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一片一片鋪天蓋地而來,紛紛揚揚,旋轉著,懷揣無限熱情,奔大地而來。小蘭丈夫看著窗外的雪,說:“明天你別起來了。我送孩子。”
小蘭兩手抱著手機看電視,兩隻腳搭在暖氣上取暖,聽到丈夫的話,抬起頭說:“我也起來,給孩子們做早餐。”
早上小蘭睜開眼睛,聽到屋外丈夫掃雪的聲音。掃雪是個力氣活,她記得以前丈夫不在家,她把不到一歲的小寶放在圍欄裏,扔給他幾個玩具,穿上鞋戴著帽子手套跑出去掃雪。心裏想著孩子,掃雪的時候揮舞手中的大掃把,半刻不敢停留,回來身上直冒汗,孩子趴著圍欄一直大聲的哭,大寶坐在地上擺弄著一堆小汽車,看到媽媽回來了,停下指著弟弟說:“弟弟哭。”
小蘭衣服都來不及脫伸手先抱孩子。那時候的小寶肉乎乎的像隻大蟲子,貼在她身上逐漸停止哭泣,抱著她的腦袋再也不撒手。
現在孩子大了,門口的雪也不需要小蘭親自掃。
丈夫帶著一身晶瑩的雪花進屋,坐在飯桌前喘著氣說:“好大的雪。還在下。一會兒還得掃。”
“灑點鹽?”
“沒事。多掃幾次。反正我在家。”
小蘭看到丈夫頭發上的雪片融化成水,在燈光下閃著光,像是白發。她心疼地說:“你怎麽不叫我。孩子們早上乖嗎?給他們做了什麽好吃的?”
丈夫一一回答,滿臉欣慰地說大寶物理考試得了滿分。小寶拿回來的考試成績也全是優。
“我說什麽來著,要對孩子們有信心。”小蘭拍著手高興地說。又問丈夫忙了一早晨,吃東西了沒有。“你得注意身體,哪怕為了孩子們。孩子們大了,在這邊沒別的親人,他們還需要我們。越長越好。”
“孩子們真的大了”小蘭丈夫說:“昨天晚上看了一下以前的錄像,那時候兩個孩子好小。圓乎乎的臉,一臉稚氣。”
“時光一去不複回。一晃十幾年。”小蘭也感歎。
小蘭丈夫拿出來一包麵包,遞給小蘭,要她多吃點再去上班。又說:“再堅持一段時間,等我這邊公司業務走起來,你就不要那麽辛苦了。”
“不辛苦。上班挺好。”小蘭打開麵包袋子,拿出來一個咬一口說:“我倒覺得你失業也不是什麽壞事,要不然你怎麽會想起來自己創業,隻要以後能賺一點錢,維持基本開銷就好。哪怕比上班賺得少呢,好過在外麵打工。看人臉色。”
“我也這樣想。看人臉色倒無所謂。在家和孩子們相處的時間多,挺好的。”
“對。以前賺錢多也存不下來。”小蘭點頭,低頭吃著手裏的麵包說:“還錯過了孩子們最寶貴的時光。不劃算!不劃算!”
丈夫點頭。突然站起身湊在小蘭腦袋上扒拉她的頭發,小蘭抬頭想看丈夫在幹嘛。他說:“別動。一根白頭發。”說話間,小蘭隻覺得頭皮輕微的疼了一下。丈夫將一根雪白的頭發遞給她。小蘭接過去仔細端詳,真是一根白發。
丈夫摸了摸她的頭,嘴裏唱著:時光一去不複還。
“你就安心創業。我們家裏有一個人上班就行。”出門的時候小蘭安慰丈夫。
坐在車裏小蘭想起來很多年前,丈夫讀博士那會兒,教授曾派他去北邊一個小村莊做實驗。來回一千多公裏。婆婆通過電話視頻先對她說那麽遠,路上不安全,讓你丈夫盡量少回家吧。
小蘭說好。緊接著婆婆就跟丈夫說,她已經和小蘭溝通達成了共識,認為他做實驗的時候應該盡量少回家。
丈夫說小蘭一個人帶孩子,還要上學,太辛苦。
小蘭湊到電腦前說,沒事,咱家得有一個讀書人,體力活讓她來。
比那還要早幾年的時候,那時他們還沒孩子,也沒有確定男女朋友關係,小蘭剛出國,還在上語言班。班裏有個男生來自東北,還有一個女生來自天津。兩人同學不到兩個月就同居了。一天上著課,老師布置了作業,自己跑出去喝咖啡,小蘭很快寫完了作業,前後左右找人聊天,東北男生扭頭看著小蘭,看了半天,說,小蘭你可長得真俊。他身邊的女友,那個天津姑娘驚訝的看了他一眼,扔下手裏的筆,掐著他的耳朵低聲教訓說:“幹嘛?你不上課,光調戲婦女了!”
