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該凋謝的生命——憶同學鍾國平
鍾國平,是我們宿舍的八大金剛之一。他來自石門縣農村(籍貫和出生地應該都是石門),個頭大概1米75左右,戴一副近視眼,走起路來如一陣風,說起話來,總是未語先笑。大學一入學,他就同我們其他七位來自不同縣市的同學一起,被安排在332寢室。這種學生宿舍,過道在中間,兩邊各兩排寢室,每層設有33間寢室,外加置於中央的淋浴室和廁所。這種宿舍通風不好,聽說這是上世紀50年代蘇聯專家幫助設計的,可是並不適合南方潮濕的氣候。
新學期,同學們都還不熟悉,所以班幹部是由學生幹事根據學生檔案指定,鍾國平同學也許中學時就當過幹部,所以他就被指定為我們的生活委員。當時,我們師範生,無論家庭經濟條件如何,每人每月都能享受國家發的19.5元(以前為17.5,後根據物價調整為19.5,直到大學畢業)的助學金,糧票為定量32斤。當時的米價為每斤0.138元,再加加工費,飯票為每斤0.17元。32斤糧票被分成了24斤飯票和8斤饅頭票。19.5元的助學金在扣除用來買飯票和饅頭外,剩餘約14元就發菜票。生活委員的職責是每月初從食堂領回餐票,然後發到每個同學手中。當然到了月底,男同學往往青黃不接,得額外再由生活委員去食堂加買餐票。這些瑣碎的事,鍾國平同學做起來有條有理,將每一同學的情況都記得很清楚,也從無半點怨言。但就是這樣任勞任怨地工作,到了第二學期,班幹部改選時,鍾國平的生活委員還是被選下來了,也許是由於他性格內向、不善交際吧。
不再擔任班幹部後,鍾國平同學的學習更認真了,他到圖書館借了大量的書籍閱讀,甚至還開始學習寫詩填詞。當時的寢室是統一關燈的,大概是晚上十點關燈。關燈後,同寢室的同學都有“床聊”的習慣,學習、生活、愛情等主題海闊天空,無所不包,由於性格原因,鍾國平同學也隻是偶爾參與,從不唱主角。
當時時令已到了端午節,天氣已經很炎熱,我們一些不安分的同學就偷偷地溜到了湘江去遊泳消暑,因為我們學校除體育係外,沒有別的遊泳池。遊泳的主題,在當晚也自然成了我們“床聊”的中心,什麽腳抽筋啊、發生溺水如何施救等,大家聊得很興奮,也不知聊了多久,大家就在唇焦口澀和疲勞中入睡了。
也就在這個星期六下午(當時還沒有實行五天工作製),我從書店買了一本英語EST水平考試的書,在回寢室的路上遇到了鍾國平同學,他問我,“今天你還去遊泳嗎?”我回答他:“這麽熱的天氣,應該會,但不是現在,等我吃完晚飯再說。”之後,他就去湘江遊泳了,我則先去買飯吃。這是我同他的最後對話。飯後,我同我們班的班長等另外幾個同學也一同來到了湘江堤岸。站在岸邊往下看,江裏滿滿都是人頭,就像一河的鴨子在那裏戲水。於是,我們在稍稍活動了幾下,就下水,遊向對岸的橘子洲。
農曆五月的河水,被稱之為“龍舟水”,雖然天氣熱,但人到河裏遊,還是感到了一絲涼意。我們剛遊到半程,就有同學回遊說:“鍾國平不見了”。我們回答:“怎麽會呢?”這位同學接著說:“剛才有艄公告訴我,說你們有同學喊救命。”聽說,艄公不救人,這是當地的習俗。在他們看來,人要溺死了,這就是上天要收他回去了,如果艄公救了他,以後艄公行船就會很危險,禍及自身。這是多麽愚昧的習俗啊!聽完這位同學的話,我們一邊叫著鍾國平的名字,一邊迅速地遊到了不見陸地,隻有零星的幾顆小柳樹枝冒出頭來的橘子洲,上下一裏多地來回尋找。聲音喊嘶啞了的我們,最終還是沒有喊回鍾國平同學。於是,我們隻好往回遊,遊上岸,奔跑著去向當時同樣住在學生宿舍的學生幹事報告。
