,認為這篇作品“女化”、“侮辱”了偶像,號召內部粉絲對作者以及Lofter和AO3兩個平台進行舉報,導致“迪迪出逃記”刪除了全部微博內容,Lofter內容遭到大量清理,AO3作品庫被封大陸用戶無法再訪問。這最終惹怒了同人圈全體用戶,他們認為被肖戰粉絲襲擊了自己的“精神糧倉”,因此對肖戰的影視作品和商業代言等活動進行了抵製和反擊。
許多人都是通過本次事件第一次接觸同人創作的概念,如何理解同人創作?它的道德和法律邊界在哪?去年曾獲得雨果獎的AO3又是怎樣一個平台?本刊采訪了長期關注采訪同人創作的廈門大學中文係副教授楊玲以及AO3作品庫的媒體官員克勞迪婭·雷瓦薩(Claudia Rebaza),試圖對這種新的流行文化作出一些解讀。
記者|陳璐
同人小說,講述平行世界的故事
《藻海無邊》是世界上最知名的同人小說之一。在夏洛蒂·勃朗特的小說《簡·愛》中,閣樓上瘋女人的出現,最終促成了簡·愛和羅切斯特的愛情。瘋女人到底是誰?在夏洛蒂筆下,我們隻知道她是羅切斯特的前妻,羅切斯特喚她伯莎,將她形容為一個發病時會“受到妖精的驅使要在夜裏把人在床上燒死,用刀捅死,把肉從骨頭上咬下來”的瘋子。
這樣一個推動著《簡·愛》故事發展的關鍵人物,著墨不多,卻引起了英國當代女作家簡·裏斯的興趣。她以瘋女人伯莎為視角,重新講述了這個故事,這就是《藻海無邊》。1966年《藻海無邊》獲得英國皇家文學會獎,1967年又獲得W.H.施密斯獎,還上榜了BBC評選的“塑造世界的100本小說”,簡·裏斯也因此被接納為英國皇家文學會會員。
愛情成就了簡·愛,卻毀滅了伯莎·梅森。羅切斯特曾和簡·愛解釋他為何與伯莎結婚,哥哥繼承了家業,作為沒有錢的次子,自己被父親安排娶了西印度群島上種植園主梅森先生的女兒,以此獲得三萬英鎊嫁妝。當他看到這位在西班牙城以美貌著稱的女人時,“我以為我愛她。社交場合裏發瘋似的競爭、青年人的好色、魯莽和盲目會促使人什麽糊塗的蠢事都幹得出來。她的親戚鼓勵我,競爭者刺激我,她引誘我,我幾乎還沒知道究竟是怎麽回事就已經跟她結了婚。”
簡·裏斯重塑了這個故事。伯莎原名安托瓦內特,伯莎本是她母親安妮特的小名。她們是生活在廢奴法令頒布時期的沒落殖民者,既不融入當地黑人群體,也不被白人社會接受,找不到自己的身份認同和文化歸屬。當廢奴法令頒布後,她們原本平和的生活也隨之崩潰。
《簡·愛》裏羅切斯特稱伯莎患有家族遺傳性的瘋病。但在《藻海無邊》中,奶媽克裏斯托芬對羅切斯特講述了安妮特(安托瓦內特的母親)瘋掉的原因:“她兒子死了以後,有一陣子她就稀裏糊塗,人家就把她關起來,說她瘋了,把她當作瘋子看待。問啊問啊。就是沒句體貼話,也沒有朋友,她丈夫死了……到末了,我不知道她瘋不瘋——她幹脆死了心,什麽都不在乎了,那個照管她的男人幾時想要玩她就玩她。”
和安托瓦內特的新婚之夜時,羅切斯特有一段內心獨白,“我並不愛她。我渴望得到她,可那不是愛。我對她沒有幾分溫情,她在我心中是個陌生人,是個思想感情方式和我那套方式不同的陌生人。”所以當梅森先生的私生子丹尼爾給他寄來一封蓄意挑撥的信件時,羅切斯特幾乎沒有留戀地放棄了安托瓦內特,因為在他看來,她和她的母親一樣,早晚會瘋掉。而他一再故意用她母親的小名來稱呼她,安托瓦內特也明白,“他是想法把她變成另一個人”。
