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十年代中期,在仙台上大學和讀研究生的時候,大約有四五年,我一直在圖書館打工,也就是坐在前台,借書還書,然後把還回來的書放到書架上。打這份工最大的好處是可以隨便進出書庫,坐在前台時也可以看書。那些比較中外香豔小說的段子先不必說,第一次讀到餘英時論陳寅恪、夏誌清論張愛玲,都是那段時光難忘的事情。出國之前,國內出版的幾部中國文學史我都大致讀過,裏麵或者根本沒提張愛玲,或者說到也是一筆帶過,評價很低。最早聽說她的名字還是從母親那裏,不過機緣不巧,一直沒有見到過她的著作,至於夏誌清的名字,更是沒有聽說過。初次讀《中國現代小說史》,我被相當地電擊了一下:夏誌清先生的文字與研究方法都與國內的著作大不相同,他對沈從文、錢鍾書的議論深得我心,關於張愛玲的讚美更是讓我印象深刻。然而我靜下心來讀張愛玲時,已經到達芝加哥。是在華埠圖書館借的書,紙邊已經有點卷了。讀的第一本,是相對說來評價沒有那麽高的《半生緣》,卻一下子就把我抓住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是離故土最遠的幾年,夜深人靜的時候,內心孤獨而荒涼,何以解憂,唯有讀書與月光。青年時代在東方,讀的都是西學;感覺遙遠了,反而是中國書逮到什麽讀什麽。於是胡適、錢穆和未臻一流的溫瑞安、臥龍生雜在一起,張愛玲、白先勇也和畢竟野史的柏楊、黎錦暉交叉著閱讀。時光就這樣消逝,到差不多讀完了張愛玲時,傳來她悄然遠行的消息。
張愛玲成名在敵後時期的上海,1952年倉皇去香港然後轉美國。如果不是夏誌清鼎力推崇,恐怕她的作品在現代文學史的重要性不易被承認,在台灣香港也不至有太大名氣。至於她進入中國並且大行其道,已經是90年代初,商業化興起,文化與政治退潮,在急劇燈紅酒綠化的時光裏,那些愛情故事征服了一代人,尤其是女性,成為軟文學與小資情調的經典。當年讀夏誌清先生的《中國現代小說史》之後,深感小說是中國文學一個比較薄弱的部類。大體上除了一部《紅樓夢》,直到清末民初,基本還隻是繼承話本的傳統。夏誌清先生批評早期新文學小說多半不成熟,極力推許沈從文、張愛玲等等,我以為並沒有錯,雖然他對張愛玲的評價有一點用力過度。而且夏誌清先生由於揚張抑魯,便看不到張愛玲和魯迅一樣具有直麵人生的犀利,隻不過張愛玲是以女性的直覺與同情,魯迅是以男性的觀念與刻薄。他因為在海外治西方文學,不免有些學院派的分析歸類習慣,然而張愛玲偏偏是難以歸類的天才型作家。她的天才倒不在於少歲橫空出世,一舉成名,而在於即使最早的作品都帶著一份與年齡完全不相稱的蒼涼,又絲毫看不出師承。張愛玲的文字是直覺的,她當然讀過很多,既漢譯過《老人與海》也英譯過《海上花列傳》,晚年還專門研究過《紅樓夢》,然而她談不上繼承曹雪芹,也不曾顯示出任何特定外國作家的影響。我初識張愛玲時恰值《百年孤獨》洛陽紙貴,後來高密東北鄉和白鹿原都紅遍了中國,卻不免讓我想起馬爾克斯筆下長尾巴的怪胎。九十年代學張愛玲的作家也頗有幾位,而才氣與底蘊無可相比。原創性的匱乏,有時是當代人不願承認又不得不麵對的狀態吧。如果說《傾城之戀》狀寫白家,還有兩分賈府麵影,可那支筆卻是張愛玲的。雖說是異代不同時,沒有可比性,但是張愛玲的感性、簡練、主觀是十八世紀的《石頭記》裏沒有的。她對悲喜塵世的感知、對流金都市的沉浸、對人情冷暖的銳敏都是獨特的。