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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封城後,有人在陽台喊話:“對麵的,把窗戶打開吵個架”

(2020-02-06 08:47:24) 下一個

今天是武漢封城第13天,在城內留守的900萬市民,除了為核酸檢測、為床位奔波的人們,還有大多數人留在家中,除了采購生活物品和倒垃圾,連家門都不出。他們怎麽度過封城的日子?本文作者的經曆或許能代表一些普通武漢家庭的日常:

今天,天氣晴朗,陽光明媚,這是武漢自封城以來,第二個大好的晴天。我坐在陽台打字,兩個孩子在一邊玩耍。窗外,我們洗的床單,隨著微風輕輕飄揚。

自武漢發生疫情以來,我內心五味雜陳,從最開始的漫不經心到今天的刻骨銘心,走了好長一段路,用長途跋涉來形容也不過分。

這一天是1月23號,臘月二十九。我們家有過一次兩小時的“逃離”。你問我為何沒早走?沒有現實原因,全部是猶豫。此時的猶豫,我把它解讀為潛意識沒有上升到意識層麵、但始終指導著你行動的那個感覺。

21號晚上,我終於和胖子(我老公)談妥回老家事宜,收拾好行李。胖子看著手機說形勢越來越嚴峻了。一直以來,家裏外部事件歸胖子管,這次也不例外,我把何時走的決定權交給了他。他有他的猶豫。幾天前,他和一個被隔離(因家屬感染)的同事一起開過會,雖然這位同事被證實未感染,但他還是有些擔心,在家進行自我隔離。

22號下午,小區業主群傳出一個視頻,一輛救護車拖走了一個老人,醫生全副武裝。那一刻,我覺得:我們該走了!如果再不走,肯定就走不成了!

23號淩晨2點,封城的消息傳出來。早上,我們趕緊打掃衛生。我想著:走得成,出行前打掃衛生符合我一貫的習慣;走不成,回來家還是幹淨的。我帶著一種當逃兵的感覺做著這些準備工作,直到出發。

坐在車上,看著這座熟悉的城市,我在想:我真的要逃離了嗎?胖子在強調:沒有他的允許,不能隨便開車窗。我就想:這病得有多嚴重?車窗都不能隨便開,這座城市的空氣都不能自由呼吸了?心中掠過一絲悲涼。

二七橋上車輛如常,為了平複自責,我問胖子:他們都是要出城的嗎?他說那是當然。這樣,我的自責似乎少了一些。然而,這種自責並沒有持續多久。很快,到了出武漢的高速收費站。此處站滿了警察,所有車一律調頭回市區。那一刻,確實有失落,但更多的是踏實,把我從自責中解放出來。

回家後,大家各自睡了一覺。胖子開始進進出出,盤點物資,下樓去超市購物;晚上他一個人默默把我們的行李一件件拿出來各歸各位。他的主戰場在廚房,嘴裏一直念叨今年過年太倉促了,沒幾個菜。可是我想,夫妻關係和睦、親子關係融洽,天天都像在過年,不用計較有多少個菜。

一直以來,我對於人生中的種種經曆始終心懷感激。封城第一天,從自責到失望到安定,我相信這會拓寬我的人生維度。

我們有一個學習小組,我們在一起學家庭治療,也一起撒潑賣萌。封城那天,我的出走擾動了L雪,她平時是一個自信滿滿、光芒四射的人,但也有軟肋——女兒。女兒因生病需要吃藥,她很擔心封城後,出行困難,無法買藥。看到我走,她也想走。那一天,群裏充滿了不安、惶恐、躁動。L雪說:如果不死,我們夏天聚!L榮後來說:當時覺得又驚恐又悲壯,也不知道餘生能否再見,但最恐懼的時候能跟大家在一起,又覺得沒那麽難過。W芳,作為一名醫生,表示堅決留守武漢,這幫我們撫平了那慌亂惶恐的最後一道褶子,成為我們的鎮定劑。

城裏機動車限行那天,L雪生日,我們各給自她發了一個小紅包,她說等夏天再見時用這筆錢來請大家吃大餐。那天,她也很焦慮,限行可能影響到她給女兒買藥。第二天,她告訴我們,她這種情況是可以出去買藥的。她於是身披雨衣、戴雙層口罩和手套出了門。

