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北美的螞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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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記憶之二 奶奶的故事

(2018-11-28 15:57:13) 下一個

上一篇說到我的童年是在奶奶家渡過的,奶奶的音容笑貌深深地鐫刻在我的心中。

 

奶奶的“護兵”

在我的記憶中,奶奶白白胖胖的,總是穿一件白色或者對襟偏衫,一雙放開的腳,渾身上下永遠收拾得幹淨利落。她開朗健談,聰慧手巧,無論走到哪裏,都帶來一片歡聲笑語,四鄰八舍的爺爺奶奶叔叔阿姨都喜歡她。我小的時候,兩位姑姑喜歡把我擦上白粉,抹上胭脂,眉心還點上一個紅點,打扮的像一個年畫裏走下來的“吉祥娃娃”。我的腰裏有時還別著兩把用紙疊的帶纓子的手槍,無論奶奶走到哪裏都緊跟在後麵,此街坊鄰居見到了,都熱情地跟她打招呼:“他大娘啊,又帶著你的護兵來了。。。”

奶奶住的屋子太小,除非打開房門,整個屋子都密不透風,因此在夏天,多數的夜晚都是在院子裏待到很晚待溫度降下來才回屋去睡覺。奶奶往往就在門前鋪一張自己編的草席,擺幾個自己做的草墩,一家人或躺或坐地圍在一起。奶奶一邊用芭蕉扇驅趕著蚊子,一邊講述那些永遠講不完的傳說,民謠,謎語,趣聞,笑話。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喜歡看天上的銀河,知道哪是牛郎星,哪是織女星,想象著那些遙不可及夢幻般的景象。。。

 

勤儉持家

那時候物品匱乏,爺爺收入不高,二叔和二姑也早早上班工作了,以微薄的收入補貼家裏的生活。奶奶善於勤儉持家,即使粗茶淡飯,也能做的美味飄香,讓全家人吃得舒服。我最喜歡奶奶做的“煎番瓜鹹菜”;把西葫蘆用礤床礤成絲,擠去水,摻上鹹菜絲和麵粉拌成糊狀,在鍋裏慢火油煎成薄餅,用來佐餐又軟又香。在那個缺少肉食的年代,奶奶做的這種“煎鹹菜”賽過任何美味。奶奶經常擀“邋遢餅”,那是她的家傳絕活。做餅的麵要翻來覆去揣地稀溜軟,擀成雙層,中間夾有麵醭,在鏊子上烙熟後兩麵帶著淺黃的烤花,吃起來又軟又香,現在的年輕人一般都做不來。

玉米麵屬於粗糧,可奶奶用玉米麵做的“糊耙穀”卻讓人百吃不厭,是那個時候奶奶家的主食之一(濰坊人把“窩窩頭”稱為“耙穀”)。 “糊耙穀”指的是不用箅子,直接把合好的玉米麵團貼在燒熱的鐵鍋內側,鍋內添水或燉上白菜豆腐之類,鍋外燒柴,利用鍋壁的熱量及鍋內的蒸汽,外烙內蒸,把玉米麵團做熟的方法。掀鍋後,把““糊耙穀”從鍋壁上鏟下來,底麵那一層是烙熟的,略硬,上麵是軟軟的麵團,吃起來特別香。如果拿到今天的飯桌上,一定是最好的營養食品。可惜現今不再用那種柴灶和大鍋做飯了,這種美味想吃也難了。

奶奶家做飯冬天是用小屋裏的鍋灶,夏天是在院子裏用泥巴和破臉盆糊成的簡單的爐灶。做飯時風箱呱呱嗒嗒,爐內的火苗歡快地舔著鍋底,火光映紅了奶奶略帶皺紋和布麵汗水的額頭,鍋內的飯香隨著淡淡的蒸汽,飄灑在小屋和院子的每一個角落,那溫馨的情景就像一幅油畫,永遠定格在我的腦海裏。。。

