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0年左右,我的大舅子在丹麥讀書。有一天坐公共汽車,見到另一個中國人下車買票的時候拿出一張大票子。
司機說找不開。那個中國人就想不買票走人。司機不幹。
我大舅子就主動上前把錢替那個中國人付了。
這樣他們兩個人就認識了,一聊起來竟然都是四川人,老鄉。
我大舅子在公車上認識的這個人就是老孫。馮侖文章裏提到的老F。他原姓範,名範建民,從中國逃出來時,為躲避追捕,和女朋友對換了姓。
二
那時老孫已經落魄了,為了逃幾塊丹麥克郎的公車費,居然耍大票子的把戲,和他在重慶時住在酒店裏,見到熟人都塞五百塊紅包的氣派沒法比。
老孫在丹麥落了腳,無所事事,就上中文網。不知怎麽他就覺得自己有鑒定古董的才能,開始倒騰古董。
丹麥那小地方當然淘不出什麽貨,於是他就搜美國的古董店。
我給老孫取過一次東西。那是華盛頓遠郊區的一個古董店。我事先打電話過去,被告知我一定要有一輛卡車才拉得了。
我找個周末,花了小一百,租了輛卡車開過去。見到包好的快一人高的大紙箱。拉回家,沉得我自己根本抗不上樓。幸好有個黑人鄰居回家,給我抬上去。
原來老孫在網上看到,以為撿了個便宜,買下來。他根本沒想過運費,一看到運費,他根本付不起,就讓我在華盛頓替他取。
打開,看見個黑色漆器案子,上麵雕龍,四條腿彎曲的曲線,看著像個清宮用過的古董。
我把它放在沙發前,好幾年。
幾年後搬家,在卡車裏撞掉了塊漆,我一看,狗屁古董,裏麵就是水泥。
現在這個案子在我的地下室放著,有時晚上在地下室看電視,會在上麵翹個腳。當年的怨氣一點也沒有。
老孫已經是作古的人,我看著這案子,想老孫,還真有點看古董的感覺。老孫幹了那麽多事,坑了那麽多人,也許隻有我還珍視他的遺物,看著這案子想他的故事。
老孫那時在雅昌網建了個瓷器群,自認群主。天天在上麵發照片,這是我收藏的乾隆官窯,這是我收藏的成化彩瓶。還自己用化名,建水軍捧自己。
就真有一幫人信他。求他鑒定,從他那買古董。
我後來一想,他這種人格,騙不少人傾家蕩產,也不能怪他。他不僅騙別人,也騙自己,不然也不會買這麽個破案子讓我去取。真正的騙子,就是這種自認為自己有超長能力,真話假話分辨不出來的人。他對自己都沒有一點同情,怎麽會同情受騙的你。
一個古董收藏大家。我所以說他是大家,一是他收藏了不少東西,二是他有錢。他居然也相信了這個老孫孫古董
一個中學畢業生,就靠不停地發貼賣弄古董知識,居然有人以為他是文物專家,有人願意出高價從他這買假貨,這不是本事是什麽?騙子的本事。
有個叫車曉敏的醫生,居然就信了老孫的古董都是真的,倒騰回國就幾個億傾盡家財買下來。回了國知道受騙,老孫早找不著了,大家可以在網上找到她的控訴。
三
老孫落座第一件事,就是拉著手給我算命。我笑說,你拿錯了手了吧,男左女右。他看我一眼,放下手,再不提算命的事。
從這事上看老孫不是一般人,他有非凡的察言觀色的能力,拿起我的手如果我表示強烈的興趣,他就會說下去。看見我沒有反應,他就不會再浪費時間。國內的貪官,生意人這一點是基本的能力,更何況一個大忽悠老孫。
我和他提到替他取的那件古董,說還沒有拆開。他給我拿出張打印的照片,說非常精美。我看了下照片,從照片上看確實非常精美。
他又拿出另一張打印紙,你看看,這個農民喂豬的槽子,後來被發現是秦朝的文物,賣了一百多萬。
接著,他從門邊一個小書架上,一件一件拿出盆盆碟碟,這個是乾隆官窯,值多少,這個是成化細路值多少。
我就麵無表情地聽。然後他就突然停下來,因為他看出他的激情演講沒有調動我絲毫的興趣。
