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沒有月亮也沒有白蓮花雲朵的普普通通的晚上,前來加拿大看望我們的嶽母講起了她老家的故事。
1. 勤儉的老姥姥
嶽母的老姥爺家是濰縣東鄉的王家莊,距濰縣城六十裏路左右。這個莊的多數人姓“王”,她們家在莊裏比較富有的大戶。其實,成為富戶的過程也是異常艱苦的;她的老姥爺(姥姥的爺爺)是家裏的老大,還有一個弟弟,他們兄弟二人大約在清朝末年(1890年前後)跟著他的父親開了一個“賃鋪”。那時候的日子很清貧,老姥姥非常節儉,唯恐日子過不好。嶽母記得她小時候住在老姥姥家,在中伏最熱的天的中午,老姥姥連生火餾幹糧也不舍得,也不燒水,而是把幹糧和水放在太陽下暴曬,待曬熱了就吃中午飯,更不舍得做菜。
做飯燒剩的豆秸灰,老姥姥也舍不得漚肥下地,而是用它來泡水,等灰沉澱下來,清水漂在上麵,她就把清水慢慢地倒出來,收集在盆裏洗衣服用(所泡之水顯弱堿性)。就這樣,經過多年的奮鬥和勤儉持家,到解放前家裏擁有十幾大畝土地,土改時劃為中農。
2. 老姥姥家的賃鋪
上麵說了,老姥爺同二弟合夥建了一個賃鋪,“賃”就是“租賃”的意思,主要業務是出租殯喪嫁娶的物品器具。那時候中國社會講究排場,尤其是殯喪嫁娶,無論家景的貧窮富貴,有關家族麵子的事情上是毫不含糊的,可誰家平時也不會備下此類器具,因此,專門經營殯喪嫁娶器具的“賃鋪”就應運而生了。
先說婚禮所用的器具吧;我們知道,結婚無論在哪朝哪代都是人生中的頭等大事,婚禮儀式絕對馬虎不得的。那時候賃鋪對外出租的婚禮器具有花轎、樂隊、儀仗用具,新郎禮服、新娘禮服、新郎帽子,新娘頭花、耳環、項鏈、腰帶、手花等行頭,與此同時,就連婚禮當天所用的紅布、門彩等典禮用品等也有出租。
花轎和所有婚禮用的物品都得在娶親的兩三個月前到賃鋪訂妥。嶽母的姥爺往往在當地的集市上支一張桌子,備好筆墨帳本,籌備婚禮的客戶就到那裏找他預訂。雙方講好價錢,支付一定的訂金,簽立文書,賃鋪就開始根據客戶的要求開始準備了。比較講究的人家往往還要求有串燈、開道鑼、清道旗、肅靜牌、回避牌、紅綠傘等。這些物品多依帝王官吏出巡所用各種儀仗為參照物,享用半副鑾駕之禮。
別以為錢就那麽好掙,舉辦婚禮後的收款就是件頭痛的事,此事由嶽母的老姥爺負責。按照雙方的約定,一般公事後一兩個月才去收款,於是他就背著個“錢搭子”(注1),走鄉串戶去收款。有時三番五次找不到人,有時找到了,客戶家錢一時不湊手,還得再去。那時候的鄉下交通極為不便,無論去哪兒全憑兩條腿。遇到刮風下雨,到處是泥濘,一步一滑,很盛被雨水濕透。有一次外出收款,返回時天色已晚,到處漆黑一團,老人家米勒路( 當地迷信的說法是遇到了“鬼打牆”),晾涼蹌蹌地在野地裏折騰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天亮才發現,原來那裏是一個墳地。
嶽母說,鑒於準備舉行婚禮客戶的家庭和經濟狀況的不同,他們所租賃的器具也是分檔次的。比如花轎就分“抬數”,富裕人家有“二十四抬”甚至更多的人抬,而一般的人家隻有“八抬”或者“十二抬”等。不僅如此,花轎還需要“轎衣”,也就是裝潢轎子外表麵的罩子。富裕人家的轎衣往往比較新,檔次也豪華,上麵繡滿了龍鳳富貴花卉等漂亮花紋,這些繡品一律都是從南方買來的,因為北方的繡工技術往往比不上南方。一般人家轎衣上的繡花紋比較少了,簡單地繡上龍鳳就算不錯了,而且成色也舊。
除此之外還需要抬轎子的轎夫和吹鼓手。這些人都是本村附近村子裏的農民,平時務農,需要的時候就召集起來,穿上統一的衣服,戴著清廷時代的帽子,吹吹打打,浩浩蕩蕩,組成一個迎親的儀仗隊伍。過去農村結婚往往是在秋收後的農閑時或者春耕前。為了保住這樣一群近乎專業的隊伍,嶽母的老姥爺家每年的中秋和春節都要特別款待這些轎夫和吹鼓手們。我嶽母記得,每逢這兩個節日,家裏的閑屋和院子裏就擺開好幾張八仙桌,大瓷盤裏盛滿了雞鴨魚肉,轎夫和吹鼓手們吃呀喝呀,猜拳行令,吆三喝四,好不痛快。在舊社會,轎夫和吹鼓手都被看做是“下人”, 而東家卻這樣對待他們這些“下人”,他們豈有不賣力之理?
