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住過一個公寓。
公寓離當地的火車站不遠,去的話步行需要10分鍾。回來就要20分鍾左右了。這是為什麽呢?
因為公寓座落在山頂上。那種很陡的山頂上。
去火車站的路上,右手邊有一個麵包店。那裏的Brezel 是至今為止我吃過最好吃的。大概是對自己的強項很自知,店裏每周還有一次Brezel買一贈一活動。
市麵上很多Brezel 又硬又幹,他們家的香,韌,吃的時候腦子裏除了好吃兩個字外,根本沒有別的想法。
每天早上出門我都一路小跑下山,路上人總是那麽少,整條路都回蕩著我噔噔噔急促的腳步聲。
有一次去買麵包,店裏的阿姨說:“認識你呀,你就是那個每天早上都那麽急著趕路的孩子啊。”
我假模假式的點頭。心裏想,我不急的!隻是那麽陡的坡,跑起來耳畔有風,身後甩下一連串噔噔噔,多好玩啊。有坡的路,不跑多浪費?!
回家的路就跑不起來了。倒像一隻老蝸牛艱難的往上爬行。我是個不愛出汗的人,但每次爬上山,到了家門口,都要在門口台階上坐一會兒,喘口氣。後背上粘乎乎的,都是汗!而且無論什麽天氣,都會出汗!哪怕是零下40度也會。
坐在門口,有時候有涼風吹過來,那可真是令人心曠神怡,好像瞬間什麽煩惱都沒有了,達到了人類最幸福的境界,比共產主義還幸福。古詩裏說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我比古人的境界小太多,我隻要在山頂上坐下來吹口風就很滿足了!
伊豆的舞女有這樣一段描述:舞女和川端康成在山路上艱難行走,舞女撿來一根竹棍子,送給他做扶手。
真是天真純潔的愛情。換了我,我要送他一根金箍棒!可以爬山,還可以打狗打妖怪。
別問我怎麽會有金箍棒。反正是瞎想,我想有什麽都可以,想送什麽都可以!
上山到一半,如果右拐,能遇到一個肉店。裏麵賣腸,奶酪,還有各種肉。門口有一個大豬紙招牌,那頭肥碩的豬笑眯眯的舉著個牌子,上麵寫著每天供應的特價商品。不知道那頭豬為啥笑嘻嘻的,明明大家都是要買它的肉吃。這真是一件令人細思極恐的事。
如果去我家,就不能拐彎。一直沿著筆直的山路往上走,直走到頂端,看到左邊一幢粉紅牆黑瓦的6居戶房子,就是我的窩。我住二樓左邊那套小公寓。
一樓左邊本來住著一個年邁的老太太。她蒼老得像一張揉皺了的紙,紙張裏麵包裹的靈魂如同一縷青煙,一不小心就會飄走。她看你的眼神有時候有,有時候沒有。我不知道她多大,我猜她至少有900歲。夜深人靜時我總被窗外淒厲的聲音喚醒,開始那幾天我以為是風,後來依稀聽出來是樓下老太太在喊“媽媽,救命啊,媽媽!”,我躺在床上心想,她自己都已經900歲了,她的媽媽至少得920歲,如何能救得了她。救她的通常都是一輛救護車,夜色中駛來,又在晨曦中離去。
老太太沒多久就去世了。她的子女把房子賣給了一家意大利人。女的好胖,男的很帥。他們一搬進來就請我們吃糖。因為他們的兒子結婚了!女的想賣給我一台跑步機,我沒有要。我告訴她我每天在山坡上跑就可以了。不用跑步機!她聽了誇張的笑,說她也是。
一樓右邊住著一對俄羅斯老人。男的特別凶。總是說我,走樓道太大聲啦,垃圾桶沒蓋嚴啦,這個沒做好,那個沒做好啦。最後還總不忘加一句:真是沒教養!我從來沒有和他爭辯過什麽,憋著一肚子氣。隻歎自己命運不濟,遇上了個祖宗。
他見到我不是罵我就是拉著我數落他妻子。說他妻子這個不好那個不好。一邊說一邊抬頭,指著天上,好像他妻子是住在天上一樣。
