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北美的螞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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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慢悠悠老廚吐苦水 急匆匆車毀眾驚魂

(2019-03-18 15:10:46) 下一個

        

   1. 阿福

這次去紐約耽誤了一天的工作,路生接連兩周都沒有休息,每天都在送餐,送餐,送餐,連給家裏寫信都是晚上收工後犧牲了睡覺的時間才完成的。他把移民加國的申請的步驟都告訴了小汪,需要她在國內準備的材料也列了清單,讓她盡快去準備。由於內容太多,用去了他好幾個晚上的時間。信件發出後,他才覺的鬆了一口氣,眼下需要做的事就是打工賺錢,盡一切可能地賺錢。不僅要攢足申請的費用,還要爭取在銀行裏多存一點,為迎接太太和女兒來美國做好準備。

看到路生整晚趴在桌上寫東西,同室的阿福既羨慕又傷心。羨慕路生有文化,傷心自己不識字,連封信也寫不成,經常在床上唉聲歎氣。

一天,有人給阿福捎來一封信,是他女兒寫的,可他看不懂,讓路生念給他聽。原來,阿福有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女兒大,上小學五年級,男孩小,剛上小學。由於農村男尊女卑的傳統,女孩在家很受委屈。女兒抱怨說,同村人的家裏都有帶顏色的電視了,可他們家還看黑白的。她弟弟過生日,爸爸寄去了一百美金,而她生日一分都沒有。女兒央求爸爸說,請給她也寄點錢,好讓她去買一件像樣的衣服,免得同學們笑話,因為大家都知道她爸爸在美國掙大錢。但是,不要把錢寄到家裏,她媽媽會把錢扣下的,最好把錢寄到她同學的家裏。。。

信讀到這裏,阿福哭了,路生也跟著掉淚,畢竟都是當爸爸的,路生也有一個女兒。

這些天裏,阿福斷斷續續地講述了他來美國的經過,那曲折與驚險,堪比美國大片。

說起來阿福還是陳老板的遠房親戚,來美國之前是福建沿海連江縣的漁民,大字不識一個。隨著大陸經濟的發展,有錢的船越造越大,去遠海打魚,沒錢的造不成大船,近海的基本魚都打光了。他們那個地方有出國謀生的傳統,所有的人都在想辦法出國。早先是去南洋,香港,近些年是去美國,幾乎村村,家家都有人來美國,甚至那裏都很難找到四十歲以下的人了。前幾年曾發生過一起《黃金冒險號》船偷渡美國,在紐約港外翻船,造成多人死傷,講的就是他們同鄉的故事。

兩年前阿福也踏上了偷渡之路。在蛇頭的組織下,他同幾名同鄉先偷渡到香港,在那裏花錢買到偽造的台灣護照,然後偷渡到柬埔寨,半年後轉輾去荷蘭,最後到墨西哥。沒想到幾乎繞了大半個地球之後在墨西哥跟擔保人斷了線,蛇頭也不管了,他幾乎到了流落街頭的地步。

幸虧得到一位當地華僑的救助,才使得他跟在美國的親友取得了聯係,然後又在蛇頭的組織下偷渡到美國。 他這一路可真不容易啊,前後用了一年多的時間,花費了三萬多美元!

路生問他是從墨西哥直接來到了阿東這裏嗎? 阿福說不是的,他剛來時是在一個黃姓老板的餐館打工,那個地方好像叫“騾子馬子州”? 天呐, 美國怎麽會有這樣一個州!路生想破了腦袋,也弄不明白阿福究竟當時到了哪裏?琢磨了好幾天他才弄懂。從讀音上判斷,阿福當時應該是到了“俄克拉荷馬州”。由於他不懂英語,同鄉讀音也不準,於是他至今依然以為當時是到了“騾子馬子州”。 

阿福還在印地斯安娜州一家餐館打過工,老板是一位年輕人,人稱‘小香港’。那個老板出奇地吝嗇,連廚師們吃多少飯都嚴格限製,如果哪位喝了冰箱裏的飲料也會受到他的指責。 美國可樂很便宜,每罐才二十五美分,一個人每天能喝多少?無奈,廚師們隻好到外麵的商店買水喝。 阿福在那家餐館打工十二個月,才喝過那裏的三罐可樂。 沒料到,臨走時‘小香港’卻扣掉了阿福一百五十多美元的工錢,說是他打長途電話用的錢。阿福嘴笨,說不過他,隻好“打掉了牙往肚子裏咽”。

