皓塵北地

皓空之下,一粒微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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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斌斌

(2018-08-09 06:46:44) 下一個

初冬的暖陽下,放學後,墊著兩本書坐在操場的水泥講台上,抱著膝蓋看同學踢足球的是小學三年級的我。一個身影活潑地竄上來,嗖的一聲落在我左邊。

斌斌側著臉問我:“踢球嗎?”

“我看你們踢。” 我不好意思說自己總也追不上球,有點兒鬱悶。更何況,那幾個高年級的同學如此凶猛,我擔心會被他們撞飛。

“那我也不踢了,陪你吧。” 斌斌從身後拽過他放在一邊的黑色燈芯絨棉鞋,邊換鞋邊問我:“你腳冷不冷?”

“還好,靴子裏麵帶毛兒。”

“怎麽不穿那雙紅的了?挺好看的。”

“跟校服不配。” 我說的是真實想法,但沒說全,紅靴子太紮眼,全校出操就看我了。“棉鞋暖和嗎?”

“可暖和了,裏麵還有層氈子鞋墊兒呢,你沒穿過吧?不信試試看。” 他脫下剛穿上的右腳的棉鞋,露出雪白的襪子。

我忽然好奇心發作,也脫掉左腳的靴子,穿上他右腳的棉鞋,大了不少,再加上穿錯了腳,看起來特別滑稽。我們一起笑到肚子疼。

“還真是不錯,回頭讓奶奶也給我買一雙。” 我收住笑,把那隻棉鞋還給他,又從書包裏拿出巧克力遞過去。“ 餓了吧?給你帶的。”

斌斌吃著巧克力,口齒不清:“那是,要不然怎麽會有那麽多人都穿它呢。”

我看到他微微皺了一下眉。他嫌我的巧克力太苦,我嫌他的奶糖太甜,那是當時我們在價值觀上唯一的不同。

他每天放學都先陪我回家,我到很晚才知道他說的順路其實是本來可以走個直線,他卻為了我先折個L再繞個U。我們一路上有說有笑,談論共同感興趣的話題,比如前幾天夜裏的流星會不會是UFO;宇宙有多大;到底是誰建造了金字塔……

“哎,我們做個遊戲好不好?” 我又出了個幺蛾子。“我心裏想一個數字,從一到五,你猜對了,新書包就給你。”

“好啊,我猜是……二。” 斌斌聰明過人,但對我的任何提議永遠“從善如流”。

“啊……你居然猜對了?” 我裝得很像,跳上旁邊的一個墩子,居高臨下,鬆手讓沉重的書包隨著引力下落,被早已準備好的斌斌輕而易舉接住。

他背著兩個書包蹦蹦跳跳一路唱,會的還真不少,歌詞一字不落,一字不差,隻是都不在調上,可那並會不降低他的快樂,也把我感染得想要試著合唱,然後就發現隻要我唱出旋律,他又能跟著我跑回正確的調子。

送我到家門口,他說:“咱們再玩兒一次,我想個數字,還是從一到五,如果你能猜對,書包就還給你。”

我果然“猜”對了,那以後每天如此。

我在班裏年紀最小,個子也最小,一直坐在第一排。斌斌長胳膊長腿,坐在最後一排。記得一年級第一次做掃除,他就來幫我擦桌子,想必是看我動作太笨拙,別說掃除了,在此之前我連被子都沒有自己疊過。我無比慚愧,紅著臉跟他學,先擦桌麵,再擦側麵,就連桌子腿也擦幹淨。他很認真,比誰都有耐心地示範。

做完掃除去洗手,我又被難倒了,沒有肥皂,奶奶說過不用肥皂就等於沒洗手。斌斌說沒事兒,現在隻要衝衝水,回家再好好洗就行。第二天他竟然也記得帶來一小塊肥皂給我預備著。就這樣,我們成了最好的朋友。