她不需要想怎麽寫小說,形式、結構、流派等等從來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就好像在政治上一樣,她兩任丈夫一個是中國的漢奸、一個是美國麥卡錫時代的左傾社會主義者,折射出張愛玲或者是毫不介意,或者是兼容並包。在文學上她也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從四十年代開始發表作品到七十年代大隱於市,三十載顛簸起伏,張愛玲依然故我,隻是年青時畢竟是看客,老去則曆經滄桑,連文字也會漸漸從最裏麵透出涼意。
(二)
為了寫《在生命這襲華袍背後》,免不了重新讀一些張愛玲的作品。上一次通讀,已經是二十年前,對她那力穿紙背的滄桑,感受自然是大不相同。張愛玲膾炙人口的作品,大多寫於年青時,所以有不少人認為她去國以後,才氣下降。確實張愛玲到美國以後,小說寫得少了,更多是電影劇本、散文和翻譯。張愛玲文字我談不上有多少深讀,僅從個人印象而言,張愛玲後期文章老到純熟,不複早年一氣嗬成的咄咄逼人,多幾分極冷的輕描淡寫。才華是否暗淡,是見仁見智的事,若論對於人世的觀照,張愛玲後期似乎清醒內斂得多。需要留意的是,《小團圓》和《同學少年都不賤》是在身後出版,我們並不清楚究竟是作者滿意的定稿,還是僅僅是一個草稿。《半生緣》和《怨女》分別是《十八春》和《金鎖記》的改寫。發表於1979年的《色?戒》,據張愛玲自己說,從初稿到最後定稿過了近三十年。我以為是《色?戒》一篇很成熟的短篇小說,不過人們熟悉《色?戒》,多半由於大導演李安根據小說改編的電影,到底有多少人精讀過原著待考。
八年前一場秋雨後,去城裏看《色?戒》,電影當時在華人圈子裏造成一個不大不小的轟動,許多平常不看這類文藝片的人都去看了。倒是美國人沒有幾個關注《Lust, Caution》,而幾家大報的影評給出的星數都不高。比較引人注目的是,《色?戒》領到了一個十七歲以下不得看的NC-17,這在美國是最少用的一個級別。從我住的小鎮進城,有三十英哩路程,到城邊天色已黯,橙色路燈紛紛亮起。影院在克拉克街上,那是芝加哥城北很熱鬧又有些文化氣息的地段,早年坐落著許多看起來古舊的小飯館、當鋪、書店等等。剛來這個城市的時候,我常來這一帶,曾感受到索爾?貝婁的描述原來十分寫實。那時愛去的一家舊影院,在不遠的百老匯街上,有時放些在美國難得一見的歐洲或亞洲電影。稍有規模的城市,都有一條百老匯街,其實和紐約的百老匯大道根本不沾邊。百老匯是Broadway的音譯,更準確的翻譯是寬街,和北京的一條路名一模一樣。兒時就住在寬街附近,知道那隻是一條寬點的胡同。
此後很多年沒到城北來,一路但見很多房子都已重建。房子雖新,式樣卻是老的,保存著上世紀初到三十年代的風格。在燈色裏,頗有走在布景的感覺。如果再放上一段舒緩的薩克斯管,就幾乎不知今夕何年了。《色?戒》給我印象較深的,正是布景的用心:平安戲院、凱司令咖啡館據說都是花大力氣還原的。雖說做得太新而少些真實的質地,但這是當今電影的通病,無可厚非,加上音樂以後,已經很有些逝去的年代感了。李歐梵和龍應台說得不錯,李安是一位注重曆史細節的導演。但也恰好說明,如果他有時把握不住那個年代,並非由於疏失,而是力有未逮。在我看來,李安把一篇不露聲色的敘事改得相當煽情,而且著力在性元素上,不僅有票房考量,更見出導演的詮釋。張愛玲原本輕輕帶過之處,被敷衍成三段漫長的床上肉搏,以證實原著的一句話:“每次跟老易在一起都像洗了個熱水澡”,而省略了後麵那句“把積鬱都衝掉了,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李安是很敬業的導演也深得好萊塢神韻,然而他在《色?戒》裏對女性的理解頗成問題,以至把張愛玲原著多處理解反了,還真以為男性可以從床上直接抵達女性的心靈,以為張愛玲原著是關於愛情。李安頂著壓力去破忠奸兩分法,頂得自己得獎時感極而泣,雖然滑稽,倒也可理解。但是破忠奸兩分法的武器是性愛一元論,未免半斤八兩。
