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
晚上八點,我跟在常熟二院住院的兄長視頻通話時,侄女湊到鏡頭前跟我說,一會兒她還要回鄉下去過七月半。
結束視頻通話後,不知為什麽,我的心情竟久久無法平靜。青少年時期在老家跟父母一起過七月半的點點滴滴,猶如電影中的蒙太奇鏡頭,不停地從我腦海裏湧出。
在我家鄉江蘇常熟,因為中元節在農曆七月十五,我們習慣地稱之為七月半。印象中七月半可能是僅次於春節的一個重要節日。在這一天,家家戶戶都要祭祖追懷先人, 希望泉下的祖先能護佑家庭無病無災。這在家鄉當地也是一種信仰,一種對先祖的懷念和對美好願望的寄托。因此,過七月半的時候,每家總是拿出最好的東西來祭祖。在過去物質條件相當匱乏的年代,祭祖的菜最多也是一碗紅燒肉,一條紅燒魚, 幾個蛋餃和一碗蔬菜。印象中,根據家庭的經濟條件,祭祖的菜可以有多有少。但無論多麽簡單,一個必不可少的食品就是要端上幾盤餛飩。因為是夏天, 餛飩包好煮熟以後必須盡快撈起來,放在幹淨的篩子中冷卻(我們俗稱冷激餛飩), 然後裝幾盤放在祭台供祖先們享用。這有點像北方人過年,必須要煮一盤餃子才算完整。
我記憶中最難忘的一個七月半是我八歲那一年。那年暑假,母親大病一場。嚴重的肺炎讓她發燒咳嗽不止。母親本來就有嚴重的哮喘病,兩個多月躺在床上病得幾乎是奄奄一息。農村裏缺醫少藥, 請鎮上的醫生來看了幾次,吃了很多中藥和一些西藥可總也不見效果。實在沒辦法,父親就說我們一家提前過一個七月半,求求已經逝去的爺爺奶奶吧。家裏沒錢買魚買肉,父親就帶著我們姐弟五個做了一碗蛋餃和幾個蔬菜,包了一盤青菜餡兒餛飩,供在桌上。桌上點上蠟燭,桌前燒上紙錢。父親帶著我們姐弟一起跪在桌前,閉著眼睛反複禱告,求老天爺和爺爺奶奶保佑我母親盡快康複。那時候禱告,惟一的希望就是要母親有一個健康的身體,純真得像一碗清水。大概是我們的虔誠感動了祖先和老天,過完中元節以後,母親的病竟真的一天比一天好,兩個多星期以後竟奇跡般地好了。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在七月半禱告帶來的巨大能量。
艱苦的日子一捱就是近10年,漸漸地有了些盼頭。八二年夏秋之間,我終於如願考上了位於武漢的一所重點大學,一家人欣喜之餘在一起又過了個七月半。這個時候,物質條件已經提高了很多,過節有魚有肉已經不再是奢望, 而且桌子上還會有好酒。依舊不變的還有冷激餛飩,不過素菜餡已變成了菜夾肉餡。父親帶著我們一家在桌子前向先人跪下磕頭。磕頭以後,母親雙掌合十,貼在胸前,抬頭看天又看著祭台,閉著眼睛口裏連聲謝謝先人的陰德,並求我家列祖列宗和老天爺保佑我以後在武漢的學習和生活。其實,母親那時也不是佛教信徒,但她的虔敬卻是絕對不容置疑的。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在我即將遠行求學時,母親那種對上蒼和列祖先人感謝的虔敬態度和對我的那種關愛,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九二年八月,在我即將要去美國攻讀博士之前,父母由小姐姐陪著到北京來看我。我們四人在北京的一家招待所的房間裏過了一個簡單的七月半。說是簡單,因為這是在北京的賓館,祭台上隻有兩盆水果,沒有酒肉和餛飩等其他祭品, 但儀式卻一樣隆重。父母跪在地板上,整整十幾分鍾,訴說著上蒼和祖先對我家特別是對我恩典的感激,訴說著對我離去的不舍。我從沒想到,平時寡言少語沒有文化的父母竟然有那麽多的話要對上蒼和我的先人要說。他們的心裏藏著對我深不見底的愛。還沒等到他們禱告完, 我和小姐姐已被感動得淚流滿麵。
在我離開中國以後,我再也沒過一個七月半。但我知道,在父母在世的每一個七月半,他們總是為我們姐弟五個及我們的小家庭禱告,希望我們每一家的每一天都能平平安安。今天聽著侄女說回去過七月半,為她父親(也就是我的兄長)禱告,我忽然又想起了父母,心裏酸酸的。我們曾經把父母為我們的每個禱告看作是理所當然。父母走了以後,我們才知道這樣的禱告是何等珍貴,我們才知道他們對我們的愛是何等地深,何等地無私。
窗外,又是一個寧靜的秋夜,我走到陽台坐下。月光如水,周圍的秋蟲在不停地唱著。我抬起頭,看著星空,看著月亮。忽然,我覺得那閃亮的星星,就像我父母的眼睛,此刻他們也正用慈祥的目光看著我。我心中對父母的思念,再一次從記憶深處被喚醒。想起此刻在醫院裏病重的兄長,我在心中默默地為他祈禱。我親愛的父母啊,兒子想你們了。兄長是你們最疼愛的兒子,求你們的靈保佑兄長,讓他能逢凶化吉。
寫於2020-0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