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泰山下來,已有聖旨在曲阜,塗州地震,山崩,黃門侍郎向秀奉旨和成鏗赴塗州賑災。
快到塗州了,就有桐縣縣令周雄迎接,塗州境內的桐縣受災最重,方圓幾裏無一站立的房屋,疾醫見瘟疫尚未爆發,敦促趕緊處理屍體,成鏗下令在下風下水處集體掩埋,以後再挖出認屍。周雄說這裏民風極尊重死者,這般草率處理會遭民憤。成鏗哪裏肯聽,防止疾疫才是當務之急。周雄攜同塗州知府上本參了成鏗,成功降責,成鏗見防止了疾疫的爆發,並不很在意,奔走塗州震區四鄉,然後向皇帝稟奏災情。再回到桐縣,果然有小股災民暴動,周雄已再次參本。成功這次真惱了,下旨罰俸半年,即時終止巡視,回越州禁足一月思過。
紐襄借機奉勸成鏗將一路巡察來的賄賂用在賑災上。成鏗自擔皇差以來第一次被參被罰,有些委屈也有些羞惱,瞪著紐襄吼,“他周雄參我,你反要我賞他?”紐襄笑著搖頭,“殿下和他計較?”成鏗氣得無語,隻不停的點頭,“不錯,我就是惱他參我。”不再理紐襄,咬定不留一毫在塗州和桐縣。
不耐煩紐襄的喋喋不休,成鏗黑了臉,甩手打馬自己先行,秦凱一看,本來知道成鏗委屈,紐襄不但不安撫,反而招惹成鏗生氣,也狠狠瞪了紐襄一眼,追著成鏗下去。
急奔了不到五裏,成鏗竟從馬上撞了下來,秦凱知道以他的騎術,出此意外一定是在犯痛,急忙下馬護住,發現成鏗跌得不輕,左半邊身上都是擦傷,右膝流血,落地時還撞到棵樹才停下來。秦凱等他逍遙痛過去,趕緊扶著坐起來,四處掐了掐,還好沒有撞斷骨頭什麽的,隻有右後胯撞在樹上重了,一時站不起來,秦凱擁著坐了一會兒,反是成鏗看到他急怒的臉色,搖頭不許他埋怨紐襄,秦凱隻好答應。
一會兒,馬車侍衛隨從們才趕來。二明見鏗王躺在路邊,都嚇壞了,伺候著擦洗幹淨,傷破了的膝蓋也擦了包好。躺著緩了緩,成鏗要起來接著上路。秦凱堅決不讓再騎馬,抱他上了馬車,清明黎明輪番著在車裏侍候。
隨後幾天的路,成鏗多坐在車裏,躺靠在黎明或清明懷裏,拿著羞花抄寫的羊皮經書,一邊溫書,書者,舒也,讀書怡心,一邊握筆空劃,臨摹羞花的行草,心托聲於言,言寄形於字。看書寫字也無法長久,隻覺左右的不舒服,黎明和清明就給他揉揉肩背腿腳。這日顛得實在難受,讓黎明停車。騎馬跟守在車旁的秦凱趕快下馬來問,紐襄一直愧疚,這時也訕訕的湊過來,成鏗不理他,讓秦凱黎明扶下車,坐在路邊草坡上曬曬太陽。
成鏗眯著眼沿著路上下看看,“這什麽地方?”紐襄答道,“潁上縣內。”成鏗點點頭,“路該修修了。”紐襄不太明白,沒接話。秦凱招呼大家坐下,喝點酒吃些糕餅肉脯,算是午膳了。
清明端著一滿爵遞給靠在黎明懷裏的成鏗,成鏗接過來,手卻開始抖顫,酒都灑出來了。成鏗心裏一沉,抬眼和秦凱目光相對。秦凱忙上前握住他雙手,輕輕安慰說,“怕是跌重了,歇兩天就好。”成鏗點點頭,喝了幾口,也沒碰糕餅。
一時飯畢,大家繼續趕路。秦凱來扶成鏗,紐襄也伸手,成鏗瞥了他一眼,“你不去打點修路費,和我這兒混什麽?”