( 解放前結婚用的花轎)
前麵說了,除了婚嫁業務,嶽母老姥爺家的“賃鋪”還出租殯喪用的器具,辦理殯喪業務。
清朝末期到民國初年,民間依然承襲晚清慣例,葬禮圍繞土葬進行,喪事上取儒佛道相混雜之禮儀。因此,賃鋪除了不提供棺材和壽衣、冥器、紙錢及香燭外,出租殯喪過程中所需要的棺架、棺罩、殯儀服飾等物品。同時,根據喪主要求,還會提供吹鼓手及抬棺人並收取相關費用。
棺罩的製作相當講究,一般來講如果過世的是男性,棺罩采用深藍色,上麵繡著龍的圖案,而如果逝去的是女性則采用繡鳳的花飾,這些繡品無一例外都是采購自中國南方。
當時大戶人家出殯的場麵很大,棺木本身就很厚重,再加上專用的棺架和棺罩及裝飾物,整個棺槨需要三十二個壯年人才能抬得起來。即使如此,每個抬棺人手裏還要柱一根結實的木棍,才能支撐住身上的重量,大家喊著號子,一步一挪地緩緩前行。喪家的男性(孝子賢孫們)走在棺槨的前麵,長子走在最前麵,婦女們都坐在棺後的馬車上。殯喪隊伍旗幡飄飄,鼓樂聲聲,紙錢飛舞,悲聲震天,有時綿延一兩裏路,蔚為大觀。
(解放前民間辦喪事的場麵)
盡管嶽母老姥爺家的賃鋪在當地不是獨一份,但由於她的老姥爺為人憨厚,價格公道,因此生意紅火,財源滾滾,成為濰縣東鄉一帶最有名的一家“老賃鋪”。
3. 前麵講了嶽母老姥姥家的事,下麵再講一下她奶奶家的事;
嶽母的奶奶家也是濰縣東鄉的一個大戶,不過不是在“王家莊”,而是在它附近的“望莊”,兩個村莊相隔八裏路,這個莊的人多數都姓“董”。據說嶽母的爺爺有兄弟二人,他的父親(嶽母的老爺爺)在家裏排行老二,有兩個兒子,他的大爺(嶽母老爺爺的哥哥)還有三個兒子。那是清朝末年,家裏很窮,老大曾將闖關東多年,還家時僅有一床被褥和一雙烏拉草鞋。
董家的五個兄弟都長大了,特別是老三最有出息,掙了錢蓋了家裏的四所宅子,再加上一所老宅,一共是五所房子,在當地的確令人刮目相看。1937年“七七”事變之後,社會動亂,老家那地方土匪四起,幫票橫行(土匪抓人要錢,不給錢就把人弄死),為了避免樹大招風,嶽母的爺爺就與兄弟們商量,把大家分成了小家,剛好每戶一座宅院, 把最差的一座留給了自己。
民國初年,山東印染業開始興起,1932年,嶽母的爺爺及本家的幾位兄弟在原有的家庭染房和在老濰縣城東關開布莊的基礎上,又聯合了外村的幾家財東,其中包括嶽父爺爺家的兄弟幾人,合股在老濰縣大馬路(即今濰城區和平路的火車站到勝利西街段)購得60畝土地,開始籌建老濰縣最早的染織廠之一的“信豐染印公司”。其中嶽母的爺爺是大股東,擔任公司的董事,嶽父爺爺的五弟王紹禹任副經理兼營業主任,鄧村的王芾村任協理,廠長由郭履平擔任。“信豐染印公司”在1934年7月投產,是老濰縣乃至華東地區最早生產陰丹士林布及各種雜色細布的中國民營企業之一,其色布產量占本縣同業總產量的七成左右,號稱濰縣印染業的“龍頭老大”,產品行銷全國70多個大中城市,譽滿大江南北。從此,中國近代紡織業翻開了新的一頁。
(資料圖片:老濰縣信豐染印公司大門)
陰丹士林布有多種顏色,其中最流行的是陰丹士林藍布。據史料記載, 老濰縣幾家印染廠所生產的陰丹士林布顏色之美,質地之精,在當時達到了無與倫比的程度,使社會上興起了風靡一時的陰丹士林熱。用這種布料製衣,男女老少皆可,雅俗鹹宜。青年男子著陰丹士林長衫,瀟灑莊重;小姐少婦穿上陰丹士林旗袍,秀麗嫵媚;女學生月白色短衫配陰丹士林長裙,既文雅又活潑,成為民國題材影視劇中國女性的一種典型形象。
