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光纖通信已經過了高峰期,我剛入職一個月,公司就開始裁員。我最開始是坐在大廳裏的格子間,後來大廳越來越空,公司退了這層樓,把我挪到15樓。公司在15樓騰出一個單獨空間給金博士,裏麵有兩間辦公室,一個光纖實驗室。這個時候金博士又招個三個男生,小董,小林,和小白。他們三個坐一個辦公室,我在另一個。這三個男生這時候跟我不熟,也不怎麽跟我說話,中午吃飯他們三個坐一桌,我自己找個地方坐。
我的三個室友也陸續被裁掉了。有一天晚上回家,她們三個都搬走了。櫃門都敞開著,屋裏地上都是搬家留下的垃圾。室友在桌子上留了字條,說她們搬家匆忙,來不及清理了,請我擔待。
那晚我又窩在被窩裏哭了。一個人住也害怕,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找到工作,手裏隻有一個月的工資,難道我也很快要被裁了?
人事通知我搬家,不能一個人住著一套房子了。這個時候金博士招了一個采購,曉蘭,她之前是在她們家鄉一個做光纜的企業做的,後來效益不好,來上海工作了。曉蘭第一天來上班的情景我還曆曆在目。她來上班的第一天,手機在小巴車上被偷了;她氣急敗壞地來到公司,電腦也沒到,辦工桌上空蕩蕩,無事可做,於是她就叭叭叭地跟我聊天。
曉蘭比我大兩歲,不敢想象她這麽年輕時髦漂亮居然是一個軍嫂。她老公是杭州部隊的一個連長,兩人有一個三歲女兒,留在浙江桐鄉給外婆帶。曉蘭說她來麵試的時候在電梯裏見過我。說她當時被嚇了一跳,她描述我梳著一條大辮子,穿著牛仔服,太土了。聊著聊著,曉蘭說要給我拔眉毛。她一邊拔一邊抱怨,誒亞,你眉毛太粗了,太多了,給你弄眉毛把我一包紙巾都用掉了。
後來我和曉蘭一起在桂平路租了一套一室一廳的房子。我倆一人買了一輛自行車,天天騎行車去上班。有時候下了班不回家,我倆一起騎自行車到徐家匯,鎖好自行車,在商場裏邊逛邊買邊吃。有一次逛到錢包裏還剩下50塊錢,我倆進到麥當勞,買了冰淇淋和薯條,吃了才回家。冬天特別冷,我倆坐小巴上班。下班以後,曉蘭做飯,我倆的最愛都是麵條,吃麵的碗都是大海碗。把臥室的空調打開,一手托著大海碗,呼嚕呼嚕地吃著麵條,看著電視裏的白領劇。吃完飯曉蘭洗澡,我刷鍋洗碗。然後我洗澡。臥室裏隻有一張床,我倆鑽到各自被窩裏繼續看連續劇,一邊評論裏麵的男男女女。第二天早上起來不啊,舍不得溫暖被窩,紛紛後悔不該看電視看到那麽晚。
有一天下班,我倆跑去燙頭發。我的將近及腰的長發先染後燙,燙的是當時最流行的半卷,染的是紅栗色。我倆回家都半夜11點了。第二天早上,噴上涼水,把卷卷都打開了,然後抓上發蠟定型,我倆頂著一頭濕發美美滴上班去了。哈哈哈,我們隔壁辦公室的,小董,小白和小林扒著門框看我倆,金博士也來了,他笑著說曉蘭把我帶壞了。
我開始學著上海小姑娘的做派,買了一個皮包,裏麵常裝著一把傘,出門逛街把包包單肩挎著,夾在胳肢窩下麵,防止被偷了。周末鑽小巷道裏的小店,買外貿尾單。我那個時候最稀罕色彩鮮豔的,上衣短短的,緊身的,恨不得一抬手肚皮就露出來了。我自己覺得美的不得了
轉眼到了2003年,清明節,我和曉蘭一起去杭州,去部隊探親。大西北的春天就是刮風,風停了,夏天就到了。這是我第一次感受江南的春天。到了杭州,下雨,我和曉蘭在汽車站旁邊一個小店等她老公來。這時候門簾一掀,一個穿軍裝的手上拿著一卷報紙遮雨跑進來了,哈哈哈,他就是曉蘭的老公。第一眼印象,我覺得他高黑瘦,後來得知他們部隊經常海訓。
我們就住在部隊。當時我已經改造成一個時髦上海小姐了。穿著緊身牛仔褲,紫色的緊身毛衣,毛衣和牛仔褲之間隱顯著一段肚皮。一頭栗紅色的卷發,紮成一個馬尾。戴著我從小店淘來的一幅漸變色墨鏡。在初春江南蒙蒙雨霧中,我和曉蘭走在綠色軍營整齊的營房中間。能感到透過這細雨煙霧,那邊的訓練場那邊投來的的目光,空氣中的荷爾蒙,慢慢發酵,這時候的空氣,吸一口人都醉了
非典的尾聲,出行限製已經沒那麽嚴格的時候,我和曉蘭一起去了黃山。那個時候沒什麽人旅遊,我倆包了一輛車,一天才50塊錢。第一天我倆去了翡翠穀,鳳凰源,第二天開始爬黃山。
爬山之前,我的自我感覺良好,看看曉蘭的麻杆腿,理所應當,拖後腿的人是她。結果,路上遇見一個挑山工,我們問他,到西海還要多久,他指著曉蘭說,大概四五個小時,然後又指著我說,她今天就懸了。曉蘭走到一段台階的盡頭,就停下來,等著我,鼓勵我。我那個時候跟爬也差不了多少了。艱難地到下午終於到了旅館,吃了一碗方便麵,精神頭和信心都又回來了,我倆決定去白雲景區。我倆都沒帶吃的,我感覺自己差點死在裏麵。最後走不動了,我坐到路邊,曉蘭跑去前麵的小賣店買吃的。我看著走過的人手裏塑料袋直發呆,我真想找他們要些吃的。後來曉蘭買了袋裝的牛奶回來,我拿著一口氣就喝完一袋,當時覺得牛奶咋這麽好喝啊
從黃山回來沒多久,我收到去年申請學校的通知,他們還保留著我的獎學金,希望我今天能再去申請簽證。
這次簽證很順利,從2002年八月份到達上海,到2003年8月3號,我從浦東機場要坐飛機離開上海,離開中國了。
離開的時候我並不覺得自己會回念自己在上海生活的這12個月,覺得自己以後生活肯定會比在上海的這段時間更幸福。
後來在美國中部上學,聖誕節的時候,學生都回家過節了,小城裏冷冷清清。我時常回想起上海,嘈雜的菜市場,周末睡在家裏也能聽到樓下大媽們的聊天聲,我懷念早春西湖邊濕潤迷茫曖昧的空氣,懷念那些流連在我胸部和腰間的軍營裏那些年輕的目光。
可憐當時我的心高氣傲,放著眼前的生兒育女,心裏卻總想著美國的自由女神,舊金山矽穀。而當我寫下這一段文字的時候,心裏卻想著十年前的上海,吸溜著海碗麵條,挎著籃子在菜場買菜,呼吸著西湖春天的夜晚,微醺的空氣,依偎著高黑瘦精壯的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