 

孵小雞

奶奶喜歡養雞,小院北牆邊用磚頭砌了一個雙層雞窩,上層讓它們下蛋,下層讓它們棲息,周圍用木棍紮起了一個圍欄讓它們活動。於是我也有了一份“工作”,每天幫著奶奶打掃雞窩,撿拾雞蛋,有時也幫著放雞,關雞,喂雞。 為了提高母雞的產蛋率,奶奶把家裏吃剩的碎骨頭都用鐵錘搗碎,摻到雞食裏。家裏剩下的殘渣剩飯,菜葉也都用來喂雞,因此家裏的雞下蛋很勤快,小院裏每天都會傳來母雞下蛋後的鳴唱。當然了,那些年我沒少吃了雞蛋。

有一年春天奶奶在炕頭上孵化小雞也獲得了成功,我參與了整個過程。首先是從自家產的雞蛋裏麵選出可能會孵雞的蛋;怎麽知道哪些蛋會孵雞呢,奶奶告訴我:拿著雞蛋對著燈光或陽光仔細觀察,如果雞蛋中間有一個綠豆大小的紅點,說明這個蛋是可以的孵雞的,否則就不是。

選好的雞蛋放在一個小籃子裏,裏麵鋪上一層軟軟的麥草。籃子放在火炕較暖和的一邊,上麵蓋上一層棉被保暖,並時還常翻動,以便受熱均勻。過了些天,奶奶把那些雞蛋取出放在一盆清水裏,可以看到那些雞蛋在水裏清清晃動,奶奶說裏麵的小雞正在長大呢。又過了些天,小雞開始破殼了,剛出殼的雛雞就像是剛剛洗過澡的嫩肉團,唧唧叫著,深長著脖子到處乞食。奶奶找了一個小酒盅,倒入一點羊奶,遞到雛雞的跟前,它就貪婪地喝個沒完,太有趣了!那些雛雞紅紅的小嘴,黃色的絨毛,十分讓人疼愛。在沒滿月前,奶奶都是把小米蒸熟了喂它們。在奶奶的精心護理下,那批小雞都長大了,形成了雞群。

 

“雞大夫”

奶奶不僅會土法孵小雞,還會給雞做手術。有一天,我把雞放到了院裏,發現一隻小雞嘴裏直冒白沫,還跑到一個水窪拚命地喝水。我告訴了奶奶,奶奶認為它大概吃了什麽東西中毒了,於是準備立即給它做手術,否則就會死掉。怎麽做呢?她把雞捆起來,用剪刀把它嗉子前的毛剪光,又找來一把小刀,用白酒消毒後切開了雞的嗉子。可找來找去,隻發現了一瓣大蒜。原來是大蒜刺激的它吐白沫呢!這時我也恍然大悟;原來早晨我曾用一頭大蒜引逗它們,沒想到這隻雞啄去了其中一瓣,而我卻沒有及時發覺。

事情弄明白了,奶奶又用棉線把割開的雞嗉子縫了起來,還塗上了紫藥水。沒想到那隻雞像沒事一樣,照樣吃食,長大,後來成了一隻很能下蛋的雞。由於我的一時疏忽,造成了小雞受罪,奶奶也跟著受累。

 

心靈手巧

奶奶雖然沒有上過學,卻在生活的各個方麵都顯示出過人的聰慧和靈巧。有一次奶奶弄來一些麥秸草,先把它們編成一條長長的草辮子,然後盤成一尺左右的草墊子,再一層層疊高,形成一個半尺來高的草墩子,供家裏人使用。還有一次,她弄來一些舊書舊報紙,先在水盆裏泡軟,搗碎成紙漿,然後找來泥盆做坯,外麵糊上厚厚的紙漿,晾幹水分後就形成了一個“紙漿盆”。紙盆內外貼上幹淨的花紙,一個既輕又漂亮的盆子就做成了。用同樣的方法,奶奶還做成了高高的“紙缸”,紙盆和紙缸在奶奶家使用了好多年。