阿福沒有文化,掌握的語匯也很疲乏,尤其不會用量詞,比如他習慣用‘一頭’來代替‘一個’,於是就有了‘一頭魚’,‘一頭蝦’之說。再比如他不會用‘喝’,‘飲’這兩個字,而代之於‘吃’,於是就有了‘吃汽水’,‘吃啤酒’等。不過,阿福講話實在,幹活踏實,從不偷懶,任勞任怨。在這個餐館裏,他的薪水最低,每月1500美元。 他說過,來美國就是為了全家人將來過好日子,吃再多的苦都行。他每天都在悄悄計算,隻要再幹兩年多一點,就可以還上擔保人為他偷渡墊付的高利貸了。 然後他可以掙很多的錢,把自己的女兒擔保過來美國。 當路生問他,讓女兒來這裏做什麽時,阿福回答說,他最大的願望就是讓女兒來餐館幹前台。 唉! 路生聽罷隻有一聲歎息。

       2. 何半碗

路生每天送餐,打交道最多的人是前台的那位矮個子胖女士。她是阿東的弟媳,大廚阿強的新婚太太。由於她一副高傲,對人似理不理的樣子,很長時間路生都不知道她的名字。每次有人訂餐了,她都是把寫好的送餐單往台子上一拍,然後衝路生“哎-”,一聲,算是打了一個招呼,其他的解釋一個字都沒有。那意思大概就是:“自己找去吧。”

後來路生才弄清楚,這位趾高氣揚的矮胖女士叫“何麗麗”,也是福建人,身高一米五左右,臉圓圓白白胖胖的,也算眉清目秀。 據說她出生自軍人家庭,上過幼兒師範,還在幼兒園工作過。由於他父親跟阿東的父親是老相識,經人撮合,就跟阿強認識了。兩年前阿強千辛萬苦轉輾南非來到了美國,她也風雨兼程步其後塵偷渡來美。為了她來美國,陳老板花了三萬多美金,才換得了“有情人終成眷屬”,讓這一對飽經患難的小情人在異國他鄉結成了連理。

在這個小餐館裏,阿強做大廚,她做前台,一起幫襯著哥嫂—阿東夫婦支撐著這個門麵,同甘共苦,風雨同舟,小兩口互敬互愛,日子過的平淡,卻也滋潤。

可是,路生卻越來越討厭這個胖女人了。

論起來何麗麗從來沒有傷害過路生,主要是她的一些小毛病和壞習慣,讓剛來不久的他越看越不順眼。

路生送外賣的車是阿強開過的,當時車很髒,路生接手後把車擦的很幹淨,裏外一新,每天去餐館上下班廚師們和何麗麗都坐這輛車。她坐在前麵,三位男士們擠在後座。可是,何麗麗上車後第一件事,就是把腳登在車的手套箱蓋上慢慢騰騰地係鞋帶,係了左腳係右腳,在幹幹淨淨的車上留下幾個鞋印,讓路生看著那個氣呀!她為什麽出門前不先係好鞋帶非要上車後做呢?她這樣是顯示自己的腳比他人高貴呢,還是像她嫂子蔡妮那樣大大咧咧,什麽也無所謂呢? 一次兩次的也就算了,可她每次上車後都來這麽一‘腳’,實在讓人忍無可忍。可是, 阿強就坐背後,路生每次想說都張不開嘴,隻是心裏罵道:“真他媽沒教養!”

這個女人還有一個壞毛病,那就是無論何時吃飯,吃什麽飯都剩半碗。 餐館裏的人都是一起吃早、午、晚飯的,別人剩下飯,都會自己倒掉,然後把碗、碟子放到洗碗機旁。可她呢,卻經常把剩下的半碗飯擺在飯桌上,讓別人替她收拾,或者連湯帶菜地跟其他的碗摞在一起,給收碗的人增添麻煩,為此阿福背地裏不知罵過她多少回。 因此,隻要看到飯桌上有半碗剩飯,那準是這位何麗麗的‘遺物’。由於她姓‘何’,與‘喝’諧音,於是路生和阿福暗地裏稱她為“何半碗”。

俗話說:“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這“何半碗”也晃蕩。 何麗麗做前台大概有半年多了,對附近的街道名稱自然很熟悉。路生剛來,一時半會兒記不住那些古怪的英文地名,要去翻地圖查看,她就很不耐煩。在一旁傍催促說:“都送過的了,查什麽查!”弄得路生很尷尬。

過了一段時間,路生也漸漸熟悉了周圍的道路,隻要一瞅訂單上的地址,開車就走,一般不再去查地圖了,也無須受她的白眼了。實際上,路生明白,她也不過是電話上聽過,地圖上看過那些地名,根本沒去過那些個地方。如果讓她自己開車去走走試試,能找到才算真本事呢。

