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的深圳還沒有今天如此便利的地鐵。到處都是紅色小的士,大街小巷川流不息,不分晝夜。
有段時間我寄居在姨媽家。姨媽住在一片很高很高的樓區,遠看像密密麻麻堆積在一起的鳥籠子,我媽很羨慕那樣的房子,稱之為電梯房。電梯裏進進出出的人很多,有的點點頭,有的根本就視而不見,農村生活的我習慣了家家戶戶亂串的習俗,隻覺得那種居住環境索然無味。
姨媽不在家的時候,我會自己跑出去,坐電梯到最底下,或者最頂層去玩。那裏也居住著一些人。一些不同於“常規住戶”的人,即所謂的城市“低端人口”。這些年過去了,他們的麵孔卻像浮雕一樣凸現在我的記憶裏,可以用手去觸摸。
最底下其實是停車場。下麵陰涼,還有一股潮濕發黴的味道。停車場有很多出口,每一個出口都通向完全不同的世界。有一個出口上來是肯德基,有一個是工商銀行,銀行邊上還有一個大發廊,還有一個出口上來立刻看到把角處一個小藥店。你說神奇不神奇!
我還在地下停車場結識了一個小男孩。很小很瘦,印象裏是5歲,名字我不記得了。我記得他駝背,瘦得能看到後背上突出來的骨頭,鼓出來很高。他很想和我玩,總是跟著我走。很快我們就熟悉了。
有一次他帶我去他家。他家就在地下室,一間很小很隱蔽的房子,臥室廚房全在一間房裏,目測無法判斷他們是如何解決上廁所的問題的。
那天他媽媽一個人在家,是個很年輕,臉上有些雀斑但並不難看的女人,她把我當一個大人一樣,和我認真的交談。不不不,交談這個詞用得不對,她是在向我傾訴。他告訴我孩子有病,什麽病我不懂,隻知道是那種不能坐電梯,也不能劇烈運動,隨時都可能出現生命危險的病。她給我看孩子的病曆,還有孩子吃的藥,還拿出來一包超市買來的小辣椒給我看,她指著沒有打開的塑料薄膜,給我詳細介紹她打算怎樣料理這包小辣椒。她還告訴我她丈夫在外麵開的士,他們需要很多錢給孩子治病。我認真的聽著。她好像也並不期待我給予什麽回應。隻是淩亂的敘述她的千頭萬緒。最後她說很高興我能陪她兒子玩。歎息著說孩子太寂寞了。
吃晚飯的時候我和姨媽說起了這家人。那天姨媽買了包子回來當晚飯吃,她收了兩個在幹淨的碗裏,要我帶她去地下車庫找那家人。
還是隻有母子二人在家。小孩在床上安靜的睡著了,女人接過包子,禮貌的說謝謝。話卻出奇的少,謹慎的與姨媽簡單的交流。
回來後姨媽要我以後不要跟那個孩子玩。說他看起來很不健康。萬一是傳染病就不好了。更何況都是外來人,怕對我有什麽不良企圖,比如拐賣什麽的。
我當然害怕,又很同情他們母子,很想要做他們的朋友,雖然我什麽忙也幫不上。
沒過多久我媽把我接回家,姨媽也搬了家,住到了另外的小區。此後我再沒見過這母子二人。不知道他們現在何處,生活怎樣。那個孩子應該也是個成年男子了,病好了沒有?也許有了心愛的女朋友了吧?
當年那個年輕的母親,是有多絕望,多無助,才會對一個小女孩那麽認真的講那麽多的話。而我隻記住了那本薄薄的病曆的樣子,還有她手裏那包紅綠相摻的小辣椒。
那幢樓坐電梯能到的最高層是31樓,31樓之後還有樓梯可以繼續往上。上麵更熱一點,一天到晚被太陽烤著的平台,像個蒸籠一樣,那裏居然也住了一戶人家。
第一次去是一個傍晚,先看到一個大爺在露天處洗澡,嚇得我扭頭要跑,迎麵站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姑娘,堵住了我的去路,我楞在那裏,那位大爺似乎看不見我,隻是朝我這邊喊,拿毛巾啊!這時候又從樓道拐角走來一個皮膚黝黑的中年婦女,背上背著一個嬰兒,手裏拿著一條毛巾,用潮州話問我找誰。我說不找誰。我在玩。說這話時她把毛巾遞給那四五歲的小姑娘,又迅速消失在樓道。小姑娘背著那塊小毛巾像背著一床被子一樣,從我身邊走過,她衝我笑,牙齒很細很多。我聽出來她是他們的孫女。
再後來我和姨媽在菜市場買菜看到了他們。原來一家是做買賣的。
又過了幾天,姨媽帶我去菜市場買我愛吃的幹貨。突然菜市場鬧騰起來,傳來吵架聲。我們過去圍觀,恰好是那家人。中年婦女背上依然背著那個嬰兒,好像從來都沒有放下來過一樣,和她吵架的是一個大肚子孕婦,聽不出來爭吵的原因,孕婦很激動,指著中年婦女罵了一句髒話。中年婦女氣得要過去打她,還沒到跟前,一個年輕男人衝在前麵,先扇了孕婦一耳光,洗澡的大爺也過來幫忙,對那個年輕男人說,這樣的老婆就是欠打,居然敢罵婆婆。這樣的老婆不打,做丈夫的還有什麽臉麵出來見人雲雲。
一家子都在批鬥這個兒媳婦,隻有那個四,五歲的女孩子沒有,她雙手抓著孕婦的衣角,抬頭不停喊著阿姆,眼淚鼻涕口水混在一起。
她的阿姆挺著大肚子,站在一杆大秤邊上,捂著臉傷心的哭。
周圍沒有一個人出聲。隻是靜靜的看著。
過了大概幾天,出於好奇,傍晚我又坐電梯到了31樓,再繼續爬上頂樓。我看到他們一家很開心的樣子。小姑娘招呼我進屋,驕傲的說她和妹妹終於有了一個弟弟。我進屋看見她媽媽身邊躺了一個小baby,好小一隻。眼睛都打不開。
回家我告訴姨媽,說,上次挨打那個孕婦生了!姨媽說,男孩嗎?要是還是個女孩,還得挨打。
嗯,雖然我那時候不懂生女孩有什麽不對。也覺得阿姨說的很有道理。在潮汕地區,做兒媳婦最重要的就是賢惠和生兒子。敢罵自己的婆婆,還一而再生女孩子,挨打似乎也是正常的。
現在想,那個小姑娘也該上大學的年紀了,希望她們的命運相對於她們的母親和奶奶能有所不同。
今天,就隻是想寫這些事了。
周末好 :)
謝謝你的文章,讓我有了對不幸更多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