封城後,人們的生活由原來一個大的社會圈子直接變成了隻有家庭成員存在的小圈子,很多平時不易覺察的意義重新呈現出來。

以前我總擔心胖子不準時回家,現在完全不會了。他目前為止所有的出門隻為兩件事:購置物資;丟垃圾。且絕不在外逗留。這麽想想,倒是節省了一筆電話費,少了很多對他晚回家的怨懟情緒。以前在家,要他做點事情還有點兒小忐忑,怕他累了煩了不願意做,現在叫他做事完全心安理得。通過這次事件,我不會再給胖子扣上“永遠處於馬斯洛需求層次的最底層”這頂帽子。這一特殊時期,重新審視一下夫妻關係,你也許會發現多年以來不曾被覺察到的亮點。

封城後,時間有了新的意義。時間一下子變得非常充裕,有許多事情可以做:追英劇美劇;讀書櫃裏的書;溫習之前的一些谘詢報告……時間充足,但計劃的標準不一樣了:以前是準確到幾點鍾做什麽,現在變成了:起床後的2-3小時是學習時間,這個時間可能是早上10點,也可能是下午2點,這是一個準確又不準確的自由時間。

封城以來,我重新規範了兩個孩子的日常。大兒子每天上午不管幾點起床,第一件事一定是學習;午飯後負責洗碗;抽時間和弟弟玩遊戲。

我告訴他:其實我們不要刻意把某一段時間看得那麽特殊。我們原來做什麽,現在還是可以做什麽,比如學習,比如自律……就算我們身處如此境地,還遠未到世界末日的那一天。認真地學習和生活,是我們每一位普通人的職責所在。

從“封城”第二天開始,我們家啟動了已經停滯兩年的讀書會活動。幾乎從來不看書的爸爸在讀書會上表現最好,記筆記最認真,大兒子對於讀書最有感悟,而我這個組織者表現最差。最後他們都感覺上當了,原來你是打著開讀書會的名義叫我們讀書!

此外,家裏每個人開始運動起來。已經冬眠許久的跑步機也派上了用場,每天每人都跑上半小時。我們在家各種追趕,敵我雙方不停變換,有時我們是奧特曼,有時隻是一個沒有名字的壞蛋,一切由弟弟說了算。

封城之後,我們比以前更講究衛生了。每天大家都要洗手很多次。小兒子之前會有不洗臉的情況,現在是絕對不存在了。他看到我們偶爾咳嗽,就會對其他兩個人講:離Ta遠一點,Ta在咳嗽!你看,這個3歲小朋友的認知就被這場疫情更新了。

小兒子在更小的時候,把咳嗽稱為紫色病,這是他自己發明的專有名稱。今天為止,我們已經近10天沒有出門,有一次他收完了玩具,問我:我們現在可以出去玩了是嗎?

我:你是說出門嗎?

他:嗯。

我:我們現在還不能出門

他歪著頭很認真看我:為什麽?

我:因為現在很多武漢的人都生病了,我們出去會很危險,會被傳染。

他:他們生的什麽病?是紫色病嗎?

我:嗯,是紫色病。

他:我們在家裏就不會生紫色病!

我:嗯,是的,我們待在家不會生紫色病。

他:武漢的人生病了,那讓醫生來救我們武漢。

我:來了,來了好多好多的醫生來救武漢。

這讓我想起23號逃離武漢的那天,走出房門時我讓他戴口罩,他死活不戴,把口罩帶子都弄斷了。我不知道如何說服他,隻是不顧他的哭喊,一手抱著他,一手緊緊地在他臉上按著斷掉的那邊。我想,當時大人的慌亂已經傳染給了小朋友,他才會對戴口罩如此抗拒。

就是這個3歲的小朋友,在我們武漢人打開窗戶,站在陽台高呼“武漢加油”的時候,他一遍遍地揮著他的小拳頭:武漢加油,武漢加油!他稚嫩的童音在黑寂的武漢冬夜下,顯得如此鏗鏘有力,而我,隻喊出了第一句“武漢加油”就再也泣不成聲。我淚流滿麵地看著我年幼的孩子:兒子啊,你可知道,我們正在經曆著什麽!作為武漢的一份子,媽媽為你驕傲,你幫媽媽,也幫我們家,更是幫我們所有武漢人,喊出了我們心中最痛最重的心聲——武漢加油!