幾乎在相同時期,姥姥、姥爺已經成婚,老姥爺當時主要經營“信記號”,主要業務是紗布和顏料等,之後又投資在濰縣東關的遊麟街東頭建立了另一家織布廠-“德信亨”,也就是後來“濰坊織布三廠”的前身,姥爺在公司裏擔任會計。該廠當時的主要業務是漿洗和整理已經織成的白布料,為下一步印染做準備。
經營染印業獲得了豐厚的收入,嶽母的奶奶把公司分紅所得帶回到老家,在傳統觀念的作用下,在濰縣東鄉合夥購買了250大畝(相當於750市畝)土地,委托另一個人(俗稱“二地主”)出租給當地農戶耕種。此時日寇已經開始入侵華北,山東各地也烽煙四起,民不聊生。當時的一畝地在好的年景也不過收百來斤麥子,如果遇到荒年農戶連種子都收不回來,怎麽交得上地租?再加上地方上的各種苛捐雜稅,土地出租並沒有給家裏帶來多少受益。
1938年1月8日, 日寇侵占了濰縣城,日本人的魔手伸向了濰縣工商界,先拿有名的工廠開刀,以所謂“日華合辦”的名義,百般威逼利誘,把當時濰縣的華豐機器廠、信豐染印公司、德聚染廠、民豐電氣公司等企業悉數吞並。信豐染印公司在日寇的淫威下苟延殘喘,八年期間慘淡經營,直到1945年抗戰勝利。國共內戰時期,“信豐染印公司”依然處在風雨飄搖當中。嶽母的爺爺過世後,他參股的“信豐染印公司”因為曾經有日本人參股,幾乎被打成“敵偽財產”而被國民政府“接收”,後來花費了巨資把原來的日資股份買下才算了結。
4.姥姥藏寶的經過
需要講一件發生在嶽母老姥姥家的事,從1938年到1942年,嶽母的老姥爺,姥爺和姥姥先後過世。老姥姥家幾代單傳,傳到姥姥(即嶽母的媽媽)這一代又是家裏唯一的親生女兒。舊社會“無孝有三,無後為大”,於是嶽母的老姥姥過繼了老二家(也就是老姥姥的叔叔)的一個男孩當作自己的孫子。那時山東烽火遍地,人心惶惶,嶽母的姥老姥懷著複雜的心情,把賃鋪的部分收入和多年的積蓄,其中有前清的銅錢,民國時的銅元(注2),及紙幣和債券(那時稱“長貼”)等,找家裏的老長工送到了當時老姥姥在婆家住的地方(嶽母奶奶家的房子),希望給自己的孫女多留點財富。
嶽母說她至今還清楚記得當時埋藏錢物的情景;老長工在老姥姥住的四合院裏平時用作儲藏間的東廂房的地下刨了一個大坑,埋下了一口瓷缸,把那些銅幣通通倒了進去。究竟有多少,也沒人計算過,看起來裝了滿滿的一缸。然後上麵用木板封口,蓋土,夯實,屋裏依舊堆滿了柴草和雜物。
濰縣解放後,周圍的農村開始搞土改,嶽母的奶奶家因為那幾百多畝地被劃為地主成分,其土地全部分給了農戶。家裏的房產除裏自己居住的幾件草屋外,包括那件埋藏了財物的房子也分給了村裏的農戶。但是,由於那間東廂房一直被分得該房子的農戶存放雜物,因此那一缸銅幣等財物也沒被人發現,直到許多年後。。。。,此話按下暫且不提。
5.爺爺家工廠的結局
1954年,根據國家“續買政策”,全國開始了“公私合營”的運動,嶽母爺爺家參股的“信豐印染公司,與濰縣的另一個印染廠-“新生染廠”(其前身為“大華染廠”)合並成為公私合營的“濰坊信豐染廠”。此後又經過幾次分分合合,1977年更名為“濰坊印染廠”,成為山東省染織業內舉足輕重的國營大廠,嶽母爺爺家的股份後來則演變成了“債券”,分年度兌現。
