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記事起我隻知道我有個姑媽。粉碎“四人幫”後父親從地板下麵找出一包發黃的照片。照片上的青年身材高大長臉眉宇間透著一股英氣。。穿戴著質地上盛的西裝禮帽,有點民國胡歌版的意思。父親告訴我:這是他的大哥,早年從國統區的上海隨軍去了台灣,至今生死兩茫茫。那時才知道我還有個大伯。沒過多少日子,縣城的親戚拿著一封尋親信來了。郵戳蓋的是美國舊金山。大伯在美國的女兒替父尋親把信寄到了縣城老宅。父親捏著那封滿是繁體字的遲來家書,激動地對我母親說:“大哥還活著!他在找我們!"。然而在那個台胞返鄉的熱潮中大伯始終也沒有回來。書信都是通過舊金山的堂姐轉送。隻是說不便頻繁聯係,不便回鄉。直到89年他支助我赴日留學並於當年楓葉紅了季節才表示要隨團來日本旅遊”順便“見見我。於是我便成了整個大家族見到這個長房長子長孫的第一人。而且還是在第三國。
那是裏程碑式的會麵,又頗具戲劇性,像是諜戰片裏的接頭大戲。我帶了一張堂姐寄給我們的大伯近照,以防認錯人。我保人醫生夫婦也替我高興激動,派了司機帶我去東京迪斯尼樂園。畢竟幾十年的海峽兩岸骨肉分離,日本人都看得心酸。我肩負家族使命,內心忐忑不安,有種“近鄉情更切不敢問來人”的感覺。而這位”來人還是隻在電影裏看到過的國民黨反動派。那天迪斯尼樂園門口人流如潮。我急切地在人群中尋找大伯。而我找到的卻是“父親”!不,準確地說是和父親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大伯!年輕的我第一次體會到什麽叫血濃於水,何為割不斷的親情。父親遠不如大伯帥,上了年紀兩兄弟長得越來越像。眼神像,說話也像,大伯的台北普通話夾雜著濃厚的四川口音。這不就是“鄉音未改兩鬢衰”的真實寫照麽。我們兩人有些語無倫次地拉手問候。我說大伯你跟爸爸長得一模一樣,他說我跟他小女兒長得就像兩姊妹。真的,沒有任何未曾蒙麵的陌生感,兩個人手拉著手,眼泛淚光,沉浸在久別重逢的喜悅中。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同吃同住,還一起遊覽了日光東照宮和中禪寺湖。當然在交談中也感覺到一些由於地理文化政治背景不同而造成的差異。比如,大伯把北京說成是北平;把解放前說成是淪陷前;又委婉地問我父親是不是有“組織”的共產黨員;言談中能感覺到他對共產黨新中國及大陸國家領導人的仇恨情緒。我決定不觸及敏感話題,聊一些鄧麗君,林青霞氣氛更輕鬆。不過我還是私下跟父親匯報說大伯對你有點警惕,還有點“反動”。能怪我嗎?再怎麽說本人出國前積極要求進步還遞交了入黨申請呢。幾天的共同相處我從大伯那裏聽到了很多故事。大伯是47年從上海隨軍醫大撤退去的台灣。他講訴了剛到台灣時的艱苦生活,什麽用鋼盔當飯碗,用芭蕉葉擦屁股之類的事情。還回憶說以為過兩年就能“光複大陸”,回家見爹娘。他曾帶醫療隊去過朝戰越戰前線,當過美帝國鬼子的幫凶。後來一直在總統府任主治醫生升至將字軍銜。退休後在台北開了一家外科醫院。無法返鄉是因為知道太多軍政要員健康狀況屬於被限製人員。
保人醫生設宴招待大伯又請了一些社會名流做陪。這次飯局讓我大開眼界看到大伯身上一些閃光的令人尊敬的東西。酒過三旬,眾人都有些放鬆,不知是哪位賓客又開始談論日台關係,本想是討好大伯。但大伯一臉正氣義正言辭地說:日本對台灣幾十年的殖民統治嚴重地摧殘了中國文化。台灣不應插手兩岸關係,那是我們的家事。國軍當年贏得了抗戰勝利,蔣總統沒有向日本索要戰爭賠款,日本今天經濟騰飛千萬不可忘記國民政府義舉!妥妥的強硬外交家新聞發言人的範兒。當我一字一句翻完大伯的話,在場的日本人先是瞬間尷尬啞雀無聲,然後又無不附和點頭稱是,現盡奴才相。我開心極了,簡直揚眉吐氣。盡管我受的教育是:八路軍趕走的小日本。但在這個場合又有什麽關係呢。總而言之中國人打敗了日本人,我和大伯是一邊的。我為大伯的慷慨陳詞喝彩!日本人對大伯刮目相看。送走大伯,醫生夫婦稱讚大伯舉止得體,儒雅風趣,是位見過世麵的人物。
在整個家族裏我和大伯關係最近。比起父親一介書生不諳世故人情,大伯更見多識廣,敢做敢當。後來我離開日本,去了加拿大,又定居美國。漂泊四海一路風雨都離不開大伯的關懷和教誨。敬愛的大伯去年在他小女兒所在的亞利桑那州圖桑城駕鶴西去,安葬於舊金山,終年93歲。
謝謝您分享這麽動人的故事! 向您的大伯致敬!
中國大陸和台灣之間的尷尬局麵就是國人內鬥、內耗、內訌的結果,造成了成千上萬的個人、家庭的悲劇,不能不說是民族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