那時還沒有雙休日,有一天老師說星期六中午就放學,我跟奶奶提出想和同學一起寫作業,第一次帶斌斌回家。星期天我們不能在一起玩兒,我上午學琴,下午學畫。少年宮離家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不想遲到就要比平時起得還要早,因此我是一個從未有過周末的人。

“奶奶,您怎麽看也不像八十歲,我姥姥還不到五十都沒有您這樣的精氣神兒。” 斌斌很有禮貌,一臉陽光燦爛,任誰都會在一分鍾之內喜歡上他。

“你就是斌斌啊?歡迎你常來。你們先玩兒一會兒,吃完飯再寫作業。” 這個眼睛又大又亮,比我高出半頭的男生,顯然大大出乎奶奶的意料。

我打開電視,正好是奶奶最喜歡的京劇,可惜她忙著做飯,不能過來看。斌斌說他也會京劇,於是帶著動作表演,給我來了一段《智取威虎山》,顯然是調起高了,有些吃力,音還是不準,不過還真唱出了幾分氣勢,就連不愛聽樣板戲的奶奶都抽空過來誇了他幾句。

我趁奶奶去端菜,把自己碗裏的牛肉都給了斌斌,隻留下土豆,胡蘿卜,蘑菇,還有麵條。我從小就挑食,總讓奶奶操心。我對斌斌眨眨眼,意思是不要聲張。奶奶規矩大,吃不言,睡不語。我開始像往常一樣一根一根地對付麵條,卻發現斌斌吃得津津有味。他吃得香,奶奶高興極了,我也受他影響順利吃完了我那碗。

午餐後,我正要去找玩具,他卻自自然然幫忙收拾洗碗,還真誠感謝奶奶,說那是他吃過最好的牛肉麵。他又一次以身作則教會了我怎樣做個乖孩子。自此之後我才懂得要盡最大能力幫奶奶分擔家務。

書桌正中央,壓在玻璃板下的是爸爸的照片,那是我最喜歡的一張。記憶中穿著黑色高領毛衣,多才多藝,滿腹經綸,氣質非凡,優雅貴氣的完美爸爸比電影雜誌封底的男演員還要風度翩翩。

“一看就是你爸,五官一模一樣。” 斌斌的話說到我心裏去了。它像一粒種子,生根發芽,在之後的無數瞬間令我喜憂參半。有一種傷痛是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而漸漸加重的,似乎懂得越多,越要去貪染上那份失落,直到有一天頓悟,人生的缺憾即是財富。

“我爸他……不在了。” 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對最好的朋友傾訴心事,然而立刻又想到奶奶的教誨:和人相處最重要的是關注對方,多傾聽,隻顧著說自己的事情有失禮節。

於是那次嚐試戛然而止,我的故事無從說起,退讓得越久越不願意表達,隻好又刻意安靜下來。他什麽都沒說,即便也看到了旁邊有我父母的合影,媽媽的美難以被忽略,而我在那一瞬間隻希望沒有人會問起她。斌斌和我都是外向而敏感,隻不過那時的我有些庸人自擾的憂鬱,而他更多的是與世俱來的慈悲。

“你該剃頭了。” 我遲疑著岔開話題,去碰他的發梢,他的發質很硬,隻能留寸頭。

“估計長一尺都立著。”

“那不成刺蝟啦?”

“你見過刺蝟啊?”

“沒有,但我剛被仙人掌紮過。”

我們又開始傻笑。

又一個下午,自習課取消,提前放學。我問斌斌要不要直接回家,他說想要去幫他媽媽的忙,那樣她就可以提前下班了。我自告奮勇同往,他可開心了。我們來到一家新開張的副食商店,斌斌一一和在那裏工作的叔叔阿姨問好,顯然是位長客。帶著我輕車熟路地穿過兩道門,來到後院,斌斌急忙跑過去幫他媽媽放好一個菜筐,順帶介紹我。我連忙與那位溫柔麵善的阿姨打招呼。