東北男生一邊哇哇喊疼,一邊說:“俺們家有你一個讀書人就行了。調戲婦女的事我來做。”
小蘭覺得那句話很有趣。這麽多年過去了,她還記得。還在用自己的生活貫徹著這種分工合作的觀念。
不知道東北男生和天津女生是不是還在一起。好像很久很久以前就分手了。
小蘭開著車,雪大路滑,一路上大家開車都小心翼翼,開得很慢。遇到紅燈,一長串的車次第亮起來紅色的尾燈,小蘭踩著刹車,心想:如果那時候自己和老蔣在一起,現在的生活會怎樣。
老蔣是丈夫的舍友。小蘭和老蔣相識在華人教會。老蔣和老馬一樣,年紀比較大,國內有妻兒。小蘭第一次看到他,他端著一杯熱茶坐在桌子前看報,那神氣仿佛是班主任等著開班會。老蔣是西北人,話不多,見人隻是微微一笑,一張粗糙的臉上露出來兩個小酒窩,倒也有幾分憨態。
自從他認識了小蘭,就總是來找小蘭。有時候邀她散步,有時候邀她下棋,有時候請她吃飯。
小蘭在他宿舍吃飯的時候認識了他的舍友,這個人日後成了自己的丈夫。小蘭的丈夫年輕的時候一頭長發,個子很高,算得上帥氣。
後來小蘭丈夫說,有一天老蔣對著紅霞漫天的天空看了足有半個小時,突然對他說:“我要把小蘭那個人從我心裏挖走。”
這是小蘭丈夫第一次知道小蘭這個人。
老蔣在離開德國之前來小蘭和小蘭丈夫家裏道別。小蘭帶他去當地博物館逛。老蔣問能不能牽著她的手。小蘭沒有回答,隻是一路緊緊握著老蔣的手,很久也沒分開。
老蔣後來離婚了。老蔣現在的妻子是小蘭曾經的舍友小雲。
老蔣來找小蘭散步的時候,小蘭不想去。小雲舉著手說,我去!和小雲散步回來,老蔣無限委屈地悄悄對小蘭說,他不是想和誰散步,他想和小蘭去散步。
老蔣請小蘭吃餃子。小蘭說叫上小雲吧。老蔣半天沒出聲,最後告誡小蘭不要太相信小雲。小蘭不解,不停追問下,老蔣告訴小蘭,那天散步的時候小雲說小蘭的高鼻子是整的。她還說小蘭在出國前有一個幹爹。
看著老蔣氣憤的臉,小蘭笑,說:“小雲很可愛。她隻是太喜歡你。”
“我不要她喜歡。”老蔣說。
老蔣什麽時候和小雲在一起的,小蘭和小蘭丈夫都不知道。
也許他們四個人永遠不會再見。
小蘭想,自己頭發都開始花白了。
如果能再見,她會擁抱小雲。也會擁抱老蔣。也許他們不再是老蔣和小雲,而是小蘭過去的時光,是曾經的小蘭,留在了他們身體裏。
那天小蘭和母親打電話。母親說前幾天小楓的媽媽請她吃飯。小楓把小蘭介紹小帆給他認識的事情一一敘述給他母親了。小楓和他的母親很感激小蘭的努力周旋。
“這事能成嗎?”小蘭問。
“他母親這邊也一直張羅給小楓相親。她的意思是小帆比小楓大兩個月,不是很滿意。”
小蘭掛了電話後,滿是對小帆的歉意。
小帆聽了小蘭的複述,笑著不說話。
