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事情我都不記得了。
我希望這一次我的記憶是真實的。
我爸,他是一個很悶的人。不愛說話,開口說的也盡是不中聽的話。這點和我媽完全形成鮮明對比。我媽活潑開朗,要飯的到門口也能跟著一把鼻涕一把淚聊半天,然後給人家一些米麵舊衣襪。
而我爸總是大方的遞過去五塊錢,對方連連道謝,他已經把門關上了。
有一次我想買宣紙,我爸給我找出來一堆舊報紙,我說我是要給學校宣傳窗寫字必須要宣紙。我爸才從口袋裏掏出來一把皺皺巴巴的零錢,撿了一張一元塞在我手裏。
我爸愛喝酒。喝多了話也多了,腳下繞著很複雜的圈子滿屋子找人聽他說話。有時候實在喝得太多會不停的吐,我媽一邊收拾一邊罵他。他是聽不見的,想必是要全力與難受做對抗。
倒也沒有其他不良嗜好。
我覺得我爸不愛我。他牽著我的手去什麽地方,我忘記了是去哪裏,他的手很大,像一個巨人的手。但是捏著我的手是溫柔的感覺。我被路邊的狗呀貓呀或者其他事物吸引,想要掙脫他過去看一個究竟,他才變得強有力,牢牢抓住我,我不幹啊,另外一隻手過來幫忙,試圖掰開他的手,這時他彎腰一把將我抱起來,說:走了走了。
我掙紮,嘴裏大喊著:我要去摸那條狗,我要摘那朵花,我,放我下來!
我爸決定的事是不會有商量的餘地的。
他提高聲量喝令我別鬧了,我就慫了。含著眼淚被他抱走,耷拉著兩隻手一言不發。
我爸這個人固執。
當他抱不動我的時候就不再單獨帶我去哪裏。此後的日子裏並肩同行的次數曲指可數。
路邊依然有花有草有狗有貓,我想我爸再也攔不住我去看熱鬧,雖然路邊的事物對我已經不再有吸引力,我還是試了一下,突然蹲在路邊玩弄起一棵小草,他走了半截發現我沒跟上,站在路上衝我咆哮:搞咩?走啊。
我一路朝他跑一路傻笑。他莫名其妙的看著我。
進入上小學後沒多久,有一天回家看到我爸坐在客廳裏。沒有開燈。他沉默的坐在黑暗中。我媽在廚房做飯。
我弟扔了書包去開電視。被我爸一腳踢開。
我看著我的小拳頭,又看看我爸暴躁的表情,決定還是放他一馬。衝我弟擠眼要他先走為妙。
沒逃過我爸的眼睛,他要我去廚房幫我媽幹活,別把弟弟帶壞了。
到廚房我媽告訴我我爸下崗了。
下崗是啥意思。就是沒工作了。沒錢了。要餓死了。
有錢沒錢對我來說不是那麽重要,但是餓死這件事就很大了。
此後我爸就變成了外婆嘴裏沒用的男人。他也更加沉默,更加暴躁。不出門。不停的喝酒,還把塵封多年的二胡拿出來,伊伊呀呀,仿佛拉在我的神經上,很是令人煩躁。
這情況一直延續到我上中學,他也去外地做點生意,但總是不能長久。各種行業幹了個遍,算是勉強度日,家裏也經常有來討債的人登門。這時候我爸都會把我們小孩子支到外婆或奶奶跟前去。再後來但凡有陌生人來,我們幾個就很自覺的躲出去了。
有一天他一邊拉琴一邊喊我。
我正在寫作業,問他幹什麽?
