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條裙子,50塊錢集市上買的。我媽認定那條裙子是新疆一個親戚送我的。
不是。是我買的!
因為那條裙子是五顏六色的。我媽在裏麵看出來了民族風。
我媽媽有個表弟長得很像新疆人,大高鼻子,眼睛很深。他是個能幹的泥瓦匠。我家的房子就是他帶隊建的。從打地基到入住隻用了兩個月時間。那時候他才十七歲。現在想,還是個孩子啊。
我叫他阿浪叔叔。阿浪是家裏唯一的兒子。上麵有三個姐姐。同母異父的大姐,和兩個親姐姐。除了中間那個姐姐,另外兩個都很漂亮。最小的叫阿盎。我叫她阿盎阿姨,發出來的音好像我是個結巴。這讓我覺得很好玩,一直不停的在叫。她不生氣,白裏透紅的膚色,微笑著,忙裏忙外做家務。
阿浪家裏簡直是一貧如洗。他的父親很蒼老,身體像枯藤一樣彎曲著,嘴裏幾乎沒有幾顆牙,不怎麽說話,像背景一樣在某個角落坐著。他的母親斜眼,夾菜的時候伸出來的筷子和眼睛看的方向完全不一樣。但她身體強壯,很有活力,地裏的活都是她張羅。經常用低啞的聲音數落家人。但她從不罵兒子。自從阿浪叔叔12歲出門學泥瓦匠,每月給她一筆生活費,她更加寶貝她唯一的兒子。
我們搬新屋的時候,外公說阿浪叔叔幹活很靠譜,隻是賺錢的心思有點狠。門口加挖了一個水塘,他提了至少三次要另外算工錢,平時也沒有虧待他。媽媽說他一個人養一大家子,不容易。
我很喜歡阿浪叔叔是他有了女朋友之後。
他女友皮膚黑,有點矮,眼睛很大,據說讀了初中,在我們那裏也算是高學曆了。
戀愛的男女天一黑就滿世界跑。騎著自行車各處炫耀他們的愛情。他們也經常來我家玩。阿浪叔叔那段時間性格變化很大,不再沉默寡言,他變得愛開玩笑了。有一次他用手捏我的鼻子,然後假裝往下一扯,嘴裏喊著,鼻子捏下來了。我尖叫,他一邊嚇唬我鼻子要跑了,一邊和要飛走的鼻子做很大的鬥爭,最後費了很大力氣才把我的鼻子給我安回去。我被他的表演笑得不行。
阿浪叔叔後來和女朋友結婚了。結婚那天我去了。可我不太記得細節。
他們家太窮了,沒有多餘的房子給新婚夫婦。全家人都擠在一幢泥巴房裏,強勢的母親和妻子經常因為各種小事而吵架。
妻子懷孕後他們想分家,但阿浪叔叔賺的錢太少了,那時候的房子都建得很高,隻有大老板有吊車之類的設備才能承包到業務。阿浪叔叔隻好去外地,在我姨父的建築工地上打工。
我記得那是一個星期日。我還沒起來,聽到外公說話的聲音,隱約聽出來說阿浪叔叔在工地出事了,沒了一條腿。
我趕緊爬起來。這時候外公在屋子裏和姨媽打電話,他越來越著急,聲音也越來越大。“要治療,不管多少錢”,他敲著桌子喊:“這是你媽媽的親外甥,他們家唯一的兒子!”第一次看到外公情緒如此失控的樣子,他雙手顫抖,舉著聽筒聽了一會兒,又大聲問那邊事故是怎麽發生的,反複盤問各種細節。
最後我聽到他絕望的喊:“人都沒有了。你們怎麽就不早說實話。”
掛了電話外公說要去通知他們家人。媽媽太難過了,她要我陪著爸爸外公去,一路上,爸爸和外公一直在默默擦眼淚。窗外朗朗白日,人來車往,我心裏卻空空落落。
到他們家門口時,已經圍了很多人,阿浪的母親在門口哭泣,他的妻子在房裏哭。那竟不是哭泣兩個字可以形容的場景,那是天崩地裂,肝腸寸斷。就算是鐵石心腸也要為這人世間的悲哀落淚。很多人在勸,很多人都在擦拭滾滾而下的淚水。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在場者無不動容。
最悲痛的兩個女人,阿浪的妻子和母親一次次在悲嚎中昏倒,醒來。一個60多歲的男人,一邊控製不住的大聲號哭,一邊竭盡全力去阻止往牆上猛撞的年輕妻子。
我長到那麽大,從未見過人世間比這還要酸楚淒涼的光景,從來不曾想到人的眼睛裏會有那麽多的淚水。
阿浪叔叔12歲就出去做苦力,最後在工地上被一個鑽頭插穿了身體。在醫院最後的時刻姨媽說他一直在呼喚他年幼女兒的名字:思思。
這麽多年過去了,思思已經大學畢業。那個暑假,她和她母親來我家。阿浪叔叔當年那個嬌小的妻子也有了白發,老了很多,她請求我陪她們一起去為思思挑一身像樣的衣服。她說思思上班沒幾天,老板嫌棄她衣著寒酸。我們逛了一下午,最後看上了那條醬紅藍白長條紋真絲裙。
裙子價格不菲,她媽媽一開始猶豫。但看到她穿上後的樣子,二話沒說就買下來了。思思鼻梁很高,眼睛窩有點深。很像她爸爸,穿上那條裙子,亭亭玉立。
阿浪叔叔要是能看見他女兒該多好。我也送了一條裙子給她,我們還談起了他爸爸。我告訴她她爸爸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一直喊她的名字。
多麽漫長的人生。但願生命裏的疼痛能化為溫暖。
有次去拉薩小昭寺曬太陽,遇到一場盛大儀式,後知是火祭,是藏傳佛教中為祭奠那些意外死亡的所有亡靈而行。
是的,既然死了就好好去,活的好好活。
昨晚散步遇到一隻強烈要求被擼的黃貓,實在有趣。
“不是,是我買的。”“從沒有想到人眼睛裏會有那麽多眼淚。”這樣的句子。高手,汪曾祺一類的語言。
真是好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