“何半碗”進境時用的是偽造的台灣護照,所以一直搞不定身份。她又極好強,自然焦急不堪。 聽說路生來美國後考取了駕照,辦了社安卡,開了銀行賬戶,現在又在申請加拿大技術移民,一步步都走在她的前麵,而且在餐館裏每月掙得比她還多,因此嫉妒萬分。不幸的是,與其他偷渡來美國的福建同鄉一樣,將來的命運無非是悄悄地“貓”下去,結婚,生子,然後等上若幹年,利用她“出生即獲得美國國籍”的孩子的關係 ,再擔保自己申請綠卡。“何半碗”前麵的路還很長,但她必須這樣走下去。

        3. 撞車

時間過得很快,從紐約回來眨眼又過去了半個多月。這天餐館不太忙,偶爾有人訂餐,送第四單已經是午後兩點多鍾了。 送餐少自然小費就少,路生心不免有點煩躁。他琢磨著:“照這樣下去,今天的小費能有二十元就不錯了。”

又來新的訂單了。外麵天氣晴朗,風和日麗,春意盎然,路生心情愉快地上了路。他像往常一樣,沿著老查理斯大街( Old Charlie's  Rd.)向西南方向行駛,穿過601高速公路,行不遠就到了一個高檔住宅區。那裏很有些田園風光,訂餐者的地址是“瑞姆博萊德特大街 1013號”( 1013  Rembrandt Dr.  )。

路生停下車,帶上餐包上前敲門,可屋內沒動靜。再敲,還是無人響應。門外西邊的欄裏有兩隻大狗又跳又叫的十分瘋狂,讓他有點擔心。萬一這倆畜生從欄裏跳出來,他自己可對付不了。趕緊走吧,不用說,又是“何半碗”搞錯了地址,這樣的事情已經不止發生一次了,每次都折騰路生好多時間。

路生把車退出來,打算到附近找一個公用電話,問一下情況再說。 他記得來的路上有一個加油站,那裏肯定有投幣電話的。 於是他開車回到了那裏,給訂餐者打了一個電話,果然是弄錯了。他家的地址是“1030號”,不是“1013”號。在英語中,“13”和“30”讀音很相近,很容易聽錯的。“原諒那位'半碗'吧,不跟她計較了。”路生一邊想,一邊急匆匆地開車往回走。

(北卡送餐的路, 1996夏)

這段路叫“羅伯塔路”(Roberta Rd),有點上坡的樣子。由於是午後,路上很安靜,看不到其他的車倆。路生一邊開車,一邊在考慮:“剛才為什麽不先去1030號問一下呢?如果是的話,就不必折騰這一趟了。”正想著,他已把車開到了坡頂。突然,他看到坡下有一輛車好像停著的樣子,“它怎麽不打燈呢?” 轉向嗎?左麵一輛車正迎麵駛來,右邊是路溝,趕緊刹車吧!

說是遲,那時快,一切都來不及了。路生死命地踩下刹車,車在地上“吱-,吱-”地滑行了很遠,隻聽到“咚”地一聲,重重地撞在了前麵那車的後麵。他覺得自己的頭猛地磕到了方向盤上,一陣暈眩,什麽也不知道了。

前麵是一輛小型GM卡車,駕車人是一位中年女士,她把車停在那裏是要等待對麵的車過去,然後轉向左邊的小街,沒想被一輛車從後麵撞上了。坐在右邊的是她的先生,他們倆立即下車,到後麵查看。見一輛白色的小車撞在後麵,車前蓋像鱷魚嘴似的張開著,馬達還在吐吐地轉動,發動機呼呼地冒著黑煙,地上有一些碎片,他們的車僅僅是後保險杠受到了一點損壞而已。再仔細一看,隻見一位年輕人頭趴在白車的方向盤上,昏迷不醒的樣子。 還是男士反應快,急步向前,從開著的車窗處一隻手扶住了年輕人的脖子,另一隻手伸進去關掉了發動機。他大聲喊自己的太太:“快,打緊急電話,報告警察!”