他說你過來。
我跑過去,他用嘴指著離他兩尺遠的茶幾,要我給他把茶杯倒滿。他懶得起身。
我說你讓我們休息一會兒好嗎?每天拉琴,吵得我腦袋都炸了。也不出去工作,還要我媽在外麵打工。
我爸放下琴,要我再說一遍。我倔強的再說了一遍。還加了一句,你要是出去工作,我媽就不用那麽辛苦。
我爸打了我一巴掌。說實話有點疼。
我哭著一個人跑出去了。
出來時天還沒有全黑,天空是比深藍還要深的顏色,繁星閃耀,經過大橋時我看到鄰居大哥哥跟我打招呼,問我去哪裏。我心裏空蕩蕩的,裝作若無其事的說我去看電影。臉還疼,好在天黑看不出什麽。
後來我就真的去了鎮上快要關門大吉的電影院。用口袋裏僅有的三塊錢看了一部又老又無聊的武俠片。片裏有梅豔芳,穿著白裙子在綠草地上跑來跑去。劇裏不停重複一句台詞:煢煢白兔,東奔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出了電影院我就回家了,好像把不高興的事都留在了那裏。
我爸恰好在門口坐著。他看見我問我餓不餓。給我拿了火腿腸,幹脆麵,汽水各種吃的。我狼吞虎咽,他坐在我身邊一直看著我吃,依舊是不說什麽話。我看到他胡子啦渣,不修邊副,身上的衣服都是舅舅不要了給他的,腳上一雙破布鞋,燈光下落魄又頹廢,也有點令人心疼。無論他如何不進取,也在守護著這個家一天天老去,奉獻自己的生命。
那時候我媽做成衣生意。很多貨在擺出來之前要熨一下。我媽忙不過來常需要我幫忙。我小時候身體不太好,現在想來可能低血糖,站一下午,高溫下總是發暈腿軟。
有一天我媽又叫我熨衣服。我不想去。直挺挺的倒地上裝暈倒。
我先聽到咚咚咚的腳步聲,然後聽到我爸在喊我的名字,我一動不動,魯迅說,你永遠叫不醒一個裝暈的人。(魯迅說這話他沒說過)我爸以為我真的暈倒了。他開始聲淚俱下,對跑過來的我媽也一邊訓斥一邊要她給我拿毛巾水各種亂七八糟一通指揮。
過一會,我看也差不多了,就睜開眼,問,咩事?
我爸緊緊抱著我,很久也沒鬆手。
我突然覺得我爸很愛我,所以醒來後我還想要去熨衣服。
我爸從我手裏接過去滾燙的熨鬥,讓我去休息。我良心發現告訴他我是裝暈的,他不信。舉著熨鬥笨拙的一條一條熨連衣裙。
高考的時候,我出人意料的沒考上大家期許的學校。我很沮喪,可爸還是很高興,覺得我們這樣的家庭能考上那樣的學校也不錯。興致勃勃一定要大擺宴席。
我說要擺你自己擺,我不想去上大學,我要出國。他問我去哪個國家。家裏可沒有錢。連上大學的學費還得找你舅舅家借。
“那不用你擔心,我自己去打工 。”
“女孩子上個大學,畢業回家結婚成家不好嗎?”
聽他這番話,我是一刻也不想在家待了,我又想去看電影。可我那天沒有錢。
我爸坐在門口又開始喝酒拉二胡。鬧得我很煩。
我問我媽呢。
你媽帶你弟弟們回廣州請你舅舅來做客,順便借錢。
我一聽老大不樂意。總是低三下四求人借錢。我爸怎麽就不出去踏實做點手藝。也沒少在外麵瞎折騰。
我媽說我爸就是那種人,沒什麽本事,還懶。這些年她辛苦勞累也經常抱怨。罵我爸窩囊沒出息,我爸也不往心裏去,實在聽煩了,一拍桌子我媽也就不言語了。
他問我喝酒不,我說不喝,他說陪爸爸喝一杯,說著拿來一個扁了底的不鏽鋼杯子,擦幹淨水汽,放在我麵前。我陪我爺爺喝過酒,也曾與我外公對飲過,但我從沒和我爸爸一起喝過酒,他拿起酒瓶要倒酒,我突然很生氣。
“都說了不喝!”