有一次,奶奶找來一張紙殼,用剪刀剪成一個奇奇怪怪的形狀,上麵又粘上了一層棉花,我左看右看都不知道她要做什麽?隨後,奶奶拿來一根火鉗,在爐子上烤熱, 在那層棉花上輕輕地燙出一道道花紋。這時我才看明白,一直花狸貓活靈活現展示在麵前,原來奶奶做了一幅“棉花狸貓畫”,而且不用任何筆墨,實在很神奇!至今我雖然見過木板的燙畫,還再沒見過任何人用棉花和火鉗做畫,奶奶的這一技藝,是否可以申請“非物質文化遺產”?我為有這樣聰明的奶奶感到驕傲!

 

難忘的小糖餅

上小學一年級的一天早晨,我空著肚子上學去了。前兩節節課因為餓無心聽講,左盼右顧的小動作特多,課間操的時候,班主任過來喊我去辦公室。那時候我很調皮,經常因為犯錯被拽去辦公室,因此暗自猜測:“又要麻煩了”。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來到辦公室,喊了一聲報告,老師說:“進來”。我跨進門,搭拉著臉,頭也不敢抬,準備挨批呢。誰知這次老師輕言輕語:“你看誰來了?” 我抬起頭,順老師指的方向一看,呀!奶奶正坐在門邊的一張椅子上,滿麵慈祥地望著我,一隻手還用手帕擦著汗呢!

老師說:“你奶奶說你早上沒吃飯,專門給你送來了吃的,趁熱吃吧。”我這才注意到奶奶身邊的桌子上擺著一個白布卷。她招手讓我過去,老師給我倒了一杯水就離開了。

我來到奶奶身邊,奶奶一邊打開布包一邊關切地詢問:“餓壞了吧,這是小糖餅,剛烙的,快吃吧。”我接過糖餅,還熱著呢,立即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原來,前一晚家裏沒存糧了,所以沒做早飯,奶奶怕我餓著,一大早就去了糧店,買回麵來先烙了一張我最愛吃的糖餅,立刻冒著炎炎烈日送到學校來。奶奶家離學校不是很遠,走路也就十幾分鍾的樣子,可去糧店還是有點距離的。就算奶奶早晨八點鍾趕到糧店,買糧回家也九點多了。我想她進了門肯定立即動手和麵,烙好一張餅自己顧不上吃一口就匆匆裹好帶上出門了,趕到學校第二節課還沒下呢。天熱心急又不住地奔波,怪不得奶奶坐在那裏不住地擦汗呢。她一直看著我吃完餅,喝完水去上課,才扭動著“解放腳”放心地離去。

許多年過去,山珍海味也吃了不少,可那小糖餅的味道卻讓我終生難忘。

 

逃學以後

在我上小學期間曾經有過一次逃學的經曆,而那次經曆卻讓我受益匪淺。

我上學每天都要經過南關的集市,那裏熙熙攘攘人生鼎沸有好多誘惑,尤其是那些玩雜耍,變戲法,說書,看西洋景的對我們這些剛入校門的學生誘惑極大。有一回,被集市上的一個說書人吸引住了,不知不覺就錯過了上學的時間。反正是晚了,即使到了學校也會挨批,幾個小夥伴一嘀咕,幹脆不去了,咱玩去吧。那天玩的挺痛快,沒想到老師找到了家,告訴了奶奶。

那天午飯後,奶奶跟我說,走,咱們去南院看“電戲”去。我二叔住在南院,那裏還有兩間房子。來到了二叔的屋裏,我四處看了一下,沒有發現什麽特別要看的,於是問奶奶,“電戲在哪兒呢?”奶奶板下臉來說:“今天就是要看你的電戲!” “老實說,今天你幹什麽去了?你竟敢逃學,看我不收拾你!”說著,拿起一把掃炕笤帚就奔我而來,眼看一頓暴揍是免不了了。