濰縣解放後姥爺合夥創立“德信亨織布廠”也沒有擺脫“公私合營”的命運,變成了“濰坊織布三廠”。解放前姥爺曾在廠裏擔任會計,不過合營後企業的性質發生了變化,姥爺的股份同樣也變成了債券。他謝絕了工廠請他回廠再次擔任會計的邀請,而是回鄉務農。一段時間後又返回到濰坊,打算自己安裝織布機重新創業。可由於國家施行“統購統銷”政策,個體作坊根本幹不下去,於是在農業合作化之後,他幹脆賣掉了機器,去了另一家織布廠當一名普通工人。60年代初,由於過勞累和心情的憂鬱而得病早早就去世了,時年四十三歲。
實際上,姥姥健在時講過,那些債券根本沒有兌現過幾次,上世紀五十年代中公商界刮起了“要公不要私”的風潮,債券的兌現幾乎都停止了。不幾年後文革又開始了,社會上開始“破四舊”、“立四新”,紅衛兵到處抄家,翻箱倒櫃,搞的烏煙瘴氣。凡是舊的物品,舊錢幣,舊債券通通都在查抄和掃蕩之列。同一條街上有一位老太太,由於家中翻出了一些舊社會留下來的物品而被紅衛兵拉到了街上遊鬥示眾,於是,膽小怕事的姥姥悄悄回家把那些債券,兌現賬本,甚至當時的一些個人照片都燒掉了。就這樣,我姥姥和奶奶兩家幾代人所積累的財富所投資的印染企業股份就通通化作了一縷青煙。
6.姥姥家財寶的歸宿
光陰茬然,日曆翻到了1990年,中國大地到處開始拆遷改造,蓋大樓,建新城,姥姥的農村老家也不例外,當年埋藏財物的那間房子也終於到了要拆除的一天。在拆老房挖地基的時候,村裏的人們發現了那口大缸和缸裏的銅幣。憨厚的老住戶還記得當年土改時那所房子是屬於我老姥姥家的,於是派人到早已搬遷到城市裏的姥姥的親戚家詢問,由於他們當年對埋藏財寶的事根本不知情,此事成了無頭公案,沒有得到任何確認。於是,那一大缸銅幣就被當作無主物品被充了公,由當地鄉政府當廢銅爛鐵賣給了廢品收購站。(真是一幫敗家仔啊!實際上,那一缸前清的銅錢和民國的銅元若以收藏品論都是無價之寶!)就這樣,我老姥姥家祖上開賃鋪所剩下的那點財富也化作了無有。
往事如煙,如今我嶽母談到這些往事的時候已經相當平靜,好像是談論了別人家的故事。經過了中國近百年的混亂和荒唐的歲月,我嶽母老姥姥和老奶奶兩家幾代人辛勤所積累的財富,一部分買了地,換回了一個地主成分,幾代人還因此受到無端的牽連;另一部分投資建了工廠,轉換成“債券”的股份變成了一堆紙灰;解放初期冒險偷埋在地下的那些銅幣呢,最終也被他人當破銅爛鐵賣了。
7.寫在最後的話
我嶽母說:我如今所有的財富,就是你們兄弟姐妹幾家人,一大家人都健康幸福地工作和生活著。為此,我已經十分滿足。
這正是:家族百年創業,三代坎坷人生,竹籃淘水成空,恰如南柯一夢;
注1:“錢搭子”是一種用帆布做成的兩端可裝物品的袋子,中間部分可搭放在人的肩上,過去趕集的人往往都有這樣的裝束。
注2:民國時期社會上流行的貨幣很雜,有銀元,銅幣,法幣,金元券及各地軍閥發行的紙幣等。由於清朝末年的各類銅元與民國的銅元非常相似,也在市場上流通。有的地區,日偽政權也發行銅幣,因此,就銅元而言達上千種,在市場上常常魚龍混雜,極為混亂。
31/12/2015第一稿,10/03/2016 修改於多倫多
讚!您的老嶽母是有福氣的人也是有大智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