李歐梵和龍應台幾乎是李安的擁躉,對小說的解讀也幾乎和李安一樣。李先生從文學的人性探微出發,龍女士則著眼於曆史判斷的重新審視。雖然他們的視角不同,但都傾向於把《色?戒》看成是一個超越世俗價值觀的性愛故事,是對基於好與壞、正義與邪惡的曆史圖解的解構。李先生說“在人物個性方麵﹐李安真是下了極大功夫﹐不僅是照傳統好萊塢的方式加強了兩位男女主角的心理動機﹐而且更用了大量(也極大膽)的當代電影手法﹐把‘色’的層次加強了﹔換言之就是在‘性’和身體方麵大費周章﹐所以床戲也特別重要。”。龍女士則道“張愛玲的這篇‘不好看’的小說,之所以驚世駭俗,主要是因為小說中違反世俗的黑白不分、忠奸不明的價值觀。一般的作者去處理女特工和漢奸的故事,難免要寫女特工的壯烈和漢奸的可惡。張愛玲的女特工卻因為私情而害了國事,張愛玲的漢奸,也不那麽明白地可惡”。
其實張愛玲所寫的是佳芝內心的柔軟,柔軟到即使自己也認為是正義的行為,終歸是下不了狠手。在說“快走”那一瞬間,人性超越了民族大義、價值判斷,不計自身安危。換來的結果,恰好形成對比:易先生毫不留情,下命令把她立刻槍斃。這對比之間,人性的光輝照得連易先生自己感受都十分的複雜,這種複雜才昭示易先生人性裏的冷酷與果決。僅僅從愛情、從性去解讀《色?戒》,不免看低了張愛玲。從她的早期作品開始,在滄桑的筆觸、對人情世故的洞燭幽微背後,是張愛玲一份不需要道德支撐的悲憫之心。這一份對塵世的理解與描述能力,貫穿她一生的作品。隻不過《半生緣》裏麵細細的鋪陳、淡淡的柔情到《色?戒》變成了極簡的白描、寥寥數語之間的殘酷。
(三)
文本分析自然是批評的基本,從文學史或者批評理論的角度給出評價也是應有之義。不過在我看來,文學批評家需要有曆史感,一如曆史家需要有關於心靈的理解力。關於作者,比評價更為重要的是鉤沉史事,構建個人史的河流與景色,從而試圖抵達作者的內心世界。我們所受的教育,習慣的思維方式,大多是一元化的兩極對立,區分好壞,辨明是非的判斷先行。我們在讀曆史的時候也好,看現實的時候也好,往往有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傾向,然而無論是尋找過去的真實,還是看清現實的麵目,首先需要警惕的,就是給出價值判斷。在曆史,我們需要陳寅恪先生所言“了解之同情”,而價值判斷往往會影響對真實的把握。在人生,同樣需要設身處地的理解力,而不是褒貶與對錯判斷。
天才自然不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大約多數論者都會同意,張愛玲的家世對她有很大影響這一點吧。學曆史的人有一個習慣,文章裏人與事總要去核實一下。前兩天提到她的祖父張佩綸,就去看了有關他的一些文字。張佩綸是晚清清流的重要人物,我在文章裏是這樣寫的:“在清流極盛的1870年代,張佩綸是與張之洞齊名的‘直隸二張’之一,三十六歲就位居樞要,卻因中法戰爭馬尾海戰慘敗而斷送仕途。李鴻章與張佩綸父親張印塘是故交,他極其欣賞並倚重張佩綸,在他倒黴以後,仍然讓小女兒嫁給他做第三任妻子,所生幼子便是張愛玲的父親。