我學著斌斌的樣子,把蘿卜分大小放在不同的筐裏,然後也去摘掉白菜的爛葉子。斌斌把事情做得順理成章,輕鬆自在,還邊和我們聊天,說著學校裏有趣的事情。我們三個人足足忙了兩個多小時,如果我們沒去,他的媽媽想必要獨自忙到快六點才能下班了。

斌斌一個人最後把剩下的筐都搬進庫房,鎖好門,又帶我去洗手。我還學著他的樣子捧著手在水龍頭下喝水,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喝冰冷的生水,原來偶爾打破自己的常規去嚐試別人的方式是那麽可行和新奇,尤其對於像我這樣有輕度強迫症的人來說。

那天晚上我睡不著,想了很多。斌斌也是獨子,也一定是他父母的心肝寶貝,而他是多麽懂事,身上沒有絲毫被寵溺的痕跡。我多想變得像他一樣,做一個不計代價,真心付出的人。也是從那天開始,我開始養成了在臨睡前回顧當天的習慣。

三年級寒假前,斌斌告訴我,他的爸爸要去外地工作,所以他和媽媽也要同去。那天我們都很難過。在我家門口,天上下著鵝毛大雪,地上一高一矮兩個熊孩子,穿著不同的厚外套,同樣的天藍色校服褲子,直站到雙腳深陷雪中都沒有覺得冷。

學期最後一天的班會,老師讓每個同學都對斌斌說些什麽作為告別。終於輪到我站在講台前,都不敢看他,隻是盯著教室後麵我頭天留到最後畫好的板報,中間的一行字是:斌斌,我會想念你。

我鼓足勇氣,深呼吸,剛要說話,卻聽見斌斌毫無預兆的哭出聲來。我強忍著鼻尖的酸澀,竟然什麽也沒說出口,我從不在人麵前流淚,而是在當天晚上蒙著被子哭到睡著。

我記不清他最後對我說了什麽,他送給我的檀香木書簽上寫著:隨緣。我送給他的鉛筆盒裏是我為他精心挑選的各種圖案的筆,外加一個轉筆刀,因為他喜歡削鉛筆時嘶啦嘶啦的聲音,如同他喜歡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聲音,讓我永遠記憶猶新卻詮釋不出那些響動的意義。

奶奶安慰我說:人生就是一場漫長的旅途,遇到的人都是匆匆過客。我是如此幸運,在對的時間遇到了斌斌。

最近練唱的一首歌by Sarah Mclachlan, 又將童年往事加深,帶著心事,翻譯出來,彌補當年未盡的話。

I will remember you (難忘的你)

Will you remember me (是否也記得我)

Don't let your life pass you by (莫任時光輕易流散)

Weep not for the memories (不必守著記憶哭泣)

I'm so tired, but I can't sleep (我雖疲倦卻無法成眠)

Standin' on the edge of something much too deep (處於高深莫測的邊緣)

It's funny how we feel so much (有意思的是我們都感觸良多)

But we cannot say a word (卻不知如何解釋)

We are screaming inside (我們在心中呐喊)

But we can't be heard (卻沒人聽得見)

I'm so afraid to love you (我羞澀於愛你)

but more afraid to lose (更害怕失去)

Clinging to a past that doesn't let me choose (依附於那份錯不開的思念)

Once there was a darkness (曾一度深陷)

deep and endless night (漆黑而無盡的暗夜)

You gave me everything you had (你燃燒了自己)

And you gave me light (你照亮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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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皓塵北地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Once-always' 的評論 : 感謝OAmm駕臨寒舍,最近忙暈了,一直沒回我這一畝三分地,這麽多天過去了才回複真是不好意思。有些珍藏的記憶總是揮之不去,自我陶醉。你說的在理,很多形式並不重要,留在心裏很美好。
Once-always 回複 悄悄話 皓塵mm這篇小文如同你的夏一樣優美,細節讓人回味無盡。斌斌後來又出現在你的生活中了嗎?但估計有沒有已經不再重要,有過那樣真摯的情感才是最重要的吧。很喜歡你的譯詩,深遂卻不冗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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