過完年小帆29歲。“這個年紀,被嫌棄也是正常吧。”
“那是國內老觀念。”小蘭有點心疼這個瘦弱的女子,大眼睛,皮膚很白,一個奔三的孤獨靈魂。
小帆很討厭這種憐憫的眼神。她記得學生時代打工,一次她沒找到地方住,小蘭讓她去她家住,收拾出來一間房子,也不肯收她的房租。小帆打工回來幫著她帶孩子,做家務。周末的早上兩個人帶著孩子一起做蛋糕,擺在陽台上的桌子上,就著太陽吃。
那個暑假小蘭丈夫在很遠的一個地方的實驗室,幾乎沒有回來過。小帆一次偶然聽到他們夫妻倆通電話,言語中流露出對她處境的同情:沒畢業,家裏沒有經濟支持,全部都要靠自己。
小帆知道小蘭沒有惡意。但是她很不喜歡這種憐憫的措辭。也不喜歡這樣被人議論著。
暑假工結束,返校離開小蘭家那天早上,她背著自己的行李,不想驚醒睡夢中的小蘭和孩子,小帆提著鞋光腳出門。她把房租用杯子壓在桌子上,邊上是她精心挑選給小蘭的一副耳環。小蘭送給她的那隻綠皮小包,她帶走了。
多年後,當小帆也向別人伸出援助之手時,她才意識到當年的自己是多麽自卑又敏感。
自從辭職後,小帆每天在家呆著。一步都不想出去。萬萬沒想到自己會被卷到隔離的風波中。
衛生部門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以為是老板換了號碼來遊說她。直到對方第三次打來她才接。
幾天前她去看醫生。同時間待診的一個病人被確認新冠陽性。所有那個時間出現在診所的人都要求在家隔離兩個星期。
小帆一點症狀都沒有。
她想到自己和小蘭見過麵,出於責任,她還是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小蘭。
小蘭又告訴了丈夫。兩個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沉默許久,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小蘭說沒事的。小帆也沒有被要求做測試。隻是為了保險起見才隔離。
小蘭丈夫點頭。
第二天下班的路上,小蘭去超市買了一些生活必需品送到小帆家門口。
看到她家門口的景象,小蘭心裏一沉。
回去的路上,小蘭對自己說,過去的就過去吧。都開始長白頭發了,計較那麽多幹什麽呢。
“過去的我以後絕對不會再提。”這是小蘭丈夫曾經對她說的。
那天傍晚,她記得她穿的一雙黑色漆皮靴子,那靴子直到去年鞋底裂了,她才不得不扔掉。她牽著小寶的手,大寶牽著Thomas 的手,四個人散步回來。進屋看見丈夫坐在客廳飯桌前,桌子上有半瓶傑克丹尼,半杯酒。
她說:“你回來了?”