紐襄這才明白,嘴角掛了笑,“殿下放心。”
一行人進了潁上縣城,包下一家客棧安頓下來,紐襄自去縣衙行事。晚上回來,見成鏗懶懶地病在榻上,不想再勞累他,隻簡單講講這兒的路況,替鏗王做主出資多少,徭役安排,何時開工,進展追蹤等等。成鏗默默聽著,不置可否。紐襄以為他煩了,住了口,要退下,成鏗突然點點頭說,“車同軌。”紐襄看著他不解,“當然,殿下放心。”
成鏗示意扶他坐起來,向他講了和洪知府如何對越州道路的修建。他要所經鄉鎮都按同樣標準建路修路。紐襄這才徹底明白,暗歎成鏗的遠慮,答應照辦,讓鏗王放心。第二天成鏗一行繼續上路慢慢走著,紐襄又留了兩天,將修路一事辦妥,才來追上成鏗車隊。曲知縣得知是鏗王出資,還要來朝見拜謝,哪知人早就離開了,隻好修書遞到越州鏗王府致謝。在紐襄的暗示下,又知趣兒地向皇帝太上皇各上一折,將鏗王狠狠讚譽一番。
這般在回越州路上,經過貧困縣鄉偏僻村莊,撒錢修路築壩,都是紐襄親自操辦。
梔荏出嫁後第一次被成功皇帝準許回娘家,歡歡喜喜地回宮,可母親惠妃並不高興。不知發生了什麽,曆來注重儀表的惠妃常常靠在榻上唉聲歎氣,也不梳妝打扮。梔荏關問,惠妃也帶搭不理的。梔荏隻好去和枿薌容姬作伴,姐妹三個在太皇太妃麵前承歡。太皇太妃見梔荏隆起的肚子,滿心歡喜,一定要多留幾日。
這一日惠妃宮裏的內侍急急跑來請梔荏公主回宮。惠太妃一見梔荏,大哭起來,梔荏嚇了一跳,正勸著,一列黃門進來宣旨。梔荏趕快扶了母親接詔書。
梔荏萬萬沒想到的是,皇帝指責惠太妃勾結內宮宦官亂政,從今天起,偏殿思過,無旨不得出門。趙超衡仗勢欺良,橫霸鄉裏,貶為庶人,發配北疆軍營苦力,家產充公。梔荏公主留在宮中,待生產後另擇婿改嫁。
惠太妃抽噎著謝恩。梔荏這才明白為什麽母親一直心事重重,原來她已經知道了,皇帝顧及成瑞麵子,沒有捋去庶母貴妃名銜,隻是被打入冷宮。
梔荏默默地接受了命運,皇帝在抄趙家之前把梔荏接進宮來,還算是顧著兄妹情分。她捧著肚子,不知道皇帝會不會處死這個孩子。梔荏每天陪著母親,開解母親。惠太妃受到沉重打擊,一病不起,幾個月後甍逝。
成瑞的太上皇帝做得很逍遙自在,終於不用每天理政,在自己的養頤殿中讀書打坐養生,沒想到一向謹守婦道的惠妃居然亂政,成瑞自責不已,打起精神,又開始上朝聽政,因聽到有不少折子提到衛州,成瑞自薦主持整治計劃。
成鏗王巡視去的那一路都是縣州府在當地安排大戶人家接待。如今被參被罰,灰溜溜的,回來這一路便不好打擾官府,正好合了紐襄的心思,免得囉嗦應酬。成鏗病著,一直不舒服,也樂得懶懶的躺在車裏或客棧裏,想起就起,想睡就睡,大禮服一概不用。一行人安安靜靜,蓋旄旌幡收起,微服穿州過府,朝越州趕路。
不知道是因為散心功還是因為跌壞了,成鏗的手開始抖顫起來不停,渾身上下一直不適,紐襄看他難受的樣子,就和秦凱商量,想附近找個大戶家裏休養幾天。成鏗不肯就地歇息,告訴秦凱他正在被參被罰,不得張揚,催著趕快回家。行了幾天,幾處擦傷都開始好了,成鏗不想再躺著,紐襄每天出發前都來檢查一下傷勢和身體狀況,這天進了成鏗的屋子卻看他仍睡著,清明黎明兩人輕手輕腳地疊衣裳。清明告訴紐襄,昨晚沐浴,折騰久些,睡晚了。紐襄掂量了一下,“再晚就錯過下個宿頭,不如讓他接著睡吧,咱們也歇歇。”
清明點頭答應,招手叫紐襄近前,掀開被子,紐襄見成鏗光溜溜的睡著,愣了一下,清明指著右胯上一大片烏青,“紐公子看看有什麽藥,好得快些?”