學生幹事趕緊向係總支書記報告,然後將我留在係辦公室寫事件的經過,班長等另外一幫同學繼續去河岸找。當時我真不想留下來寫經過,因為這責任太重大了,我寧願去失事地點尋找。但一想到私自下河遊泳已是違反紀律了,也隻得服從。我如實地將事件的經過寫出來了,該是我們不對的就是我們不對,也沒有往鍾國平身上推,但確實我們也沒有誰主動叫他去遊泳。估計他是受到我們“床聊”的鼓動而去的。據事後統計,我係當天共有21名同學去遊泳了,大家都等著受係裏的處分。大概到了子夜時分,在係裏付了50元酬金後,鍾國平的屍體被艄公打撈起來了。天地良心啊,給錢才撈人- 良心何在啊。他的屍體被放置在一樓曆史係的一間教室。當時也沒向派出所報告。我真是不敢再看他一眼。據參加打撈的同學說,他的腳趾是彎曲的,這是由於腳抽筋之故,也是導致他溺水的原因。
之後,係總支副書記打了一個長途電話到鍾國平家裏,謊稱鍾國平重病,要父母來速來探視。第二天下午,他的父母拖著疲憊的身子來到了學校,被安排在學校招待所,還是由我和另外一名石門籍女同學負責接待。係裏沒給任何經費,我用自己的餐票到食堂給其父母買了一份飯菜。但此時,苦難的他們怎麽可能有胃口,飯菜也就一筷子都未動。我不知道係裏是如何向他的父母解釋的,也不知道他父母見到自己的兒子是怎樣撕心裂肺 絕望的痛苦。由於天氣炎熱,即便周圍放了很多冰塊,屍體也難以保存,第三天市殯儀館來車子將屍體運走火化了。班上另外兩名同學將其骨灰盒捧了回來。
再後來,係裏為此召開學生大會,總支書記通報了這起事件,所述情況完全出自我寫的報告。出人意料的是,我們這些參加了遊泳的同學沒有受到任何處分,我們的班長由於在這一事件中表現出色,在接下來的一學期還成了我們年級第一個被吸收為黨員的學生。
這事件過後一周,我們所有的期末考試全部考完了。同學們都不想再在寢室多待一會,家裏住得近的同學,考完當天就離校了,寢室裏就隻剩下我和另外兩位離家較遠的同學,準備隔日回家。就在這天晚上,我們班石門籍女同學,帶著鍾國平同學的父母和她姐姐來到了我們寢室。見到他們,我驚了一下,心想難道是來找麻煩的嗎?後來才發現,其父母是要我們帶他們到出事的河邊,燒一點紙錢,希望鍾國平在另一個世界,不致缺衣少食。
同學是沒有血緣的兄弟姐妹,這是我真正懂事以來所經曆的第一次生離死別,感到生命是如此之脆弱,昨天還是生龍活虎的鍾國平,今天就變成了一盒骨灰。我們有同學曾詼諧地說,人起名就得有“平”,大者如鄧小平、袁隆平,都是偉人,小的有我們班的同學“國平、建平、和平、公平”,至少也能考上大學。現在看來,名字還不能決定一切,起了“平”的人,也不一定保證平平安安。
這是起發生在34年前的遊泳意外,鍾國平同學不幸因此命喪湘江,沒有同我們一起走到畢業。今天,除了他的家人(當然是指父母及兄弟姐妹),恐怕沒有什麽人還能記起他來。國內同學聚會,都是提一些開心的事,不會提起他,以免把氣氛弄得很悲傷。他也是父母心頭的寶貝疙瘩,也是努力拚搏的有誌青年。為尊重生命,我今天就提筆寫他,以示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