“是的。我等你們一下午了。”
丈夫又起身對Thomas 說:“請你立刻離開我家。”
Thomas 是小蘭的鄰居。是個中年單身漢。大寶上學後,有幾次晚上開家長會,小蘭請Thomas 幫忙照看孩子,自己去開會。
兩個人一來二往產生了感情。也有了在一起生活的打算。
小蘭覺得丈夫不再關心她和孩子。她很疲憊,很想有一個能相互分擔責任照顧孩子的家。
Thomas 對孩子很好。下班後常來陪大寶做作業,或者帶他們出去玩。小蘭可以不受幹擾的在廚房做飯,然後大家一起吃。
Thomas 擔心地看著小蘭。他不願意離開。兩個男人發生了衝突。Thomas 比小蘭丈夫還要高出許多,那一刻小蘭很擔心丈夫吃虧,沒想到被打倒的是Thomas. 小蘭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就看見Thomas抱著胳膊倒下了,嘴裏喊著去醫院。
小蘭將他送到醫院,等了兩個小時,才把右手打了石膏的Thomas 帶回來。
自此後Thomas 似乎像變了一個人。不再和小蘭說話,他給小蘭寫了一封信,說他會等她做一個決定。決定好了再來找他。
小蘭對丈夫提出來離婚。丈夫不解地問為什麽。
因為你不再愛我了。
以前發生的我永遠不會再提。我還和以前一樣愛你。
幾乎在同一時期,一天下午,大寶同學的母親Karin氣哼哼地來找小蘭,說大寶偷了她兒子許多star wars卡片。
Karin以前和小蘭關係很好,她也有兩個孩子,和小蘭的孩子年紀相仿,她們經常一起帶孩子在外麵玩。Karin的丈夫是一個禿頂的鋼琴家,那天他也在場。他站在他氣勢洶洶的妻子後麵結結巴巴地說:“這個事不能太粗暴,得和孩子好好談。我們也很抱歉,這也絕對不是你做母親的錯。”
小蘭一開始不相信他們的話。當她打開大寶的書包,發現無數的卡片時,整個人瞬間崩潰,徹底失去了理智,轉身扇了大寶幾個耳光,命令他立刻把所有卡片還回去。
接下來的幾天孩子的行為並沒有改善。小蘭總是能從他書包裏發現陌生的卡片。動物卡片,汽車卡片,有一次還發現了來曆不明的錢。絕望之下她又動手打了孩子。
之後她給在外地工作的丈夫打電話,泣不成聲,一方麵心疼孩子,一方麵後悔自己的暴力,另一方麵又對孩子極度的失望,丈夫連夜趕回來。
兩個人一夜未眠,最後決定搬家,去丈夫工作的地方住,給孩子換個新環境。
搬家後,Karin 給小蘭打過電話,小蘭沒有接。她無法麵對。丈夫的確沒有再提起過Thomas。
她不知道丈夫是不是也無法麵對,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愛她。
直到現在也不確定。
對她,那已經不是那麽重要的一件事。
如果還有愛,她也感覺不到了。
如果沒有愛,還是能相伴相扶。
頭發已經開始白了。
白頭到老,也許那就是所謂的愛情吧。
小蘭給小帆采購那天,看到她家門口的雪被清理得幹幹淨淨。門口也放了她熟悉的飲料和食物。
回到家,小蘭還是忍不住問丈夫是不是去過小帆家。
“是的。她也沒有別人。不容易。”丈夫低聲回答。
小蘭看著丈夫,他也不再年輕,額頭上有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不再明亮,頭發也不再濃密。突然,她隻感覺到丈夫的善良。
比起丈夫失去丈夫的愛,她更害怕孩子們誤入歧途。害怕自己會傷害孩子。直到今天有時候想起來她給孩子的幾巴掌,她會扇自己幾巴掌,她想切身體會知道那有多疼。就好像給孩子吃中藥,她要先試一口。
過去的就過去了。2020年實在是太糟糕了,就在今天,醫療保險公司給小蘭丈夫打電話,說過去的半年裏,作為獨立創業人,他申請了政府補助,保險公司在計算保險金的時候忽略了這個事實,因此之前繳納的保險金額不符合規定,要求他補交近一千歐。小蘭丈夫很是鬱悶,歎著氣說:公司還沒收入,一切都在萌芽階段,生死未卜。支出卻一分也不能少。
小蘭安慰他:“不要著急。已經十二月了,2020年快過去了。生活總會好起來的。要對我們的明天有信心,不是嗎?”
看到你寫的阿爾卑斯山,想起前一段時間陪別人看《永別了武器》。不知道你喜不喜歡海明威,我覺得他的這本書寫得很羅嗦,但他營造氣氛的本事也很好。你照著他那樣扯,肯定能扯出一篇很好的長篇。
太好了 :) 以後都早點來 :)
剛發現原來小說已經寫完了。還沒看夠。
:)
“要對明天有信心,不是嗎?”
一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