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過了,總會懷念
在我的書架上,擺放了一本簡裝書,每每從鍋碗瓢盆中爬出來,總會拿出它,雙手輕輕的撫摸,信手翻開一頁,尋找著靈魂的入口,結果僅是眼睛與字母的交匯而已。這是一本用荷蘭語寫出的自傳,已我的水準,就如同幼稚園的孩子手捧著那本紅樓夢。雖然無法從書中走進那段時光,但卻感受到作者瑪麗(Marie-Paule Vanneste),對往事深深的懷念以及歲月流逝的百般無奈。
初識瑪麗是在2009年的歲末,那時我在布魯日的美容院剛剛開業不久。一日,送一客人出門,順便又在門前寒暄幾句,一位老者從我麵前經過,客人離開了,我本打算轉身走進房門,卻看見那老者轉過身朝我走過來,走近之後,她便開口問我:*請問夫人您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 我笑著回答:中國人。接著她又問:*您住著這裏嗎?我每個星期都從這裏路過,怎麽從沒有見過您?* 我指著牆上的牌匾,告訴她,剛剛開業,她點點頭,卻無意離去,我便邀請她一同走了進來
老者對於我牆上掛著的我媽媽為我做的刺繡畫讚不絕口,接下來她問我可以提供按摩服務嗎?我答;沒問題,您哪裏不舒服?她矯正我說:*您因該問我哪裏還舒服著?我就會告訴您,實在是找不到舒服的地方了*。老者的坦蕩讓我驚喜,外加她的穿著:厚厚的大衣外加一條厚圍巾纏在脖子上,腳下卻是一雙開口的夏季的涼鞋,從開口處可看到一雙厚厚的棉襪,我感受到詼諧的魅力!
我們約好第二天早上她洗個澡就過來。當我準備送她離開時,她又轉過身問我:*因為乳腺癌,我少了一個乳房,等我脫下衣服,您會不會害怕?* 我略加遲疑的回答她:少一個沒問題,如果多了一個我就會害怕了!* 隨著我們的敞懷大笑,瑪麗走進了我的生活。
瑪麗是個很健談的地地道道的比利時人,每一次都是提前到達,離去時還戀戀不舍。熱情的瑪麗也常邀請我去她家裏坐客。一個周末,我帶上一盒甜點,按下了瑪麗的門鈴。
因為被提前告知,瑪麗是居住在她的侄女家,大門打開了,出現在我麵前的那個人還是讓我有些吃驚:高高廋廋的,小平頭,戴了一幅金絲眼鏡,穿著一套性別不明顯的長衣長褲,用洪亮的嗓音向我問候,這時瑪麗也走了出來,並向我介紹,這便是她的侄女時,我才敢開口問候:下午好,夫人!
走進位於二樓瑪麗的客廳,我便好奇的詢問她的侄女是否同性戀?瑪麗說,她也是這麽認為的,但是從沒有確認過,畢竟這是別人的私生活
。
瑪麗已經準備好了咖啡和甜點,我把帶來的甜點也一同擺上。一台圓桌,一壺咖啡二盤甜點,從此我走進了瑪麗的生活。
瑪麗出生與1925年,父母都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上個世紀,天主教嚴禁避孕和墮胎,在瑪麗未出生前,父母已經有了六個孩子,家庭也顯得拮據,所以,鄰居的一對不能生育卻很富裕的夫婦,付下定金,準備領養瑪麗。可是當母親抱起剛剛出生的瑪麗時,就已經反悔了,退回了定金,接下來又是一路開掛,一共生養了12個孩子。
瑪麗對於母親的記憶就是一個忙碌的女人,接二連三的懷孕,分娩,然後就是不停的洗衣做飯,不停的切麵包給孩子們,靠切麵包時掉下來的碎片就能填飽肚子,在54歲那年撒手而去。母親的早逝,帶給瑪麗的是沉痛的悲傷,她常常說起母親雖是勞累過度,不如說是天主教義給那個時代的女人們套上了沉重的生育的枷鎖。
因為父親無法獨立撫養孩子們,12個兄弟姐妹被寄養在不同的親戚家裏,直到成年。
瑪麗天資聰穎,又是語言的天才,能夠熟練操縱英語,法語和荷蘭語,在比利時內務部工作,任何一種文件,她都能夠準確無誤的翻譯出另外兩種語言的文本,工作之餘,還翻譯了很多詩歌和散文,並擁有五十年的版權。談起事業,瑪麗擁有了自豪。
老公是位工程師,兩人育有三女一兒。當兒子還在繈褓時,瑪麗的嫂子開車帶著瑪麗和兒子一同去購物,回來的路程發生了車禍,兒子被掀翻的汽車壓斷的脊椎,從此喪失了行動和語言的功能,生命終止於22歲。提起兒子,瑪麗神情黯淡,不再清濁的雙眼蒙上一層水霧,緩緩的說,已經精疲力竭了,唯一的遺憾就是從未聽到兒子叫一聲:媽媽!