然而,安托瓦內特仍然對他一往情深,她拒絕了奶媽對自己和羅切斯特分開的提議,跟隨他回到英國,卻被幽禁在桑菲爾德莊園的頂樓上,在專人看管下喪失了自由,也始終得不到丈夫的探望。最後,她的確被羅切斯特逼瘋了。
這位夏洛蒂筆下哥特式的瘋女人變成了一個完全真實的悲劇女主人公。簡·裏斯書寫的安托瓦內特美麗、聰明,並且富有,但這份富有因為婚姻連同她本人一起被社會視為丈夫的財產,甚至最後還被剝奪了姓名,所以她是在丈夫和社會的雙重逼迫下逐漸瘋掉了。
廈門大學中文係副教授楊玲,長期關注同人小說創作,她在接受本刊采訪時指出,“同人小說雖然是新世紀才出現的概念,但人們進行同人小說創作卻至少有一百多年的曆史。在西方,廣義的同人小說(fan fiction)可以追溯到簡·奧斯汀的讀者對其作品的續寫和福爾摩斯粉絲的仿作(pastiche)。狹義的同人小說,特指1960年代後期出現的針對特定電視劇文本進行的再創作。西方粉絲研究領域的學者通常將《星際迷航》的粉絲1967年創作的同人歌曲‘The Territory of Rigel’視作第一部當代意義上的同人作品。《藻海無邊》可歸入廣義的同人創作。”盡管《藻海無邊》這本書可以獨立存在,但通過與原始材料的互文最終給觀眾帶來了更強烈的情感共鳴。
同人小說作者們熱衷於為原著故事中被邊緣化和被中傷的人發聲。而這些平行故事在挑戰正典的同時,也強化了正典。許多其他小說家都采用了顛覆性的觀點,對經典小說提出了耐人尋味的新見解。比如英國作家羅納德·弗雷姆的《複仇小姐》重新評價了狄更斯《遠大前程》中性格怪異的貴族小姐郝薇香;約翰·馬克斯威爾·庫切則在《敵人》中從一個落魄女人的視角出發,改寫了《魯濱遜漂流記》;還有魯迅的《故事新編》。
過去十年最成功的英文作家E-L-詹姆斯,她的《五十度灰》係列起先也是作為《暮光之城》係列的同人小說出現的。最初,E-L-詹姆斯在歐美著名同人小說論壇FanFiction.net上連載了《五十度灰》三部曲,當時小說的名字叫《宇宙之王》,後來為了出版,她對作品進行修改,刪去所有與《暮光之城》相似的痕跡,成為了現在的《五十度灰》。
楊玲告訴本刊,這種進行二次創作的寫作方式,“不同於原創小說需要白手起家去塑造人物形象,同人小說借用原著已有的形象進行創作,不需要再花費力氣從零開始,可以直接深入到人物的內心。所以同人創作中對人物情感世界的挖掘,可以非常深刻,甚至超過原著,這對原著是一個很好的補充。”
圍繞同人創作的法律和道德爭議
不可否認,同人小說往往陷入法律和道德的爭議之中,因而常常被認為徘徊於主流文學的邊緣,存在許多負麵的刻板印象。這種問題當原作者在世時,尤為突出。《夜訪吸血鬼》的作者安妮·萊斯和《冰與火之歌》的作者喬治·R·R·馬丁都曾公開聲明禁止粉絲對自己作品進行同人創作。FanFiction.Net也因此嚴禁撰寫那些明確表示反對二創的作者名下的作品。
盧卡斯影業早期曾試圖控製《星球大戰》的粉絲出版物。1981年,《星球大戰》官方粉絲俱樂部的會長莫琳·蓋勒特在圈內流傳的一封信中概括了公司方的立場:
盧卡斯影業有限公司擁有《星球大戰》角色的一切權利。而且我們必須強調禁止色情內容的原則。這代表著或許我們會禁止一切同人誌創作,因為我們必須以此阻止一小部分人醜化我們引以為豪的名譽。……因為所有《星球大戰》係列電影的分級都是家長指導級,所以所有相關出版物必須同樣是家長指導級。盧卡斯影業不會製作X級的《星球大戰》電影,所以我們為什麽要讓人覺得我們有可能做這種事情?……這些角色並不屬於你們,沒有授權之下你們也不能出版任何關於這些角色的東西。