那位女士立即拿出自己的手提電話,一邊依哩哇啦地對著電話大喊大叫,一邊手還在比劃著。 附近的幾位住戶也聞聲趕了出來,圍繞在車前,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商量著。

路生此時有點知覺了,試圖抬起頭來,可那位男士按著他,並輕聲告誡他“不要動”。看來他接受過急救訓練,擔心路生在撞車的瞬間扭傷了脖子,這樣做以防止受傷的部位因活動而加重傷情。

也就十幾分鍾的樣子,一陣警笛聲由遠而近, 一輛警車呼嘯而來,接著一輛救護車和一輛拖車也趕到了。車上下來了幾位急救人員,先來到車前,查看路生的脈搏,翻看路生的眼睛,然後打開車門,在路生的脖子上敷了塊托架,固定起來, 幾個人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到了一副擔架上,紮上皮帶,再抬到救護車上,向醫院急駛而去。警察則留在現場詢問那對駕車夫婦,查看撞車狀態,記錄事故情況。

路生基本恢複了知覺,他忍著頭部和脖子上的劇痛,盡量回答護士的問話,聽任他們的擺布。此時,他的腦子很亂,眼前一會兒是越來越近的那卡車的車廂後背,一會兒是一張張陌生的人臉,一會兒是那輛白車。。。“唉, 完了! 完了!”他想:“老板的車完了,自己的工作也丟了!還有,自己傷哪裏了?醫療費是多少?” 他越想越亂,又迷糊過去了。。。

當路生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在醫院急診室裏了。他經常來這裏送餐,沒想到今天居然是被抬進來的。幾位護士忙的團團轉,測體溫,量血液,脈搏,記錄他的名字,住址。不一會兒,阿東也急匆匆來到了醫院。路生見到他抱歉地說:“對不起,車毀了!”可阿東說:“車毀了沒關係,人沒事就好。”聽他這麽一說,路生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

一位金發碧眼的女醫生過來, 仔細地詢問路生:“感覺怎樣?頭暈不暈?這裏疼不疼? 其他地方呢? 動動脖子?嗯。 搖搖試試?嗯。。” 路生努力配合著。 看來除了安全氣囊沒起作用,造成路生的頭部有點瘀傷外,其他地方基本沒受傷。她轉過身去跟護士交代了些什麽,路生才從擔架上“解放”了下來。

警察來了,要去了路生的駕照,詢問了一些情況,填寫事故報告單。路生最擔心的是被警察發現了自己真實的身份,所以要阿東跟他解釋;自己剛從德州來沒幾天,今天是偶爾幫忙,不是在打工。警察似乎深信不疑,結束了盤問。他說:“看你幾乎受傷的樣子,就不罰你了。不過,以後開車要小心點。 說著,退還了路生的駕照。

隨後,應護士的要求,路生在一張什麽單子上簽了字,才跟著阿東離開了醫院。

回到了餐館,阿福,阿強,小李等圍了上來,問長問段。阿福說:“聽說你撞車了,我就跟他們說,完了,完了,這下路生完了! 沒想到你又回來了!” 路生笑著說:“哪能這麽容易就完? 我完了,誰送外賣呢?” 接著,他又對應著地圖,詳細向各位講述了事情發生的經過,大家都在靜靜地聽著,唯有何麗麗坐的遠遠的,好像此事與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蔡妮也安慰路生,隻要人沒傷著就好,以後開車小心點。

路生跟阿東說,從現在開始,自己不要薪水了,直到湊齊這輛車的費用為止。可是阿東不同意,他說:“不要緊的,一輛破車算什麽?以後該怎樣還是怎樣。” 這話讓路生十分感動,眼淚都快要掉下來了。

下午,路生又陪著阿東去查看了事故現場。隻見在那個發生撞車的下坡路麵上,刹車的痕跡十分清晰。可奇怪的是隻看到左前輪在地上拖行了十七八米的痕跡,卻沒有右車輪拖行的痕跡?阿東估計事故與右側車輪刹車失靈有關,路生說四個輪胎磨損十分嚴重,也是刹車失效的重要原因。

路邊還是有一些車體和前燈的碎片 ,車已報廢,被拖到廢車場去了。路生暗自慶幸,自己剛剛去摸了一次‘閻王鼻子’。

晚上收工後,路生懷著複雜的心情,在日記中寫下了這樣一首題目為《驢失蹄》的短詩;

  《驢失蹄》

今日偶遇車禍,幾近車毀人傷。幸得路人相助,救護車及時趕到,白衣天使把自己從死神那裏喚回。此乃不幸之中的萬幸,特此謹記如下:

初借瘦驢出柴門,幾日乞得餿半盆,

竊以粒米能成籮,豈料蹄失幾斷魂。

路人攜手托祥雲,素娥殷勤喚斯回,

莫歎福運遇劫舛,再登新程須留神。

落款是“1996年 3月15日”,他會永遠記下這個日子的。

過了幾天,路生突然接到一封信。他查看了一下來信的機構,十分納悶,確認自己跟信上的機構沒有什麽關係,怎麽會接到他們的信呢? 欲知該信的詳情,請看下回。

 

2018年3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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