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假歸來小蘭休整了一周,再接下來的星期一,孩子們回歸學校,小蘭也回公司上班。
疫情並沒有完全消失。在超市購物依然必須戴口罩,孩子們上學除了在課堂上,其餘校園區域也必須戴口罩,包括在公共走廊和操場。
小蘭每天早上6點起床,給孩子們準備早餐和帶到學校去的食物。她起來第一件事先把烤箱打開預熱,麵包擺放在烤盤裏解凍,接下來進衛生間刷牙洗臉,出來之後把烤盤推入烤箱,回去化妝。妝化好,麵包也烤好了。她一邊給大家泡茶一邊叫孩子們起床。
小蘭很享受早餐時光,尤其是喜歡看小寶兩隻小胖手,一隻握著冒熱氣的茶杯,一隻拿著麵包,嘴裏咀嚼著,腮幫子有節奏的鼓動著。這場麵讓她無比快樂。大兒子吃早餐的時候,一隻手總是不停的翻看手機,漫不經心的回答小蘭的問題。這時常讓她失落,但也沒有別的辦法。孩子長大了,有自己的世界。
吃完早餐,把要帶的食物打好包,塞到孩子們手上,小蘭把他們送到校門口,說媽媽愛你們,聽他們說“我也愛你”。然後心滿意足的去辦公室上班。
中午一點多,小蘭準時去學校接孩子回家。在家裏簡單的吃點東西後,又匆忙去上班。要是忙不過來,丈夫就會代替她去接孩子。
有時候丈夫提議要小蘭多睡會兒,不用那麽早去辦公室。但是他總是搞不定早餐。不是他不會烤麵包,塗黃油,而是在時間上應付不過來。結果總是孩子沒吃上,或者忘記帶吃的去學校。
同樣的一個小時,小蘭的工作效率明顯高過丈夫。
往年呢?小蘭有時候也想以前的日子是怎麽過來的。那時候丈夫還在上班,下班回來的路上經常去超市,會買回來一種巧克力餡兒的牛角麵包,早上孩子們帶著去學校。小蘭不喜歡那種一包十來個的廉價成品麵包。他老是偷偷給孩子們錢,讓他們去學校買。那會兒學校還提供餐飲給學生。疫情之後都取締了。
那時候孩子們自己坐公交車去學校。天冷的時候才開車送他們。小蘭等他們都走了才慢悠悠的起床。打掃衛生,做飯洗衣服。等孩子回家吃午飯,等丈夫回家吃晚飯,接送孩子訓練。和丈夫每天的對話幾乎都是有關日程表的討論。幾點回來?幾點訓練?幾點可以吃飯?
現在生活完全變了樣子。
小蘭上班的時候經常給丈夫打電話。她怕他一個人在家寂寞。也擔心他在家裏出什麽事。
九月末十月初,小蘭丈夫生了一場病。感冒症狀,頭疼,嗓子疼。當病情在兩個星期之後仍舊不見好轉的時候,小蘭有點著急了。她害怕丈夫感染了新冠。丈夫說沒有發燒,不可能是新冠,堅持不肯看醫生。
每天下班回來,看到丈夫躺在床上,家裏又冷又暗,這很是讓她沮喪。
小蘭丈夫創業已經半年,一開始每天打電話,總是有這樣那樣的消息。逐漸的,小蘭發現丈夫不再提公司的業務。她嚐試問了一次,丈夫冷淡的說都在進行中。
家裏的信箱上貼上了丈夫公司的名字。
隻有天真的小寶很是為此自豪。他說等他長大了要接手爸爸的公司。“哥哥說了,他以後要做建築師。你們又沒有別的孩子。”小寶得意地笑著說。
“要是爸爸的公司不景氣呢?”小蘭問。
“為什麽爸爸的公司要不景氣?”
“那你也得像爸爸一樣,上大學,是機械工程師才能接手他的工作啊。”
“我知道!”小寶說:“我會努力的。”
有一天小蘭下班回家,發現車庫門開著,丈夫和小寶兩人正在往裏搬箱子,門口堆著許多大紙箱子。
“我和爸爸在清理訂單。”小寶滿頭大汗,小臉通紅,驕傲的看著小蘭說。
“是一批零件。到了一部分。”說完,丈夫又盯著手裏的紙,在箱子上找對應的描述。
小蘭很高興。就在幾個月前,丈夫剛創業的時候,她還常常幻想他們會發財,從此登上人生巔峰。現在她已經現實多了,看到丈夫在忙碌,她就很高興。哪怕沒有掙錢,哪怕虧本,隻要他努力過,沒有放棄,就是收獲。
丈夫大多數時候還是低迷的。不是頭疼就是肚子疼,牙齒也出現過問題。小蘭催促他去看牙醫,他拒絕了。
“等生意走起來再說吧。”他總是這句話。既充滿了希望,又滿是無望。
“人生還是要繼續不是嗎?就算生意萬一失敗了。”
“去做你想做的事。不要懷疑,也不要猶豫。失敗也是人生的財富。”
“你會成功的。”
“我們總能活下去的。”
“不要憂慮。你忘記生小寶那年,你找了一年工作嗎?”