紐襄點點頭,“正好,在這裏多歇一天,我去鎮上配些藥。”
天大亮了,成鏗才醒,起來吃了茶,感覺不錯,聽說紐襄出了門,也要去鎮上逛逛,散散心,再找三郎吃飯。耽誤一天,成鏗讓二明留下收拾,明早兒早早上路,自己扶了秦凱,兩侍衛遠遠跟著,出了客棧,拐彎就是鎮上的主道。今天不是大集,又過了早市,鎮上挺清靜,成鏗慢慢地溜達。這裏不比揚州,沒什麽商品鋪子,幾家客棧,幾家食肆,有個鐵鋪,正叮叮當當打鋤頭,成鏗站著看了一會兒,秦凱發現鎮上的人都警惕地盯著他們幾個閑人,怕引起太多注意,看見個幹淨食肆,拉了成鏗坐進去,叫了茶,邊飲邊看過往行人。一會兒,看見紐襄從門前走過,忙喊住他,重新換了茶,開了一甕清酒,幾人吃過午飯,才回客棧。
紐襄從袖子裏摸出幾包藥來,一一指給成鏗看,三七,降香,丹參,川芎,乳香。“這些可以清熱去瘀,你那裏沒有破傷,所以不用研末敷,這些我拿去泡酒裏,每早喝一口,晚上入睡前,”紐襄叫清明黎明過來,“入睡前熱一小口,噴在傷處按摩去淤血。”
晚間果然黎明熱了酒,清明兩手輕巧,揉得成鏗昏昏欲睡,躺在車裏顛了這好幾天,渾身顛得筋骨酸痛,成鏗很享受地哼唧出聲音,清明會來事兒,就問要不要揉揉後背,成鏗正巴不得,黎明也湊趣兒,抱起成鏗雙腿雙腳按揉。被撫摸得舒坦,成鏗輕喚,“秦凱,你們也去歇著吧。”
秦凱怕清明黎明是新手,又很年輕,成鏗還用不慣,搖頭說要監督著他們,成鏗笑著讓他放心,又催他去睡覺,“大家都早點兒睡,明天一早好上路。”
年輕時風流過的紐襄看出成鏗迷離的眼神,明白了,嘻嘻笑著反拉了秦凱出去喝酒。
清明見兩人出去關了門,輕輕笑道,“這紐公子很解風情啊。”
成鏗笑著打了他一巴掌,“別光耍嘴,過來,別讓我等著了。”
過了兩天,成鏗越加好轉,車裏坐著不舒服,想要騎馬,秦凱不讓,倒是紐襄鼓勵他每天稍騎騎,有助於康複。隻是手抖個不停,秦凱看見就告訴紐襄急需龔逍遙來排毒。紐襄便不再堅持原地休整,陪著回到鏗王府,自己馬上出發找龔逍遙過來,順便也找找朋友們打聽消除散心功的法子。
成功毫不猶豫將吳總管處死,不僅僅是因為越來越多的參本,老吳指使著族人將參他的諫禦使打個半死,還賄賂縣衙將原告關了起來。其實這些成功都可以睜隻眼閉隻眼,最讓成功惱怒的是吳總管借和成立主管借貸,私底下竟然和惠太妃串通,本來成功就很難容忍貪婪,這吳總管的手居然伸到了成功這裏,哪裏還能容他!讓成功更加惱怒的是成立的無能,能讓老吳在鼻子底下做手腳而一點都沒有察覺。成功掂量自己身邊的幾個兄弟,成績有能力雖能擔當一麵,卻是個沒主心骨的人,成就是稀裏糊塗一事無成,成果奸猾能推就推能躲就躲,不能信任,成立倒是聽話,什麽都肯幹,可就是沒腦子。這讓成功想到在外麵遊蕩的成鏗,清明按時遞來情報,成鏗的所作所為倒是都在成功的預料之中,除了年輕莽撞些,沒什麽可以挑剔的,正是如此,成功才愈加擔心起來。
回到越州鏗王府第二天早上,秦凱滿麵笑容來報,“我快要當爹了。”
成鏗高興得跳起來,抓住他的手搖,“太好了,讓我給想個好名字。”
秦凱喜得隻剩咧嘴憨笑,“一定一定。”
過了幾天,生了,秦凱一大早就來報喜,竟是一兒一女,成鏗驚喜得合不攏嘴,“你床上功夫真厲害,是不是我教你的?”
