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小姑娘Maria缺了一顆門牙,笑起來,嘴巴彎成向上的月牙兒,露出大缺縫,兩隻大眼睛也眯成兩個向下彎著的月牙兒,真是俏皮又可愛,存心要騙天下人生女兒的樣子。
這麽漂亮的小姑娘來我家玩,我覺得可榮幸了,用蓬壁生輝這個詞來形容一點都不為過。我把我所有的首飾稀裏嘩啦一股腦全倒到桌子上,她睜大眼睛這個拿起來看看,那個拿起來瞧瞧,興奮得不知道到底該先玩哪個。看一會兒嘟著小嘴說,她媽媽的首飾也很多,但不許她玩。
我說我陪你玩。她坐在我前麵的小椅子上,手裏拿著小鏡子,我給她梳世界上最複雜的公主辮,她的頭發那麽長,直到膝蓋,像板栗在陽光下的顏色,發量還多,能梳好多辮子,插好多珠花。她滿臉期待一動不動的配合著。時不時的放下小鏡子跑到洗手間,搭個小凳子照一下大鏡子。擠眉弄眼一番再跑回來乖乖坐下任我打扮。
這樣我們倆能玩一下午。直到她媽媽在外麵敲窗戶,一隻手往嘴裏扒拉著做吃飯狀,她才頂著滿頭瑣碎的飾品,從窗口爬出去。一路上她牽著她媽媽的手,不停的回頭衝我笑,向我揮手。
Maria的爸爸很高,不會說德語也不會說英語,在一家工廠看機器。她的母親能結結巴巴說一些德語。她跟我說希臘經濟崩潰,銀行裏的錢都沒有了,隻能背井離鄉出來謀生路。
有一次我們在車站等車時相遇,她還跟我說聽到鄰居孩子說髒話,她很生氣,想要搬家離開這個貧民窟。我想起了孟母三遷的故事,正想跟她說,汽車就來了,上了車我們就停止了交流,車裏的人都安靜的看著窗外飛弛的景色。
說起來坐汽車,每次快到點了,我先到窗前張望,冬天透過白雪覆蓋的枝椏,夏天則是綠色掩映下,看到一輛公共汽車緩緩經過,我再換鞋出門,出門左拐,往下經過兩片台階,右拐,就是車站。不需要等很久,汽車在前麵放下歸來的鄰居,打很大很大的方向盤繞回來接我們要出門的人。
那些說髒話的孩子是誰呢?
Exon是其中一個。他長得很壯,性子也狠,稍有不如意就揮舞小拳頭,暴力解決問題,孩子的世界大多處於蠻荒時代,武力幾乎決定一切,自然他是誰也惹不起的孩子王。
Exon一家是科索沃難民,有一個患糖尿病的母親和一個比他小不到一歲的妹妹Exona。他母親很胖很胖,她不是那種有雙下巴的胖,她根本就沒有下巴和脖子,全部都是肉堆在一起,整個身體就像是被吹起來的氣球,軟軟的,波濤起伏的,隻有腦袋是個硬殼,嵌在身體上。她每次見到我就抱怨:“你知道嗎,哺乳期居然會懷孕!都說哺乳期是可以fk(對不起,原諒我粗俗,這是她的原話,我沒有翻譯)不會懷孕的,可我就不知道怎麽懷上了。”
她見我不太想聽,倒也識趣的轉移話題:“不是哺乳期也不能fk, 不然肯定會懷孕!”