封城至今,我們家的情緒保持在樂觀、自如、平靜這個基調上,但也始終隱藏著一些無奈和心酸,還有不能出門的壓抑。

過年那天,胖子做了好幾個菜,看著兩個孩子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想想不知道還要有多久才能帶他們出去玩兒,既欣慰又心酸。這天,我們比平時多吃了一頓米飯。胖子一再提醒我,不要把菜發朋友圈,菜太少了,丟人。

這個晚餐,如果正常情況下應該叫年夜飯。胖子還搞了點兒小酒,小兒子在睡覺,大兒子在看電視,就剩下我們倆喝著小酒聊著天,時光好像一下回到了沒畢業剛結婚的那段時間。那時的我們經常弄幾個小菜,喝點兒小酒,在那棟博士樓我們小小的家裏。恍然間,十幾年過去了,身邊多了兩個孩子。這些年,架不知道吵了多少次,婚也不知道在心裏離了多少次。

對於我們的小家庭,我們都有功,也曾經都有過。但都不重要了,2020年,我們仍然緊緊依靠在一起。

“封城”後的第三天晚上,朋友圈陸續出來一個視頻。一個武漢人用武漢話在陽台朝對麵喊話:“對麵的,把窗戶打開吵個架,要瘋了,有沒得人哦。”我邊看邊笑邊哭,看了一次又一次,在那一瞬間,我知道,我第一次愛上武漢,這個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如果你不是武漢人,如果你沒被“封城”,你或許不能像我一樣,如此理解那番對喊中所飽含的武漢人特有的堅強、樂觀、感動和心酸。

那番對喊裏,我感受到的是寂寞又不是寂寞,是心酸,是幸福,是堅強,五味雜陳。我覺得,我生活的這個城市好有愛,這個城市有希望。一位朋友所說:通過這次疫情,相信我們會更愛這座城市,不管是留下的還是逃離的,這是集體潛意識。

這幾天,冰箱冰櫃零食櫃看著就空了,小兒子不再願意一天隻吃兩頓飯,時常往零食櫃那邊跑。胖子這個廚師也越來越不好當了,每天中午隻有一個菜,晚上是一頓麵條。他時時想出去采買。那天好不容易在網上搶到一些菜,胖子下樓去自取,同時為他心愛的兒子買點零食。

我們越來越不敢出門,社區通報了小區的疑似和確診感染人數,是重災區。悲觀時我會覺得,危險似乎離我們越來越近了,近得我不敢開陽台的窗戶,不敢在陽台晾曬衣服。樓上和樓下的距離,似乎更遠了。

封城的經曆或許可理解為一種患難的經曆。隨著患難的開始,新的一番人際互動情景同時展開。微信裏很多人發來問候,大部分是出於真誠的關心,也不排除有人隻是獵奇。我努力去感受那些真誠的味道。

現在有許多心理機構在做危機幹預,一個朋友對我說:這是一個機會。我無法回應“機會”兩字。此情此景,我們都很難hold住自己的焦慮,何況還要去幫助別人?我不太確定是否有能力去支持那些需要幫助的市民。

此時,我想到“敬畏”一詞。我們要學會去敬畏他人的想法和態度,而不是直接給予評價。麵對疫情,不管是醫護人員還是患者、普通市民,每個人的心理壓力各有不同,如何有溫度有效地幫助到他們,是我所理解的在這場疫情中的敬畏。

這場疫情中的敬畏還包括:能不出門就不出門,萬一要出門也要戴口罩,這是對生命的敬畏;不聽信各種謠言更不傳播謠言,這是對事實的敬畏。

以上,就是我作為一名普通武漢市民、一名心理谘詢師,在封城這段時間以來的真實經曆,有平淡和從容,也有一些慌亂和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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