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鵬離婚了,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已經離婚一年多,小劉說完後再三叮囑我不要聲張,他說小鵬明令禁止他透露給我關於她的任何消息。
為什麽呢?為什麽不能讓我知道?
就連她什麽時候結的婚我也不知道。
我和小鵬曾經是彼此最好的朋友。
我們的友誼建立在高中。
我們被分在同一個班。
那時候我是一個自卑的女生。一來我是一個壞學生。大約從初二開始,老師經常要我站在教室後麵,有一次甚至罰我站在學校門口。因為我不太喜歡合作,而不合作也不是因為有個性,我隻是不知道怎樣才能顯得有個性,所以才不合作。不能說老師不喜歡我,是我在努力刺激他們,讓他們喜歡或者不喜歡我,我隻是想要一個印象。人的腦袋其實很小,能記住的人和事很少,我害怕被忽視,像校門口的元旦快樂字幅一樣一直掛到暑假,日曬雨淋中從鮮紅變成粉紅。我必須得做點什麽讓人知道:我在這裏。
二來我沒有好看的書包。我的書包隻是一個袋子。我也沒有好看的文具,我的文具盒就是一個鐵盒子。用它打過幾次男同學的腦袋後,還有點關不太嚴。
至於我怎麽考上高中的,這完全是一個意外。很長一段時間裏我覺得隻有一個理由,那就是為了讓我和小鵬相遇,並且成為好朋友。
開學的第一件事是軍訓。新生軍訓是在大操場上進行。我們軍訓做的第一件事是拔操場上長得老高的草。9月是很熱的季節。操場上沒有一點點風,休息的時候我爬到一扇鐵門上,要楊震宇在下麵推門,這樣我能感覺到涼風,風揚起我的頭發,我閉著眼睛開心的笑。聽到教官吹哨要集合,楊震宇鬆開了推門的手,撒腿往回跑。由於慣性,門撞到門框大力反彈回來,我捂著臉從鐵門上跳了下來。
第二天我的眼睛又青又腫。
小鵬對身邊人說:“你看那個女同學眼睛上有塊胎記。那麽大一塊青胎記。”
這是小鵬後來告訴我的。她說她以為我臉上有胎記,並為此很是高興了幾天。那時候她一點都不喜歡我。
她說這句話時臉上依然有一絲壞笑。
但我一點不生氣。心頭浮過那麽一點點異樣的感受,很快在談話中消失。
我們能成為好朋友這件事是怎麽發生的我不記得了。
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小鵬的同桌是班主任的親生女兒。我身邊坐的是楊震宇和陳易,他們倆是父母找了關係才進學校的。由此可見,我和小鵬的差別就好像是五星酒店貴賓和大橋底下流浪漢的距離。
我喜歡小鵬。從一開始我就喜歡她。她漂亮。她也幹淨,衣服上從來沒有見到過任何油漬。她屬於五星貴賓那個世界。她有一個紅色的米奇書包,她的文具盒裏很多文具,橡皮擦是粉紅色有凱蒂貓圖案的。有時我會幻想,如果我是小鵬該多好。我就可以背著米奇書包去上學,坐在班主任女兒身邊,那是全班最矚目的地方。
我那麽喜歡她,終於感動了老天,就讓我們成為了好朋友。
不不不不。這個情節編得很糟糕。我想不起來了。我想不起來我人生當中最重要的友誼是如何開始的。這真是一件讓我沮喪的事。
我記得我的初戀是怎麽開始的。是在我生日那天。小武送給我一個巨大的,比我還大的大熊貓。他問我能不能做他的女朋友。電視裏男生給女生送禮物,女生很高興,從此他們就會成為情侶。所以我覺得我應該說好。那個大熊貓我沒敢帶回家。我怕我爸媽知道是男生送的會打死我。我要小武幫我看管,我告訴他等我長大了,我們結婚了,我就自己來保管。是的。我們是男女朋友了,總有一天要結婚的。
生日過後,小武很快被我忘記。他來我家找我玩,我冷淡的說沒空。我在窗戶裏看到他坐在自行車上,一隻腳踩在路邊石頭上,在我家門口保持那個姿勢呆了很久很久。
可我還記得我們怎麽成為男女朋友的,那天我過生日,他放學的時候突然出現在我麵前,手裏拿著那個大熊貓。
我怎麽能忘記我和小鵬怎樣成為好朋友的呢。確切的說,小武隻是一個過客。小鵬才是那個在我的生命裏留下了印記的人啊。
小武和小鵬從未見過麵。我也沒有向她提起過。相反小鵬每天都和我提起來她的前任男友。
那是一個悲傷的故事。
那個男孩子是她初中同班同學。高中也在我們一所學校。他們初三開始交往,在一起沒幾天,她突然收到他的一張小紙條,要她從他的世界裏永遠消失。不管她怎麽詢問,怎麽追求,他都不肯再理她。