秦凱竟紅了臉點頭。
成鏗更是笑得歡,“本來想,要是個男丁呢就叫吉利,女孩兒就叫吉祥,現在好了,都用上了,你可喜歡?”
秦凱歡喜地拜謝。成鏗賀禮都已備好,如今叫童總管再備一份。秦凱再拜謝。
沒承想,第二天秦凱垂頭喪氣的來說,算命先生說雙生子不是好兆頭,筮兒上說要麽淹死女兒要麽送走二子以保全家平安,秦母竟信了,逼著秦凱要淹了女娃。
成鏗一聽,馬上沉了臉,拍著案幾大叫,“好糊塗的秦凱,你去先殺了那個算命的,回來我再打你一頓。”
秦凱羞愧,低了頭,“母親的話不好違抗。”
成鏗指著他說,“去,你把吉祥抱來,我收養了。”
秦凱再也忍不住,大哭起來,“殿下放心,我不會殺了自己的孩子。”
成鏗還在氣頭兒上,“什麽算命,這是害命!你去打他個半死!”
秦凱哭著點頭。
成鏗也氣他不爭,照著臂膀使勁捶了兩拳,“吉利吉祥我認做義子義女了,誰敢動他們,我滅了他滿門!”
既然鏗王下令,秦母不敢違抗,雙生子保了下來。過了滿月,秦凱帶著媳婦和一雙兒女來謝成鏗王。成鏗看著那兩嬰兒,喜得捧在手裏愛不夠,一定要認義子義女,秦凱不敢攀親,無耐成鏗堅持,隻好先答應著。成鏗卻是認真的,去齊園祈禱問了神祖。回來叫童總管安排儀式,正式收了一兒一女,高興了好幾天。
回到家,歇了幾天,成鏗雖然體魄上感覺好些,心中卻一直隱隱的作痛,總有一種不詳的恐慌。暗想定是那散心功的緣故了,大概自己所剩時日不多,大限將到,成鏗反倒不著急什麽排毒,每天去齊園宗廟靜坐,和從未謀麵的祖父和母親低低私語,表麵上越加淡定,但仍是難解心中淡淡的憂傷。除了練習龔逍遙的拳法,每天在苑中騎馬,習劍,讀書,打發禁足的時光。
這天在曲阜見過的黃門侍郎向秀到來,童總管領著進來,成鏗正在納悶為何向秀會來越州,難道桐縣的事還要加重處罰不成?
抬眼看見向秀麻衣縓緣一身喪服站在殿門口,心髒停跳了兩下,雙膝一軟,跌坐在地,童總管急忙上前扶住。向秀俯首稟告太皇太妃甍逝。成鏗眼前一黑,隻覺得心痛難當。
見成鏗目光直直的沒了氣息,童總管向秀一前一後,一個揉胸,一個拍背,半晌成鏗才啊地哭出聲,向秀一把抄起放到榻上,童總管急喚禦醫。秦凱聽到了,急急趕來,看到成鏗的樣子,早忘了他已是十五歲的青年了,緊緊抱在懷裏,低聲安慰。禦醫來了,灸了水溝四神聰內關等穴,又塞了顆蜜丸,囑咐秦凱看住不要起來。
成鏗心痛緩解,看清周圍的情形,指了指向秀,童總管忙答應著說苑中上下已經開始換喪服和幔帳。成鏗點點頭,仍指著向秀,童總管明白他要什麽,“殿下好些再起來吧。”成鏗搖頭,堅持括發以麻朝服縞冠絰杖繩屨,由秦凱向秀左右攙扶到宗廟祭奠。
在邘都短短的三年,祖母對他是百般疼愛,離宗廟越近,成鏗越能感覺到祖母神靈的存在,成鏗聯想最近一段時光無由的恐慌,想必是祖母臨終時對他思念而有的感知。未能送別祖母的遺憾,懷念和家人在一起的時光,奔波的勞累加上傷心,喪禮完畢,成鏗再也站不起來了。
暈暈沉沉躺在榻上,分不清白天黑夜,隻覺得祖母和母親輪番的來看他,甚至祖父也來過兩次。偶爾稍稍清醒,看秦凱守在榻邊,輕輕地告訴他,“秦凱,我夢見先帝,祖母,母親,他們都來叫我,叫我去。”
秦凱急得直冒汗,拉著手勸慰他,“殿下還年輕,隻是傷心而已,別想太多了。”成鏗真正體會到這傷心兩字的意思,看著自己仍微微顫抖的雙手,他不是在無病呻吟,喃喃自語,“母親,你為什麽要生我?為什麽有了成功,十幾年後還要有我?既然生我,為什麽拋棄我?”