哪知,奶奶隻是想教訓我一下,並不是真的要打我。她預先把我三姑和鄰居的一位奶奶安排在那間屋裏,然後擺開一副要打我的樣子,鄰居奶奶和三姑聞聲立即從裏屋奔出來,一個去拽奶奶,一個護著我,並勸導著我:“快說不敢了,再不逃學了,你奶奶就不打你了!”情急之下,我隻好照此辦理,向奶奶告饒,表示一定好好上學,於是一出“捉放曹”的戲就演完了。

從那以後我的確認真去上學了,從沒有再逃過學,即使文革期間社會上鬧的亂哄哄的時候。從小學到中學我都是班裏及學校裏最優秀的學生,而且一直擔任學生幹部,最後終於考上了大學。奶奶當年的教誨,讓孫兒終生受益。

 

最後時光

19821月我大學畢業,奶奶那時已經臥病在床一些日子了,當我去探望她時,她已經不能言語。我是她一手領大的,也是全家第一個大學生,當她看到我的畢業證時,眼睛裏充滿了喜悅。我應該好好地還孝順她,報答她的養育之恩,可是在我分配工作後不久她就過早地離去了。

那天我得到噩耗後來到了奶奶家,二嬸正在外間忙碌著,她說:“你奶奶在裏屋呢,去看看她吧。”我來到了裏間,奶奶穿著壽衣靜靜地躺在炕上,像熟睡了一般。我凝視著她的臉,在奶奶身邊的情景一幕幕浮現在眼前,我禁不住淚如泉湧。可我強忍住不出聲,生怕驚動了奶奶的睡夢。

“老人已去,我能為她做點什麽呢”?我試問著自己。我注意到奶奶的指甲有點長了,“也許病中沒有來得及剪吧”,我想。於是,我站起身來走到外間,從二嬸那裏拿了一把剪刀,然後回到裏屋,半臥在奶奶身邊,給她仔細地修剪了雙手的指甲。在這雙手的牽引下我走過了童年,走上了人生之路,在這最後的時刻,我握著這雙手許久不忍離去。

在奶奶跟爺爺合葬的那天,我獲得了一項特殊的家族榮譽,爸爸和二叔決定讓我端著奶奶的骨灰盒,全家人都跟在後麵,一直送到下葬的地方。那是一個青鬆環繞的小山坡,也是我神牽夢繞的地方。

2010年底,我回濰坊做事返回加拿大的前一天,二哥問我還有什麽事需要做?我說這些年來最希望到爺爺奶奶的墓前燒一炷香,於是二哥開車帶著我又來到了那個小山坡。幾十年過去,那裏的地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一條新修的公路從山坡下直通到南方,把原先上山的路截斷了,我們隻好從陡峭的路邊坡道上爬了上去,七繞八拐,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爺爺奶奶合葬的地方。石碑悠在,可當年矮小的小鬆樹早已長成了茂密的鬆林,即使相隔幾步遠,都很難找到了。

鬆林裏不好燃香燒紙,隻好在墳前灑了一瓶酒略表心意。我在爺爺奶奶的墳前磕了三個頭,低聲說,爺爺奶奶,牽掛你們的海外遊子回來了,即使我走到天涯海角,也不會忘記老一輩的養育之恩,不會忘記腳下長大的土地,不會忘記我的家鄉,我的祖國。

白雲悠悠,似爺爺奶奶向我招手,鬆濤低鳴 ,像是訴說著孫兒的心聲。

 

 2017年2月整理於多倫多


注: 礤床,漢語詞匯,拚音cǎ chuáng,意思把瓜,蘿卜等擦成絲兒的器具,在木版,竹板等中間釘一塊金屬片,片上鑿開許多小窟窿,使翹起的鱗狀部分成為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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