她說她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她每天都在問我為什麽,但並不期待我的答案。問完後她會立刻又敘述起她的感情,各種設想。她每天的語言幾乎隻和那個男孩子有關係。
小鵬覺得那個男生是怕影響她的學習才和她分手。為此她初三畢業的時候格外努力,中考成績特別棒。她說那是為了對他愛情的回報。
有時候她還給那個男生寫小紙條。找人遞給他。她還會每節課下課跑到教學樓盡頭去巧遇他。
我很好奇那是一個什麽樣的男孩子。
當我第一次親眼見到他,我簡直不敢相信和小鵬嘴裏說的那個是同一個人。
他可能還不如我高。臉很扁。頭發有點卷。他那張臉簡直還是個孩子。而且他的學習也不太好。是家裏走了後門才得以到我們學校上高中的。
這樣一個平平常常的男孩子怎麽配得上我的小鵬,我品學兼優的好朋友。
但我沒有發表我的意見。每天照舊聽她講她對於愛情的苦惱。我發現她會用很美的詞匯,她會說,愛情是多麽讓人沉醉。我被她的熱情感染,對她說你應該從中吸取力量。讓你更加美好,值得擁有愛情。
我驚訝的發現我也會用我平時不會用的語言和她交流。這讓我激動。讓我尤其享受和她在一起的交談。我們倆經常手牽手,在學校門口的大馬路上來來回回的走,身邊車水馬龍,來往行人,我們完全都視而不見,天色漸暗,我們也感覺不到。有時候下雨,我們撐著一把傘,在雨聲淅瀝中談話。直到時間不允許,才依依不舍的說再見。
有時候我們也交流看過的書。各自把書裏感人的情節複述出來。
有一個周末下午,我們在學校沙坑裏玩。羅胖也在。羅胖有點胖,學習很好,性格也很好,她和小鵬是小學初中到高中的同學。那段時間我的學習尤其差,每天我都想著看雜書,晚上躲在被子裏看通宵,白天打不起精神,化學成績尤其差。我想努力把功課補上去,沒有什麽成效。課本上的知識我好像都會了,但是遇上習題我就暈菜。我很難過,陷入了深深的自憐。我歎著氣說,我可能注定要走別的路。學習不是我的強項。羅胖蹲在地上,拿一根木棍在沙子裏畫很多心形,她說她一直就覺得我與眾不同。
小鵬搶過羅胖手裏的棍子,擦掉她畫的心,還在沙子裏挖了個坑,用一種我不熟悉的,平時很少有的口氣對我說:“你掉進了這個坑裏。我要把你拉出來。”
她說李敖寫過一段文字,有人認為自己出生注定不凡,因而等待命運眷顧。
她看著我說,有的人被人戳中了痛處會憤怒。有的人不會。
我沒有回答她。
但那以後我放下了走其他路的想法,我麵前隻有一條路,就是上學。那就是我的命運,我要好好走。
我們班的班長小威,他學習特別好,尤其是化學。有一天早上,他給我一個作業本,穀黃色的封皮,上麵紅字印著作業本三個字。我打開看裏麵全是他寫的化學習題步驟。周圍密密麻麻寫滿了解題思路。
小威是窮人家的孩子。他和我一樣,沒有一個像樣的書包,他也用那種鐵皮盒子裝文具,他的鞋子也和我的一樣,是地攤上買的便宜貨。他平時幾乎不怎麽說話。一門心思都在學習和班務處理上。開班會的時候他會說很老成的話,比如“紀律”,“注意公共衛生”之類的。這令我們很多人吃驚,也很敬佩。我們還沒長大。小威不僅學習好,在思想上也比我們要先進好幾步。
上作文課的時候,老師要我們相互閱讀打分。盡管我們背後說老師在借機偷懶,內心還是很興奮。要知道平時我們寫作文是要一邊寫一邊用胳膊捂著,生怕被同學看到的。怕被看見,又想被某些人看見。
作文課一般是連續兩節緊挨在一起,下第一節課後小威對我說,要和我交流作文寫作。所以,想和我交換閱讀。
他說得那麽正式,我隻能說好。
小鵬在一邊笑。她說小威說話有股官腔。她還提醒我注意小威寫字的時候翹起來一隻小指頭。像個女人。
翹小手指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我覺得那沒什麽。隻是看著別扭而已。至少小威的字寫得很好。那次他給我的作文打了很高的分數。我給他的也是高分。
第二次作文課小義來找我交換作文本。小義是班裏最高的孩子。他已經很成熟了,比很多男老師還高。他爸爸是市長,所有的老師包括校長都對他很好。他的學習不好不壞。經常搶女生的東西吃。有一次我推著自行車在學校門口等小鵬,看到小義邁著霸王步來了,羅胖在他身後大聲對我喊:快跑,小義來了。
我二話沒說,扭頭上車就死命蹬。一開始還挺輕鬆,車子風一樣往前衝,突然身後一沉,扭頭一看小義已經跨在我的後車架上,他又高又胖,隻聽哢嚓一聲,車輪裏的鋼絲斷了。