陷在自卑自憐的死圈裏出不來,輾轉了幾天,夢裏不見了母親,暗暗流淚,母親又要拋棄我?“祖母,你來接我走吧!”默默呼喊了幾天,祖母也漸漸遠去,再睡不著了,呆呆的躺了兩天,不知道該想什麽。
一屋子的人圍在床邊幹著急,喚他也沒反應,強扶起來喂些湯水,卻被他推開,也不知該怎麽勸。又過了一天,突然歎口氣叫秦凱,“好幾天沒見吉祥,把那丫頭帶來我看看。”見他這樣說,大家都鬆了口氣,知道危險過去了。
安邦也每天都來探望,聊天解悶,勸慰安撫。成鏗慢慢舒心了些,開始能坐起來進食了。
這天安邦過來,聊了聊美食,知道成鏗是真喜歡滿嬸的糕餅,就自薦給改良一下,至少可以下咽。成鏗笑著答應了。安邦又提起皇帝的官商新政,已有三司的薄吏到越州府,推行新政,所有商人都要入冊。成鏗知道該是退出避嫌了。路洪屠記的本金也不要回,平分給安邦和越州駐軍的殷將軍。安邦納悶,和殷將軍關係並不太近,多是通過洪知府,為什麽反倒沒有洪孝儒的份兒呢?“殿下病著,殷將軍不過來探望了一回,洪府倒是天天都來問候呢。”
成鏗搖頭不作解釋,“你隻管照辦吧。”
墨筆羊皮紙這一攤生意則全轉給安邦,隻要求他對高膠墨的配方保密。另外和屠雲羅敏的茶葉珍珠生意也轉給了安邦。安邦哪敢真收,自有一本帳,想等這風聲過去,再想辦法還給他。
禁足滿一個月後,成鏗聽說永州大水,便上書成功,也不等禦批,帶上鏗王府的兩個禦醫先赴災區。鏗王府的靳禦醫曾在邘都做過疾醫,太醫院專設有疾醫一部,疾醫掌養萬民之疾病,四時皆有癘疾。靳禦醫在路上給成鏗講,因大風早舉,時雨不降,濕令不化,民病溫疫,疵廢。如有癘氣流行,症狀皆肢節痛、頭目痛,伏熱內煩,咽喉幹引飲。
成鏗問常用藥是什麽,靳禦醫說要看癘疾因何而起,他出門時帶了滿滿一車的度瘴散,辟溫病散,是為治常見的疾疫。黃連,黃柏,當歸,龍骨等是主治熱痢毒痢,若是痢血了,可以加赤石脂,幹薑,粳米。
成鏗想了想,“我記得在哪兒讀過用黃芩?”靳禦醫點頭,“殿下定是讀了傷寒論,黃芩配芍藥甘草大棗,可以止熱毒。”成鏗又問,“白頭翁如何?”靳禦醫笑道,“白頭翁可以去毒。民間多有偏方,臣下見過用薑蔥豉三物濃煮熱呷的,有用黃連烏梅蜜丸的,酒煮生薑的,服柏葉的,煎黑豆甘草湯的。”一路收集了不少方子,清明都記下來。
快到永州,時常能見饑民扶老攜幼蓬流草跋。知府孫謨簡聞得鏗王來到,接出永州城外,苦著個臉說,“飢民四野,易子而食,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路有飢婦人,抱子棄草間。屍橫遍地,疾疫爆發,家家有僵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
成鏗聽說疾疫爆發,知道情況嚴重,問孫卿有何措施。
孫謨簡答說,“已經舍空邸第,為置醫藥。”指著城門各處張貼的告示,家中發現有病人的,要馬上送至城西的六疾館隔離。孫知府搖頭,“百姓多不願送來,怕官府敷衍不肯救治,寧可懸符厭疫,真真可笑也。”
成鏗點頭,“愚民不知,孫卿可有強製手段?”