他臉色大變,冷冷的盯著我。
我也盯著他,“你除了喝酒不能幹點正事嗎?怎麽就那麽沒骨氣?又去借錢。”
他扔下手裏的東西,衝到我眼前。胳膊落下,手舉得高,落下來很輕。
我沒反抗。挨了幾巴掌不覺得疼,感覺到他的克製,不忍和憤怒,這讓我心疼。
後來酒席沒辦。我一定要出國。他們也想把錢省下來給我做路費。至於出國的過程就靠我自己了。
這期間我爸一直強調,願意去哪裏他管不著,但是家裏沒有錢。一分都沒有。又說我的手機,手機費也是不小的開支。我聽得膩了,一心想如果出不成國,我就隻能死在這裏。
那天我在家喝了一碗雞湯,拉著行李坐上了開往北京的火車。媽媽和弟弟們送我到車站。他沒去送我,發來一條短信,讓我把行李看好,不要輕信別人。
我沒回複他。
到了北京,我把姨媽給我的四百美元換成歐元,身上還有一些人民幣。我去超市買了雙拖鞋,一條毛巾,還有一些感冒藥,口袋裏還剩幾塊錢人民幣。北京的馬路筆直的,哪條街上都有人,我一邊走一邊覺得肚子有點餓。
走累了在人行道找個路沿坐下,掏出來一本書看,從書裏掉出一疊鈔票,我愣住了。數一數五百塊,興奮的又跑到超市買了幾個金絲花卷,辣條,大瓶可樂,坐在路邊吃得好香。
我以為錢是我媽放的,忍不住給她打電話。她不知所以的說她沒有。又把電話給我爸,我爸聲音很緊張,告訴我到了應該早打電話,說我媽一直著急,我還沒能開口提錢的事他就把電話掛了。
出國前在國內上了一個學期大學,我就讀的那所大學校舍古老陳舊,宿舍有九成的孩子都是獨生女,家庭條件好,養尊處優,她們都愛逛街,我跟著去了幾次就不去了。有人說我清高,實際我是窮。
我爸依然今天開個飯店,明天做點焊接手藝,沒有固定收入。跟他提生活費總是很難開口。他一般不會主動給我錢,我媽說我上大學是給他們老夏家長了臉,這錢必須得我爸出。出國各種手續費她來承擔。我總是冷冷淡淡說你們不是兩口子嗎,錢還分你我?那就算了吧。雖然我才17歲,如果不是讀書,我都不想花他們一分錢。
為了節省夥食,我幾乎不運動。找各種理由躲避各種聚會聯宜。哪怕是最好的朋友過生日,我能送的禮物也隻是自己的手工品。
有男生追求我,一開始我撒謊說我有男盆友了。後來為了逼真,我還真的和一個高中同學搞起來異地戀。
每天泡在電腦前跟蹤申請大學,準備材料,公證,投遞,偷偷摸摸的不好意思跟人說,最後還是被幾個舍友發現,大家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
開學不到一個月,中午回宿舍宿管阿姨說有人等我。我一看,我爸坐在宿舍對麵的花壇邊上,穿著一件90年代大花襯衣,一雙破布鞋,手裏還拿了一個木頭梯子。嘴裏在啃一根甘蔗,一邊啃一邊把嚼過的甘蔗渣吐在地上,腳下已經積攢了一大片,人來人往的行人都朝他投去嫌棄的目光,我不知道他來幹什麽,心裏五味陳雜,他說他來給我送一個木頭柵欄,知道我睡覺不老實,怕我睡上鋪摔下來,特意找人做的。
這麽大個學校也沒人用這個啊。我有點不高興。但是想到他花了心思那麽遠帶過來,感覺到他對我的愛,就接過去,挽著他的胳膊帶他去我宿舍看看。
一路上他很興奮,說他沒有讀過什麽書,以前在鄉鎮工廠工作總被人看不起,沒想到也有機會到大學裏來走一走。
宿舍裏的女生都很友好,沒有因為我爸奇怪的語言和老土的衣著給我們冷眼,我爸非要請大家一起吃飯。我心想,這一趟辛苦不說,路費也夠他焊接好幾張防盜門的,拚命想阻攔。但是我爸是個固執的人,這飯非吃不可。
後來他偷偷告訴我,走的時候我媽給了他錢。
吃完飯為了省住宿費,他當晚就走了。
我爸給我定製的防摔柵欄做得很精致,也很好綁,大概有15厘米高,半米長。恰好保護我的頭和胳膊預防掉下去,即使這樣我還是從床上滾下來過一次,把站在下麵的女生砸哭了。如果不是她站的位置,哭的那個該是我了。她邊哭邊說,你爸這個欄杆都攔不住你,你怎麽睡覺的啊你?