三個女兒在成年之後,離開了父母,組成了自己的小家庭,老公在十年前也離世了,瑪麗獨自住在偌大的房子裏,還有應付因年久總要修修補補的問題,實在是焦頭爛額,索性賣掉房子,分了一部分給三個女兒,剩餘的就留下自己使用,又不願與兒女同住,碰巧一直單身的侄女買了這套房子,瑪麗就此搬了進來,付上房租,就算是幫侄女償還一部分銀行貸款,互贏互利!
瑪麗是我最忠誠的客戶之一,三年的時間裏每周兩次。一日瑪麗遲到了半個小時才到,一進門就連說對不起,我問起原因,瑪麗很輕鬆的說:剛剛去了市政廳做了一份公證,我為我的葬禮選了一首歌,出生時沒得選,離開時,我要選擇我的方式。我頓時驚愕,她頓了頓,接著繼續說;親愛的麗,我可否請求您一件事?*您請說*,瑪麗輕歎了一口氣:我已經86歲了,享盡了酸甜苦辣,此生已無遺憾,如果癌症複發,我絕不願再進醫院搶救,隻希望在我最信賴的人陪伴下離開,我已經委托了神父為我做臨終禱告,我的其中兩個女兒,還有您,親愛的麗,就讓我在您的撫摸下沒有痛苦的升入天堂可以嗎?*
我泣不成聲,掩麵痛哭,隻能點頭示意,她見我略微緩和些,就走近前安慰我,:*我隻是防備萬一,如果我能夠在睡夢中離開,就最好了,這樣就不用麻煩任何人了*
瞬間,猶如洪水決堤,我嚎啕痛哭,直到淚幹!
忘記她是如何離開的,隻是接下來的幾日,我都處在沮喪中,並開始思考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死亡和餘生的願望?
幾天之後,瑪麗又走了進來,打過招呼,便遞給我一份文件,我略微閱讀了一番,便在指定之處添上了我的個人信息及簽字,並附上了我提前準備好的身份證複印件,連同我的祝福和擁抱送給了坦蕩的瑪麗。瑪麗誠懇的對我說:謝謝您,幫我了卻了一樁心願*!
之後不久,因租房合同到期,便決定不再續約,女兒也已進入大學,不在需要我每日的陪伴,收拾行囊,各處采風。但每每回到比利時,我都會盡快同她聯係,我一直希望那份文件就如同一份密詔,永不示人。
2017年我最後一次去探訪瑪麗,此時的瑪麗已是92歲高齡,身體已經佝僂多了,頭部也幾乎無法轉動,聽力也在減弱. 交談出現了障礙。停留了片刻我便要離開,瑪麗堅持要把我送出門外,看著她拄著拐杖,緩慢的在樓梯間挪動著腳步,我趕上去,攙扶起她,一同走向停車場,瑪麗緩慢的對我說,不知道下次還有沒有機會再送我離開了。我安慰她:您還很健康,沒問題的,她卻微笑的對我說:*我已經準備好了等待著天使的到來!* 我忍住了悲傷,打開車門,啟動了馬達,我緩慢的行駛,與後試鏡中舉手同我告別的瑪麗漸行漸遠,淚水又一次衝越了閘門。
之後,我會時不時的打個電話過去,瑪麗也總會在幾天之後回給我電話,持續了幾個月後,我忽然發現,瑪麗已經好久沒有回我的電話了。接下來我會每個星期打過去,直到有一天,電話的另一頭出現了語音提示:此電話號碼已不存在,一種驚慌湧上心頭,便打電話給我另外一個居住在同一地區的意大利的朋友,請她幫忙到瑪麗家看看,由於我的這位朋友是個餐廳老板,也隻能在餐廳打樣時過去,而每每的結果都是閉門羹,直到一次朋友在餐期快速趕去,帶回來了結果和瑪麗侄女的電話。我悲傷的撥通了電話,當另一頭出現了洪亮的女中音,我隻是報上了名字,便哽咽了。侄女告訴我,五個月其瑪麗就離世了。我問她,離開時痛苦嗎?她說,因為沒有聽到每日瑪麗緩慢又沉重的腳步聲,她便來到樓上,走進瑪麗的臥室,如瑪麗所願,在睡夢中升入了天堂。。。。。
瑪麗在93歲永遠離開了我們,沒有麻煩任何人,我希望在天堂裏她能聽到兒子的一聲:媽媽!
在我認識瑪麗的八年的時間裏,她一共有兩部作品,一本詩集,一本自傳。
詩集裏一共 15篇作品,其中的一篇是為我而做,並征得我的同意,被2014年比利時年度文學雜誌所刊登。
瑪麗常說,她是幸運兒,因為每每都能從困境走出來,目睹過,耳聞過,也親身經曆過比利時一個多世紀的宗教,文化和經濟的變遷,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上這些都被她寫進了她的自傳!
往事並非不堪回首,隻是需要勇氣去麵對。
春光掠過,花紅葉綠,秋風掃過,滿地落葉,經曆過了,總會懷念。
思念瑪麗,我的良師益友!
天堂裏我們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