張佩綸以才學稱於世,卻被充軍,歸來後入李鴻章幕府,又被彈劾趕出京城,五十六歲上鬱鬱逝於金陵。”關於晚清政治,往往強調的是清流與洋務派的對立,從而忽視了兩者緊密的關聯,往往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事實上,從繁雜的史實中抽象出一些範式雖然是必須的,但是一旦簡單化、絕對化,就可能錯得沒邊。尤其在牽涉到人際關係的時候,千絲萬縷需要慢慢的梳理考證,避免輕易下結論。最近發現的張佩綸與李鴻章通信表明,張佩綸在作為清流要角最活躍的時期,私下裏和李鴻章有很密切的聯係,清流領袖李鴻藻對他的本家並非很排斥,而是也有籠絡的一麵。一般那種清流主戰但是保守愛國,洋務派務實但是求和媚外的固定模式(stereotype),其實是可疑的。事實上,張之洞就是從清流華麗轉身變成洋務派重臣。張佩綸如果不是仕途斷絕,想必為李鴻章之股紘。
張佩綸和李鴻章的女兒李鞠耦婚後感情極篤,曾經共同著書,李鞠耦自己也留下來不少文字書信,據說有輔佐乃父之才,主張見識相當不凡。張佩綸雖經大難,仍然性格倔強、議論尖銳,因此後來又被趕出北京,之後不免頹唐。李鞠耦在張佩綸去世後,獨力撫養子女,家教嚴格而中西並重,張誌沂國學英文皆佳。其妻黃素瓊是長江水師提督黃翼升孫女,更是當時罕見的特立獨行新女性:擅英語,學油畫;離家出走,去國遊學。大抵晚清時代的官宦世家,在教育上已經相當重視西學,教育開放的程度,往往不是今人能夠想象的。張愛玲性格上頗有乃祖之風,和父親愛恨交織,最終斷絕;和母親則關係微妙複雜:既深受影響,又有著衝突。她少年時的家庭痛苦經曆,自然對其創作和性格都有影響,然而她終其一生的高傲孤絕、對世俗道德的超然、功利得失的洞察,都有一種俯視人間的姿態,這恐怕和她的少年生長環境有莫大的關係。“張學”的重要內容之一,就是把張愛玲小說裏的人物和她的家族一一對號入座。其實小說家言不必與本事同,更多是經過故意加工的。張愛玲說過紅樓夢“是創作不是自傳”,她自己的小說也是如此:“也間或有作者親身的經驗。。。但是絕大部份的故事內容都是虛構的”。如果想從小說中考證出張愛玲的生活故事,多半會不靠譜。比較靠譜的是,她從青年時就寫出繁華背後的蒼涼,文字的氣質氛圍,不僅僅出自天才,也緣於獨特背景與身世。
張佩綸雖然當了李鴻章的女婿,但也因此為了避嫌,更加不可能重新進入官場。晚年在南京時常以酒澆愁,抑鬱寡歡。張愛玲最後20年在洛杉磯離群索居,往往也被認為人生不幸。然而張愛玲的人生事實上與張佩綸是完全不同的,她是一個獨立而叛逆的人,一生中的重要選擇一直是主動的:放棄學業以寫作為生,與胡蘭成相戀然後決然離開,改朝換代之後隻身赴港轉美,晚年在賴雅死後選擇隱居獨處是再自然不過的。孤獨與寧靜,對於張愛玲來說,也許是最好的結局。
1995年9月8日,張愛玲被發現已經去世幾天了。據宋淇之子宋以朗說是唯一見到她遺容的華人林式同先生記錄:“張愛玲是躺在房裏唯一的一張靠牆的行軍床上去世的。身下墊著一床藍灰色的毯子,沒有蓋任何東西,頭朝著房門,臉向外,眼和嘴都閉著,頭發很短,手和腳都很自然地平放著。她的遺容很安詳,隻是出奇的瘦,保暖的日光燈在房東發現時還亮著。” 《紐約時報》為她發的訃告的最後一句是:“她身後沒有親人。”(There are no survivo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