這封信即使現在讀起來,也符合多數對同人作品持負麵評價人的觀點,在當時受到了粉絲群體相當激烈的反對。同人誌《SLAYSU》對此刊曾登過一篇熱門社論,反駁道:
這篇社論中又提到了另一個廣為詬病的同人小說特點:許多同人小說中存在對情色故事,特別是男男情色故事的描寫。許多研究粉絲同人創作的學者都認為,這主要緣於粉絲的主體是女性。耽美小說是表述男性與男性之間愛情故事的一種類型。楊玲告訴本刊,盡管同人小說中包含異性戀、女女和男男戀愛各種類型,但耽美的影響力最大。並且,耽美小說的受眾主要是女性,這是其與同誌小說的不同特點。
美國著名傳播與媒介研究學者亨利·詹金斯在他的著作《文本盜獵者》中談到,“我們今天普遍承認的是,耽美同人是各種不同性相的女人(和一些男人,雖然主要還是女人)互相共享情色故事,表達自我性相的文類,但都圍繞著一群共享的男性人物身體展開。共享的身體在此處指這些女人將自己的幻想定位於同一群人物之上,因此她們之間存在某種主體間互動。共享故事創造了一個情色的親密空間,讓美國和中國文化中的女性(她們從小都被告知不能公開地表達性感受)能夠開放地談論欲望。事實證明,這是粉絲文化中最進步的方麵之一。”
此次位於事件中心的同人作品《下墜》,楊玲在事情開始發酵時便找來讀了,她同本刊分享道,“該文作者在環境的烘托、人物內心世界的刻畫,以及對底層女性生活圖景的描述方麵,都顯示出比較強的文學功底。這篇文章中,肖戰的形象被塑造得非常美好,不僅有超越性別的美麗,而且善良、溫柔、隱忍、堅強,我覺得這樣的形象不僅不會貶損明星,反而會激發讀者的愛慕之情和保護欲。當然前提條件是讀者需要能夠接受肖戰在文中是一個底層生活的跨性別者這樣的設定。”
圍繞真人展開的同人創作是否會侵犯當事人的權益,是這次飽受抨擊的焦點之一。當本刊聯係到AO3網站所屬的非盈利性機構OTW再創作組織時,其媒體官員克勞迪婭·雷瓦薩表示,“使用AO3的訪客通常都很清楚,即使故事中的人物是基於活著(或死去)的人,上麵的內容也是虛構的。有許多以演員、音樂人或其他藝人和公眾人物為中心的論壇。這些作品被歸類為真人小說(RPF,即Real Person Fiction),在AO3和其他地方有成千上萬的這樣的作品。”
並且,雷瓦薩對本刊補充道,在AO3上,當創作者發布一個作品時,他們必須對整個作品進行評定,以確定它是否適合一般觀眾、青少年、成熟觀眾或成人觀眾。同時作者必須提醒用戶注意對暴力、未成年性行為、強奸或非經雙方同意的性行為或主要角色死亡等內容的標簽描述,“確實,內容描述並不會阻止任何人訪問內容,在整個互聯網上都是如此,但對用戶的警告往往太少。”《下墜》在文章中設置了Underage(未成年)的警告描述。
“同人小說包含了各種各樣的內容,不同的人可能會覺得某些內容令人反感,而粉絲們自己也常常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而反對彼此。這與電影、電視節目、書籍和戲劇等專業內容並沒有太大的不同,這些內容也包含一些人不喜歡的內容。所以同人作品隻是反映了市場上已經存在的不同元素。同人作品非常多樣化,代表了很多類型的人,很多類型的故事,也有不同的格式。”雷瓦薩對本刊說。