孫謨簡猶豫著搖頭,“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臣下實是不忍,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
成鏗有些不悅,因為有桐縣強埋死屍被參被罰被禁足的教訓,這次不想魯莽行事,但是象孫謨簡這般隻會拽文,不肯厲政,疾疫已經爆發,還這般軟弱就不行了。低頭想了想,回頭問靳禦醫,“不肯送六疾館的人家怎麽辦?”
靳禦醫搖頭,“隻好限製全家不得出門,門上留下標記,臣下和京都來的疾醫再挨戶救治。”
孫謨簡瞪著眼睛搖頭,見已到府衙,便請成鏗王一行進廳入坐奉茶。這才接著說,“此次水災麵廣,附近縣鎮陸續有災民五萬之眾湧入永州城,疾疫爆發後,便有災民逃離出城,不知數量,永州是個大城,原有居民十萬,加上災民,不知多少人染疾,靳禦醫一家一戶地去治病,恐怕難以實施。”
成鏗等人麵麵相覷,看來情況比想像的嚴重多了。連靳禦醫也沒見過如此大規模的爆發。孫謨簡急出淚來,嗚咽著說他連這州府中的幾個幕僚,當地著名的才子們,十之去了四五,他自己也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
正在廳上一籌莫展,前麵傳皇帝聖上詔書到。孫謨簡趕快整裝和成鏗接進來,原來京城已有疾醫趕來。兩人又隻好再奏疫情,請求調動穎州的衙吏來協助隔離病人維持治安發放賑災糧物等等。
當天成鏗靳禦醫便催著孫知府帶著去六疾館勘查,發放藥品。成鏗看到生病的還真是一家一家的,覺得要馬上封城,阻止病人及家庭離開永州城,避免傳播到更遠的地方。孫知府一聽,馬上讓鏗王離開六疾館,免得被染上。一行人又去了幾處難民集中的地方。
晚上回到府衙,孫謨簡說城中首富曹家請鏗王入住別園,並在園中設宴,永州大小官員都將陪坐。成鏗原已覺得疲乏,腹中略有不適,隻是第一天到,不好推辭,薄了眾官員的麵子,點頭答應,一行人前往曹家別園。
眾官員輪番一一上前叩謝皇帝及鏗王聖恩,成鏗則褒獎州府上下文武官員,在大災難麵前精誠團結,共同抗險救災。即而便說尚在孝期,又在災區,大家的心意領了,一切要從簡。眾人因太皇太妃甍逝國孝當中,又看見鏗王身著重孝服,鏗王府上下人等也都是素服,當然不敢奢侈,再三致歉,並無怠慢鏗王的意思,鍾樂隻設不奏,晚宴也簡單,隻有三道,酒也是薄酒,便很快結束了。孫簡謨叮囑明日一早每人到府,借口鏗王一路辛苦,早些歇息,打發眾官散去。
孫知府和曹翁送至後府安歇。黎明進來服侍,報說清明腹中疼痛,躺倒不起。秦凱就讓他照顧清明,他自己侍候成鏗。秦凱熟悉成鏗的習性,看他懨懨的樣子,問哪兒不舒服?成鏗猶豫了一下,說腹中也有些疼痛。秦凱不敢耽誤,趕快叫禦醫,靳禦醫一聽著急起來,跑過來診了成鏗清明二人,然後默默無語,低頭沉思。
秦凱一看禦醫的樣子,知道事態嚴重,忙問有無大礙。靳禦醫悄聲說,白天在疾館看病,發現病情各異,不似尋常瘴氣引起的瘟疫,正不知如何治療。成鏗清明二人的脈象類似,但不同於其他病人。不管怎樣,先吃下帶來的藥,趕快休息。
不到一個時辰,剛剛睡著的成鏗開始腹內絞痛,被痛醒,隻能坐起來才舒服些。清明則上吐下泄起來,不停的往茅廁跑。成鏗看清明的樣子,知道兩人染疾了。頓時大家沉寂下來,尚未查清病因時,也無法對症下藥,靳醫馬上說鏗王先回越州吧。
成鏗咧咧嘴,秦凱知道他心思,這個時候,鏗王決不會離開,看著靳禦醫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一拍額頭,“可是,清明今天沒有跟去六疾館哪!”
一句話提醒了成鏗,看了一眼靳禦醫,四目相對,突然意識到什麽,靳禦醫失聲叫道,“水!”