我是從那天得出的結論,老孫就是一個騙子。而且我覺得非常悲哀的是,這種人在中國可以做得很大,這是國家的悲哀。他們的爆發竄升,比貪官更糟糕。起碼貪官們還是一級級爬上去,像老孫這樣的,就是空手套白狼完全不計後果。
最近在美國出來個叫郭文貴的富翁,不停做視頻。我看了一眼,那說話的架勢,眼神,馬上想起老孫。老孫在海南重慶折騰的時候,文貴可能還在給老女人當鴨子。這時代真是一碴碴騙子攪和,沒完沒了。
四
總之,老孫從在丹麥落了腳,想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怎麽回國。他這一輩子活得靠的就是那張嘴,在國內爆發了靠的也是那張嘴,在丹麥他那張四川口音的嘴成了廢物,要廢物利用,就隻有回國。
我不知道他如何把通緝令取消掉,重新拿到中國護照身份證。但是從馮侖的論述,他見到馮侖,第一件事就是曬他的護照與身份證,可見他是把這做為天大的事。
我們在北京呆到快離開,以為老孫不會理我們,突然接到老孫的電話,說要來見我們。我告訴了他我的地址,他說馬上過來。
他到了我們家院外,有打了個電話,說是軍事禁區,進不去。我對軍事禁區四個字印象很深。一般人會說有人站崗。
臉色不好,穿了一件非常肥大的外套,表情和目光都很落寞與茫然,就像對麵天藝走出來的淘便宜貨的中年失意男人。
旁邊有一家茶室,我們就進去坐下來。
關於這次見麵,最好的概括是我們出了茶室,把他送走後,我轉身說的一句話。
我說,老孫精神有毛病了。
我之所以這麽說,是他在茶室裏說的話,已經不僅僅是吹牛,好多已經讓我聯想的精神疾病。
他說到去澳門開會,提高了嗓門,眉飛色舞地說,我傳授賭博的技巧,我的信徒給我下跪頂禮膜拜啊。我心想你來的時候,說不定坐公共汽車,連打車的錢都沒有,還在吹牛別人膜拜你。
好在有一點還給他拉到正常人上的是,他見到我沒有反應,就會停止吹牛,然後吹下一件事。
結帳的時候,我就故意沒有動,看著他付了幾百塊,作為整個吹牛的一部分結束。
故事至此,應該是馮侖和其他人的回憶接上了。到網上查範建民三個字,可以看到老孫回了國恢複範建民的名字,在海南辦畫展,開哲學講座。馮侖還提到其他的事。
老孫這人,讓人佩服的是腦子活分,臉皮厚,什麽都敢開牙。他可能想,古董胡說有人信,畫畫胡畫一定也有人信,說不定賣它幾百萬上千萬的。
別人不懂畫,哪敢胡抹。他聰明的是,別人看見西方當代畫家那些不著邊際的東西,說我也能,沒有真去抹的。老孫真抹。
抹完就吹牛,說他在巴黎和趙無極學的畫。馮侖估計真是抹不開麵子,給他寫了個畫展前言。他住在丹麥那小破公寓裏多年,去沒去過法國都不一定,和趙無極學畫?
畫展就真開了。記者采訪,他說起來一套一套的,西方畫家的名字,如數家珍。
和畫展新聞一起的,是他竟然在海南圖書館開了個哲學講座,堂而皇之給人推薦哲學必讀書。
馮侖寫文章估計有和我類似的動機。老孫也許沒有方過馮侖,以我從文章對馮侖的判斷,他對老孫的吹牛不靠譜肯定看不上。馮侖是體改所看過陳一谘吹牛的,有點學問的人即使吹牛也不想老孫那樣不著邊際。
我強烈懷疑馮侖說沒有時間沒參加葬禮,是推辭。朋友一場,最終發那個視頻,讚美一場也是義盡。
馮侖通篇,對老孫的佩服,是老孫的不服輸。六十的人了,一身病,居然身無分文從丹麥回國靠一張嘴重新忽悠起。
這一點我也佩服。這實際是亡命徒的人格特征,荊軻,洪秀全,毛澤東都是這種人。所謂成敗,親情,以至道德,對他們是無所謂的事,重要的是要不停地折騰。
老孫錯就錯在,以過去看未來,以為三十年前一張嘴能忽悠幾個億,三十年後貧病交迫垂垂老矣仍然可以忽悠幾個億。以前是你趕上了,抓住了。如果失敗,石達開也翻不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