在中國,金庸狀告江南《此間的少年》侵權被認為是大陸“同人作品第一案”。江南的這本校園小說中,大量使用了金庸作品中的知名人物,比如郭靖、黃蓉、令狐衝等。在曆時將近兩年後,金庸獲得賠償188萬元。
值得注意的是,判決書中表示《此間的少年》和金庸的作品不存在實質性的相似,所以不構成版權侵權。但是因為江南以盈利為目的出版,發行量巨大,不正當的攫取了原告本來能夠以合理預期獲得的商業利益,所以法庭最後根據反不正當競爭法,認定他的行為“構成不正當競爭”進行了判決。楊玲借此向本刊分析,“所以你會看到法庭顯然是吸收了法學界一些學者的看法,試圖為同人創作給出一個邊界。”
在楊玲看來,市場實際上已經越來越認識到同人創作在IP開發上所能帶來的巨大利益,不論是影視作品的宣發,還是衍生品的開發,都離不開同人圈的貢獻。“比如說《慶餘年》,去年火了之後,起點讀書發起了‘慶餘年番外創作大賽’,還專門請了貓膩做評委。首先,同人圈許多創作者的水平其實蠻高,他們這種高水準的藝術創作,能夠吸引更廣泛的粉絲。並且,去年《慶餘年》播完第一季後,今年可能上第二季,兩季間有很長的空檔期,那麽在這個期間如果有高質量的同人創作出現,可以幫助維持市場熱度。”
《慶餘年》劇照
同人創作者往往由一個個平台維係交流、分享創作。AO3的創始人娜奧米·諾維克是美國著名科幻作家,2016年憑借《無根之木》獲得當年的星雲獎最佳長篇獎。而AO3在2019年獲得了雨果獎最佳相關作品獎。諾維克在發表獲獎感言時宣稱,“同人小說、視頻、畫作、廣播劇,所有同人作品都凝結著一個主題:藝術創作不是孤島,它誕生於群體之中。這也是AO3的本真含義。我們雖站在這裏接過獎杯,可背後卻代表著上千名誌願者以及數百萬用戶。”
“我們的第一個中文作品是在2009年我們向公眾開放的第一個月創作的。”雷瓦薩告訴本刊,“中文用戶在過去的12到24個月裏發布了更多的作品。盡管我們沒有任何用戶數據統計,不過可以肯定的是,中國(用戶數量)進入AO3前10名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到目前為止,我們有236.4萬注冊用戶,但從我們的流量來看,訪問我們的從未注冊過賬戶的用戶數量是注冊用戶的5到10倍。”
“同人小說應該受到保護和鼓勵,因為個人和群體對故事的解讀很重要。同人創作是一個大眾化的概念,允許每個人都有創造性,如果他們願意,可以與觀眾進行交流。圖書館學五定律(1.書是為了用的;2.每個讀者有其書;3. 每本書有其讀者;4.節省讀者的時間;5.圖書館是一個生長著的有機體),我認為也適用於同人創作,這非常符合AO3組織的精神。”雷瓦薩同時還對本刊表達了她對中國大陸用戶無法再訪問AO3的遺憾,“我們希望那些關心作品內容的中國用戶放心,問題是網絡連接問題導致的,而非內容從我們的存檔中被刪除。目前,我們無法提供任何關於連接問題的來源、原因或解決方案的進一步信息,因為這個問題不是由AO3引起的。”
(本文亦感謝實習記者趙怡寧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