我一臉歉意。又覺得我爸還是真的了解我。
大學幾個月,我沒有買過口紅沒有約過會也沒有陪誰看過電影,我要存錢準備出國,即使杯水車薪,拮據一直伴隨著我。我總想著趕快趕快離開家,我覺得家是我的牢籠,我不需要它。
在國外讀書每每有想家的時候,一想家就給家裏打電話。我爸總是在電話那邊咆哮,要我不要浪費時間,好好學習,努力打工賺錢 ,說著說著走過來看看我,啪一聲關掉了視頻。
至於回國也是要挨罵的。怪我浪費大幾千的機票。
有一段時間我也就不太願意提回去了。覺得家人冷酷,心灰意冷。
回去的時候他必定是在門口等著我。五十來歲的年紀不算大,可他已經把自己不作收拾變成了一個老頭子。看到我他的麵部表情很微妙,見到他,我想我不在的日子裏他應該是想念我的。
我爸不講究穿戴,不講人情,但求生活舒適,這也不是什麽錯。隻是這樣的一個爸爸我這些年才開始學會去接受。
我想買古琴,一把上萬,他立刻製止。覺得我如果用一萬買琴,應該先給他兩萬。不然說不過去。我想也是。就給了他一萬,自己買了一把兩千的。
他的二胡水平日見精益,也想買一把新二胡。我給他買700多的,他不要。給他買了一把三千多的,他才高興。
看他高興我也很高興。我最開心的是上次回去給他買了一瓶茅台。他拿在手上認真端祥,就好像小孩拿到了心儀的玩具。我爸現在就是一個天真質樸的小孩。
讀書困難時期我回去身上往往隻有幾百歐元。拿回去換成人民幣給他一大半,我自己留些日用,他問我是不是生活緊張,如果緊張他就不要,我說我不緊張。他便強調要我拮據的話以後少回家,機票錢才是大頭。
我說我想家。他說那你自己要出去的,怪誰?
我想他這話也有道理。可我不出去怎麽會知道我居然還會想他?!
上次回去我特意抽一天時間陪他逛街。去我最愛逛的地方圖書城。
給他買了二胡演奏光盤。他箭步如風,我都跟不上,我看他腳上鞋子已經舊了想給他買新鞋,他執意不肯。我們去吃飯,他很開心。吃飯的時候又把一隻腳踩在椅子上,照例嘴裏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我給他夾了塊大肥肉,身邊經過的服務員向他投來鄙視的目光。我瞬間很氣,用眼神回擊他,並且要他給我爸再拿一瓶啤酒。我知道我這樣護著我爸不對。年幼時期我也曾看不起他厭惡他甚至為他覺得羞愧,這些年過去了,我越來越理解他。中年男人,身邊盡是要依靠他的人,而他生性懶散,他也很無助。
我想以後的時間裏,盡可能的給他一個依靠。
居然看漏了這條。你說的太有道理了。:)) 老板都像你這樣就好了 :)))
屋裏娃老爸下崗日子過得不容易, 給家裏也帶來了不愉快, 謀生不易, 一聲歎息。
希望屋裏娃自己日子過得輕鬆愉快一些, 海外打拚也是霜冷風急。 多保重。
赤果果的拉仇恨。= = 我好久沒修過長假了。
休假好啊。太爽了。羨慕嫉妒不恨 :))
"搞咩?", 廣東人?
如果是自己寫的, 確實才女一枚!
這個例子非常好 :)))
好像你的時間也不對吧?上班時間跑來上網嗎?還是還沒去上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