小義哈哈哈哈的下來。看著我。嘟囔著說:“誰要你跑的。你不跑就沒事。”
小鵬追上來了,她瞪大眼睛看著小義。小義說:“別瞪我。我送你們回去。”小鵬擋在我身前,要他最好立刻消失。不然就要他好看。他才慢慢的扭頭離開。不時回頭對我們擠眉弄眼壞笑。
我身邊成績好的孩子越來越多。雖然有時候我也和陳易和楊震宇玩。他們倆永遠背不出課文,不管英文還是古文。但他倆還是老實孩子,除了貪玩不愛學習,沒有壞毛病。
就這樣,突然有一天我發現我的學習雖然沒有出類拔粹,但不差了。
我覺得這都是因為我有小鵬這樣一個好朋友。
小劉從高一開始就坐在我正前麵。我在第三排,他在第二排。他的同桌是蔣青。蔣青是外地來的,據說他爸爸是上海很牛的工程師。為什麽他成績那麽差呢。這事情我們也沒多想。蔣青很快適應了我們的生活,老師幾乎不怎麽管他,他上課睡覺,下課打遊戲,因為打遊戲過多,手上都起泡了。他桌子上放著一碗方便麵,冒著熱氣,他說他沒辦法拿筷子,要我喂他。
我看他伸出來的手掌上的確有很大一個膿包。他用哀求的眼神看著我,臉上兩個小酒窩,像個孩子。
我說好吧。你得趕緊大口吃,不能讓別人看見我喂你。
他張開嘴巴,眼睛看著麵,嘴裏發出啊啊啊的聲音,提醒我趕緊的喂他。
我剛拿起筷子就聽到教室推門聲。是小鵬進來了。她警惕的問我們神秘兮兮的幹什麽。我說蔣青手疼,要我喂他。
小鵬抓起來他的手要看,疼得蔣青要哭了。
那天中午我和小鵬輪流喂蔣青。事後我們覺得蔣青很可憐,他是個離不開爸媽的小寶寶。我們還決定以後要多照顧他。
蔣青在高三的時候從小寶寶長大了,他的視力越來越差,也許是玩遊戲太多,背也有點駝,但依然很高,大約有一米八幾,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他還愛上了一個女生,小丹。小丹是永遠的年級第一名,毫無懸念的清華生,長得俊美,性格溫柔。我覺得全世界的男生都會喜歡小丹,如果我是男生我也隻會愛她一個。蔣青在高考回原籍前夕,給小丹寫了一封信,信上說她覺得小丹是世界上最溫柔的女孩子。他很喜歡她,會想念他。
蔣青走了。我們照顧了他三年,他沒有給我一句告別的話。
我問小鵬有沒有和他告別。小鵬說沒有。又奇怪的問我為什麽問這個。
我說我可能喜歡蔣青。我舍不得他。有點想他。
小鵬認真的看著我,說,這隻是因為你以為你失去了他。其實他從來不屬於我們。時間會治愈一切的。
我覺得小鵬說的很對。但是,直到今天,我寫這段往事的時候,我的眼前還有一張圓乎乎的臉,小眼睛,薄薄的嘴唇,他笑起來臉更圓。蔣青,你在哪裏,你老了嗎?我很想你。
相對於蔣青,小劉簡直是猴精。他黑瘦。也戴著高度眼鏡。自習課上他總是歪著身子坐著,一邊和我聊天,一邊觀察窗戶外麵有沒有老師的身影,經常錯誤的估計形勢,猛然扭頭正襟威坐,等一會兒沒看見老師推門進來又歪過來嘻嘻哈哈。
小劉的前麵坐著小丹。有一次他神秘的對我低聲說他看到小丹校服上有血跡,我立刻猜到了原因。小劉一臉惡意的笑,問我,你們女生怎麽回事,那麽不講衛生。我板著臉,低頭寫作業不再理他。
他無趣又找小鵬,重複說小丹校服上的血跡。
話音剛落,我們就聽到啪的一聲脆響,抬頭隻見小劉捂著臉。小鵬甩了他一巴掌。小劉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氣瘋了,動手推小鵬。他們倆就這樣打起來了。
在這之前小劉和我打過一次架,為了爭位子。我還沒有消氣,他就找我若無其事的聊天。
後來他還和羅胖和小妍還有很多別的女生也打過架,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和人搭訕和好。
小劉本質並不壞。他隻是比較滑頭。他說他喜歡小達,又私下問我能不能做他女朋友,後來他和小鵬上一所大學,他說小鵬是他父母理想的兒媳婦。
最後他在北京讀研究生交了一個東北女朋友。據說家裏超有權。
我們都猜想他會不會也經常和女朋友打架。
小劉告訴我小鵬離婚的事,他還說是小鵬去北京出差,在賓館告訴他的。我不知道他要跟我暗示什麽。這對我這種頭腦簡單的人來說太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