“一切都會好起來。”
小蘭常對丈夫說這樣的話。他點頭,大多數時候沉默不語。偶爾會長歎著說:“是啊。”
就這樣在懷疑和不安中,天氣越來越冷。十月底,樹葉都落光了,光禿禿的枝丫,伸向灰蒙蒙的天。
新的消息沒有到來。新冠病毒卻又來了。這一次比春季來得更加凶猛。每天以一萬,兩萬的新增病例往上漲。學校開始實施全程戴口罩上課,家庭聚會也被限製在最多兩個家庭成員,數目在10人以內,不必要的聚會遠遊全部被禁止。餐館一律關閉。
小蘭丈夫的合作夥伴很幸運,在事態變得嚴峻之前回國開展業務去了。
小蘭對丈夫說,這說明老天在幫你們。
然而這哥們回國之後先隔離了兩周,悄無生息算是意料之中,兩周過去後,他依然很少來消息。往常就算沒有什麽事,他們倆也會每周開一個電話會議,現在小蘭丈夫打電話的次數也更少了。
目前小蘭隻有最簡單的期待,丈夫能堅持做一件事。不管成敗。他不能這樣無所事事,消沉下去。
大部分人都還不知道他們的情況。也許是出於自尊心,亦或是虛榮,小蘭沒有和人提起丈夫失業的事。她隻能和小帆說說自己的心裏憂愁。
小帆說:“等到你丈夫的創業補助到期,隻剩下你一個人賺錢,要維持家庭生活,夠嗎?”
“不夠。我丈夫的醫療保險,日常開銷,房貸,四個手機合同,暖氣,地產稅等等等等。肯定不夠的。”
“你們倆得商量。過日子最緊要。得有個最後期限。不得已的時候,你得勸他去找工作。”
“疫情期間,盡失業。找工作談何容易。”小蘭長長的歎著氣。
“關鍵是身體要保重。都別生病,保養好身體也不錯。”小帆安慰著。
“這才是我的顧慮。他越來越頹廢。這兩天說喘不過氣來。在家好多天沒出門了。他自己也說快抑鬱了。”說著說著小蘭快哭了。
小帆說:“周末你們來我家吧。我們聚聚,說說話?”
小蘭說她得回去和大家商量一下。又問小帆和小楓的事情怎樣了。
小帆說聯係不多。小楓倒是經常給她發他自己做的美食,沒什麽別的話說。
“結婚的事呢?”
“到時候瘟疫真的過去了,他要還沒找到合適的,就結吧。”
“真是瘟疫的事嗎?”
“不是吧。我可能根本不想結婚。也不想談戀愛。我覺得人生孤獨是常態。雖然不美好,但自在。”
“那你還同意結婚?”
“總是要結的吧。那就兩個人一起孤獨吧。”
“我理解你。”小蘭說出了自己發自內心的真心話。
掛了電話後小蘭給丈夫打電話,丈夫還沒起來,語氣很溫柔,近乎討好的樣子,小蘭看手表,已經10點半了,心裏莫名煩躁。她說起了小帆的邀請。電話那頭說不知道兒子們周末有沒有別的安排。
小蘭翻著手裏的日曆說:“周末你過生日。去年你生日我們也去了小帆家,晚上請她在希臘餐館吃飯,回家路上你還吐了。我把車停在路邊。”
“對。我記得。小帆烤了個蛋糕。”
“那就這樣定了吧。作為傳統,你過生日我們都去她那裏。”
小蘭的語氣有點不自覺的火藥味。她覺得都是因為丈夫在家睡覺的緣故。
掛了電話,她又給小帆打了個電話,抱怨丈夫還沒起床。
小帆問她:“你丈夫在家睡覺哪裏不對嗎?要是我沒有工作我也會在家睡懶覺。”
小蘭想了一下,說,她不反對丈夫在家睡覺。但是是在他對自己的狀態滿意的前提下。如果他為此痛苦,抑鬱,暴躁,那他必須改變這種狀況。
小帆建議她和丈夫談。告訴他她的憂慮。
小蘭做不到。小蘭會撒嬌賣萌,會鼓勵他,原諒丈夫的一切,但無法和他談自己的不滿和期待。
她習慣了沉默和維持表麵的和諧。
孩子們的鋼琴課也恢複了。小蘭把這個月該給鋼琴老師的錢裝在信封裏,放在飯桌上,等大兒子下來讓他帶給老師。
丈夫恰好看到了,打開看了看裏麵的錢,臉也跟著陰沉下去。
小寶蹦蹦跳跳的進來,說他們班法語老師說法語比中文簡單多了。“說完之後全班同學都看著我。”
小蘭也笑,說:“中文的確不簡單啊。但你能聽懂不少。如果……”
小蘭丈夫突然很生氣打斷她的話,大聲教訓起小寶來:“你又不會說中文。你每天在家說的都是德文。你有什麽好笑的。你同學要是知道你一個中國人不會說中文,這才是最好笑的事。”
小寶紅著眼睛,想離開,又不敢動。
小蘭覺得丈夫對孩子的教育沒有錯。小寶的確是越來越不願意講中文,這也讓她大為光火。但小蘭堅信丈夫隻是因為鋼琴老師的學費給了他壓力,才導致他罵孩子。她很不滿意他近期表現出來的情緒。她也不認為小寶不會中文這件事很可笑。她認為孩子永遠不會可笑。可笑的是不能用恰當的方式鼓勵孩子學習的父母。
學中文是因為怕別的同學笑話嗎?難道學中文不是因為中文本身的優美豐富,是我們中國人的文化驕傲嗎?
小蘭這樣想,但她無法和丈夫溝通。她隻覺得疲憊和難過。
鋼琴課回來的路上,小寶上了車,用怪異的口音對小蘭用中文說;“今天的課很好。”
小蘭突然覺得鼻子發酸,沒有忍住,眼淚掉下來,滴答在握著方向盤的手臂上。
小蘭怕孩子們發現,假裝戴口罩,順便把臉上的淚痕擦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