後來他生病了,病得很厲害,見麵不再抱怨什麽,除了打招呼道聲好,幾乎不怎麽說話。最後看到他那次,他都懶得和我打招呼,整個身體在往下沉,他努力支撐著,急切的要進他自己的門,臉上黑蒙蒙的,毫無光澤。我很震驚,為生命油盡燈枯而感到一絲哀傷。
沒多久在過道看到他妻子,我們相互問好,說了下天氣呀麵包呀什麽的,臨告別的時候我問,您丈夫好點了嗎。她眼圈突然紅了,極力克製情緒的說,他已經去世了。
我也挺難過的。我想他那時候的壞脾氣一定和他的病痛有關。在後來的歲月裏我又經曆過幾次老人的離去。那似乎讓我對生命有了一些淺薄的理解。不論是什麽樣的人,脾氣有多壞,傷害過人,也被人傷害,他們走過一輩子,從未推脫歲月給予的責任和義務,這些人都值得活著的人尊敬。
我的門對麵住著一個單身漢。他好醜!對不起,我沒有偏見。醜不是他的錯。他隻是醜而已。
樓上住著一個單身老太太。她是我的好朋友。我們一起看電視,還一起看電影,她開車,我買電影票和爆米花。我們在電影院笑得忘形,後麵的人抗議,我們反問:那情節不好笑嗎?明明很好笑啊!
好氣!一路上我們倆都在罵那個罵我們的人。哈哈哈哈哈,我們在車裏揚起脖子,敞開嗓門,想怎麽笑就怎麽笑,想多大聲就多大聲。哼!
老太太的姓氏很可愛。叫鍋們。Töpfe。我問她為什麽叫鍋們呀?她說她也不想啊,他丈夫叫鍋們,她也隻好叫鍋們,沒得選擇的。真是嫁鍋隨鍋。
但她離婚了。她很早就離婚了。一個人過。退休之前做什麽職業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她愛逛二手市場,花了二十多年收集一個係列的陶瓷餐具。一櫃子滿滿的都是。是那種醬色的調。不知道出自哪個年代。她說收集夠了,現在想在eBay 上慢慢賣掉。那你為什麽買呢?
她不加思索的回答道:高興啊!喜歡啊。
為什麽賣呢?
她還是那句話答複我:高興啊!
我真是不懂她。
她有好多孫子孫女。有一次她穿了一條粉紅打底褲。敲我門,問我這麽火辣的裝扮會不會不適合老grandma。
我讓她退後,我仔細看看,她身材嬌小勻稱,雖然六十多歲,臉上有不少皺紋,但眼神明亮清澈,配粉紅的打底褲,一點不違和。
我點頭說,很好。
她就開心的走了。沒一會兒我透過窗戶看到她駕車離去。油門踩得賊響。
老太太每天在家舉啞鈴。“三十下!”她驕傲的告訴我。伸出胳膊要我摸,我一摸,都是肌肉!
老太太對麵住著一個中年單身女子。沒有過很多交往。有一次她送給我一包水果。我都吃了。
公寓門前本來有棵李子樹,春天開滿粉紅的花。風吹的時候,無數花瓣墜落,撒在草地上一大片。很美。後來被齊根砍了。留下一個碗大的傷疤。
被砍是因為意大利那家人抱怨,樹大擋了陽光。他家裏有個小男孩,是個蜘蛛俠迷,我閑了沒事幹,用繩子綁著一個蜘蛛俠小玩偶從我的窗戶放下去,輕甩手臂,蜘蛛俠打在他家的玻璃上,很快就能聽到小孩子稚嫩的驚叫:Spiderman ist da!!
要是那棵樹還在,就不能玩這樣的遊戲,就不能給他這樣的驚喜了。
在那個公寓住了兩年。鄰居們的樣子我還記得,我甚至還記得他們各自車的樣子,記得路邊的玉蘭花,盛開的時候,像在枯樹上放滿了大花盤子,各種顏色的鬱金香,晚上合起來,白天又迎著陽光盛開,成片的水仙和向日葵,我都記得。不知道他們還記不記得我呢,那個瘋瘋癲癲沒教養的中國女學生。
那為什麽要關住,還要養肥?
貓不是寵物嗎?
下次給你帶一簸簯海沙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