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虞山
我的故鄉常熟有座山,叫虞山, 離我所住的馬家橋村子大概有二十多公裏。虞山不高,也就海拔300米左右。小時候村子附近沒有樓房,空氣中非常清新,從我家後門西望,能清楚地看到十裏虞山的輪廓。聽大人們說,虞山腳下那兒是我們縣政府的所在地,書店、大樓、百貨商店和公園應有盡有。我特別向往那個地方,幻想著有朝一日能到虞山周圍看一看,甚至能爬一爬虞山。
第一次去虞山,是小學五年級時學校組織春遊,去離虞山腳下不遠的工人文化宮看電影“孫悟空大鬧天宮”。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我們師生一共40來人,天蒙蒙亮就趕到學校附近的何村輪船碼頭,坐機動船出發,沿梅塘一直開往常熟大東門碼頭。一路上,別的同學說說笑笑,談著孫悟空的故事。我卻一言不發,眼睛盯著越來越近的虞山,生怕錯過了什麽。下船後,我們在老師的帶領下步行到工人文化宮,大概2個多小時就看完了電影,老師帶著我們虞山腳下的言子墓道小廣場, 在這裏大家吃自帶的中飯並且休息一下再回家。 第一次零距離來到向往已久的虞山,我的心情十分激動。但見墓道門口, 有三道石牌坊, 上書“言子墓道”“南方夫子”“道啟東南”。 當時的我,雖然不知道這些具體指什麽意思,但也感覺到石牌坊氣勢恢宏,就像圖畫中經常看到的天安門城樓前金水橋旁邊巨大的白玉華表。 從墓道門口,有一條上山的石台階路,可拾級而上。那時候,我好想沿著這個台階上山看一看, 但老師不讓我們上去,說一會兒就要坐船回家了。
那次春遊回來之後,雖然我的生活依舊,但卻會時常回憶起,以至於每當聽到別人談起虞山時,我總是特別專心。有時候看到報上文章描寫虞山的時候,我甚至會把文章抄到我的日記中去, 想再次上山去看看的想法非常強烈。但苦於經濟條件和時間限製,這個夢想一直無法實現。
一直到後來,我在省中讀書,才發現學校的對麵竟然就是虞山,並且緊靠言子墓道和新公園,我真是喜出望外。那時候雖然讀書很緊張, 但每個周日下午都是自由活動。因此,隻要不回鄉下老家,我就會去爬山, 體會這個鍾靈毓秀之地的曆史底蘊和自然之美。即使是下雨下雪的日子, 也是“竹仗芒鞋輕勝馬,誰怕?”一樣上山。 在言子墓道的文學橋上,我想象著這位孔子唯一的南方弟子北學中原,道啟東南、文開吳會的艱辛和偉大,感受著這位二千多年前家鄉文學巨匠的博大與仁愛。在辛峰亭,我一覽虞城小,享受飽餐燦爛絢麗的夕照喜樂。在劍門奇石處,遙望尚湖以及周邊的阡陌縱橫,錯落有致的水田, 欣賞如畫如詩的江南田園風光。另一邊的山腳下,在柳如是墓前,我讀著她的金明池•詠寒柳詞,“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與伊深憐低語”,似懂非懂地感受著這位家鄉的一代才女對愛情波折的失落和對知己的渴望。我也特別喜歡到曾經是梁昭明太子蕭統讀書的讀書台去參觀。那裏綠竹清溪,古樹深深,景色雅致。尤其是讀書台亭子上的一幅對聯:五六月間無暑氣,百千年後有書聲,讓我理解了故鄉人好讀書的悠久曆史。秋冬裏,來到大名鼎鼎的興福寺,一邊欣賞漫山遍野的紅葉,一邊品味唐代大詩人常建的著名詩句“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俱寂,但餘鍾磬音”。千百年以來,古代的文人墨客一直不懈地尋找著一個能悅鳥性和空人心的世外桃源,這種夢想卻在故鄉的虞山得到了實現。
虞山就像我初戀的情人一樣,她承載著我的情感,也見證了我的夢想。在她麵前,我什麽都可以說。 82年高考前幾個月,每個星期天, 天剛剛亮,我就帶上需要背誦的複習資料和兩個饅頭,穿過學校對麵的新公園,來到虞山上的一棵大鬆樹下背書。每次背書前,我都會在大鬆樹下許願,希望虞山能幫助我考上大學,然後開始背誦一直到中午才回校園。說也奇怪,每次許願以後連續5-6個小時背誦,我竟然一點都不覺得累。那次高考,雖然有幾門功課考得不是特別滿意,但整個高考期間心情非常放鬆,也終於如願以償圓了大學夢。
在我的印象中, 虞山萃集著天地靈氣,孕育出了一代又一代優秀的常熟俊才。以後在我離開家鄉去武漢、北京求學期間,依然常常會想起那兒的一樹一石。每次回鄉探親,都要去登一下虞山,驚喜地感受家鄉發生的變化。九十年代初,心中總是懷揣著詩和遠方的我又到更遠的美國求學,並在那兒定居生活。在外立業不易,時常是苟且地忙忙碌碌。那段時間我很少關注虞山,仿佛那兒跟我沒有什麽關係一樣,但心裏總覺得少了些什麽。
一直到2000年,在離開故鄉近十年以後我又一次回常熟探親。兩位當年與我一起在武漢讀大學的省中同學專程從昆山、南京回來看我。我們相聚在虞山腳下的森林大酒店,老友相見,分外高興。 我們從省中談到武漢的大學, 從虞山談到龜蛇,從常熟談到武漢,從中國談到美國,似乎有聊不完的話題。晚餐時,從不沾煙酒的我也跟兩位老友舉起了酒杯,欲一醉方休。 晚飯以後, 我建議去山下山上走走。 三個大男人勾著肩哼著“軍港之夜”和“綠島小夜曲”,從賓館沿著從前的北門大街走到言子墓道,又從言子墓道輾轉走到興福,再折回新公園和省中原址,試圖尋找那曾經在虞山腳下的許多溫馨回憶: 校園裏不時傳出的讀書聲、寧靜的北門大街、還有那無數次照亮我們走出故鄉昏暗卻柔和的路燈。 眼前的北門大街,如今已是“書院街”,兩側正華燈初放, 街上車水馬龍。新公園已是“虞山公園”,綠地上鮮花盛開、遊人依然如織。 似夢非夢,我怎麽也不能把眼前的一切連係到當初我們在省中讀書時的情景。 我忽然覺得,虞山變了,變得更美麗更開放。我們也變了,卻變得更懷舊或者是老了。唯一沒有變的是我們對故鄉虞山的那份深深依戀。此刻我好想能把虞山拽下來,來填平我心中的那份牽掛。
那一夜, 我在故鄉的懷抱裏,枕著虞山,聽著山上鬆林間的風, 睡得特別踏實,特別香甜。
菩薩蠻•鄉夢
夢中昨夜家鄉老,
昔春更比今春俏。
亭處尚然亭,
遇卿不再卿。
相思誠是苦,
有話無能訴。
待到夢醒時,
淚巾留給伊。
寫於2020-0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