我覺得她不僅是有糖尿病,腦子好像也有點問題。
Exona雖然有點木訥,但長得很漂亮,像兒童版的安吉麗娜,嘴唇厚厚的,臉有點方,一雙無辜的大眼睛,像兩個巨大的空洞。
Exon靠著心狠手辣在孩子堆裏作威作福,即使比他大一些的孩子見了他也立刻俯首稱臣。能收拾Exon 的隻有一個人,就是他爸爸。他爸爸身高足有兩米。光頭,胳膊又粗又厚,令我想起大力水手。他平時很少在家,開著幾米長的大卡車在外運貨。回家第一要事就是揍孩子。揍老實了,他就該走了。
Exon 終於有一天在學校打人惹了禍,從那以後他家每個星期都有一個教育專家登門拜訪,半年不到,Exon和Exona 全部都被強行帶走,送到了政府委托的撫養家庭。
住他們樓下的Hogrefe太太說是警察直接從學校把兩個孩子接走的。自從孩子們不在,世界安靜了,她睡眠也好多了。
沒過多久我又在車站看到Exon 的母親,她說:不小心又fk了,又懷孕了。
我尷尬而不失禮貌的陪著笑,祝賀她又要成為母親。
Exon 家那個樓道裏還住著小女孩Elena. Elena 當時8,9歲,胖胖的 ,肚子圓鼓鼓的,她們家也來自科索沃,父母每天不管白天黑夜都在工作,通常隻有她和剛成年的姐姐在家。
Elena性格開朗活潑,天氣好的時候圍著樓一圈一圈的騎滑輪,天氣不好的時候呢,就在家裏亂蹦躂。 Hogrefe太太受不了她的鬧騰,氣哄哄的說:“Elena, 你要把我吵死嗎?”
Elena 說:“我吵你才不會死呢。就算死了,也能把你吵醒!要感謝我才對啊。”
她們的這段對話是Elena騎滑輪摔斷了胳膊,老太太趴在她家窗戶上告訴我的。那天她的身邊放著一盆盛開的紫色的蝴蝶蘭。
老太太和我那個樓裏的獨身老太太是好夥伴。夏天兩個白發老人經常坐在門前樹下的長木凳上吃冰激淩。有一次我聽到Hogrefe太太 說:“中了彩票不要忘記我這個老姐妹。要記得分一半啊。”獨身老太太連連說那當然,必須的呀。然後傳來她們的笑聲,歡快得像兩個淘氣的少女。
Elena經常來我家。她說我家好看,我問她哪裏好看,她說牆上的顏色好看。我的牆是橙色。
她每次來我家的程序都很繁瑣:先敲門,問可不可以來我家。我說可以。她再跑回家摁門鈴通知她姐姐,再噔噔噔跑來我家。如果我說不行,她就蹲在我窗戶外麵,百無聊賴的玩著自己的頭發,時不時爬起來往我窗戶裏看一眼,帶著祈求的眼神。我於心不忍,隻好應許。她就歡快的跳起來,爭分奪秒飛奔回家通告她姐姐,話還沒講完,人已經跑到我家來了。
Elena 也好,Exon 也好,這些孩子都住在我同一排。我們後排還有一家印度人,他家裏有三個男孩子。大約是6到14歲不等。在我看來是很有教養的孩子,見麵打招呼,和人談話專注認真。其中最大的那個孩子叫Michel。我們經常一起討論動漫片。有一天傍晚,他在窗外敲玻璃,手裏拿著一套日本動漫碟,他說他們全家馬上要移民英國。這些德語片都帶不走,留給我做紀念。
他站在窗戶外麵,穿著一件白色的t恤,我們說了一會兒話,說的什麽我已經不記得了。但我記得,那的的確確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
不知道他們現在在英國過得怎麽樣。
我們那兩排樓住的都是相對貧困的住戶。往別的地方走大多是一幢幢的小樓。可能就是傳說中的中產家庭吧。
離開我們的院落,通向田野的第一家院子裏有好大一棵蘋果樹,秋天老大個的蘋果掛在樹上,樹枝都伸出院子外來了,每次路過我都咽口水。好想摘一個吃啊。
我站在牆外看著,有一個尤其大,飽滿,沒有一點蟲子咬的痕跡,我想象咬一口蘋果在嘴裏的味道,肯定又酸甜又清脆。正沉醉在幻覺中突然就聽到上麵有人喊:摘吧!嚇得我扭頭就跑,跑幾步覺得不對啊,這不可能是上帝的聲音。回頭細看,透過繁茂的枝葉隱約看到一個中年男人的麵孔。他友好的示意我摘。我感覺到他的誠意,就摘了一個。咬一口,的確很好吃。
現在我自己也有一個院子,院子裏有兩棵樹,一棵是蘋果樹,一棵還是蘋果樹。(對不起,魯迅先生,容我抄襲一下)我卻依舊無知如初,並且日益懷念那段在貧民窟生活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