成鏗這邊已經扭頭下令秦凱等眾隨從除了酒之外不許喝當地的水。
靳禦醫這才仔細問成鏗和清明自今天進了永州城後都幹了什麽,去了什麽地方,吃了什麽東西。成鏗的一天很忙,這時開始有些頭疼惡心發寒,聽靳禦醫問來問去,知道重要,卻難受答不出來,倒是秦凱一直跟著,一一作答。
清明的一天很簡單,到達府衙後,先侍候成鏗洗臉洗手,換過衣裳,隨後在前廳接茶遞茶,得知要住在曹園,趁成鏗巡六疾館之機,帶人趕車先來收拾住房,直到病倒。
兩人共同的地方就是在州府衙裏,吃過茶。
靳禦醫做過疾醫,找到病因病源的意義重大,當即要返回府衙察看,成鏗還能站起來,堅持跟著去。
半夜三更一行人敲打知府大門,要看府裏的井在哪兒,孫簡謨嚇得顧不上換官服,穿著便服,趿著個鞋,從後府跑來,趕快迎進來,指揮府中當值衙役點上燈籠火把,領著去了府中的三口井。
原來永州地處較幹旱地區,整年的降雨量不大,也很少有水災。上次發水還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不像越州等地的習俗,永州的水井大多沒有井沿兒,或者很低。這次發水,府衙的水不深,到膝蓋而已,可髒水卻湧進水井,汙染了水源。
孫謨簡好酒,不吃茶,這些時日用水也是取屋後水缸裏的水,因為見底兒了,今天才第一次汲提井裏的水。知府的幕僚們就沒這麽幸運了,病死了幾個。一看是府衙的井水讓鏗王染疾,孫謨簡立時嚇丟了半條命,再說不出話來。
一行人又回曹園看井,曹翁說因為曹園地勢高,沒有被淹,園中的幾口井也都有齊膝高的井沿,鏗王隻管放心飲用。
找到了最大的嫌疑,靳醫秦凱鬆口氣,催成鏗歇一歇,成鏗讓孫謨簡和靳禦醫明天先去勘查城內各個水井,確定標出被淹過的,派吏各井口演示如何濾水,如何石沙炭層層過濾,然後燒滾後方可飲用。看著孫謨簡傳令各官吏下去,成鏗才放下心來。
折騰一宿,天已快亮,秦凱看成鏗真的累得不行了,催他睡一會兒。沒等睡下,成鏗一陣作嘔,晚飯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這一吐,直吐到把膽汁吐光才停,成鏗大汗淋漓,連呼吸的力氣都似乎吐盡了。
孫謨簡一看,剩下的半條命也快沒了,仰麵倒地不起。靳醫忙著救成鏗,隻好讓另一個鏗王府霍禦醫過來看看孫知府。
天大亮了,和清明一樣,成鏗開始腹瀉。永州知府孫謨簡更嚇壞了,不敢離開,幹脆也搬進曹園,眾官員每日都來這裏辦公,孫謨簡把成鏗按在園中懇求千萬不要出門,這位代皇帝出來賑災的親王要是死在自己任上,他也別想活了。永州府上下無人敢偷懶,早來晚走,夜間也有值班。成鏗上吐下泄,度瘴散、辟溫病散吃了不管用,孫知府現在住在旁邊,一天到晚不時來請示,也沒法偷懶休息。
永州的疫情不容樂觀,靳禦醫說治痢疾的藥作用還算明顯,基本上三天內能停止痢疾,可瘟疫卻難控製。
秦凱問出成鏗想問的問題,“為什麽鏗王不見好?”
靳禦醫搖搖頭,“殿下貴體前一陣欠安,比較虛弱,恢複的慢些。”
“清明怎麽也不好?”秦凱繼續追問。
靳禦醫搖搖頭,“清明淨身入宮早,有些小潔癖,平日又嬌氣一些,對髒東西沒了免疫力。所以這一病,比什麽人都厲害。”
成鏗有氣無力地問,“邘都疾醫馬上就到,不知他們帶的什麽藥。你需要什麽,我馬上五百裏加急,去和皇帝討要。”靳禦醫馬上列了個單子,又診了診成鏗,“殿下堅持吃藥。”然後說去後麵看看清明。
成鏗叫秦凱扶著坐在案前,開始起草給成功的奏折。黎明進來報孫簡謨在園門求見,成鏗喊快叫他進來,“孫府卿,以後不用等,直接進來就行。”孫知府忙答應,然後講了快斷糧的情況。成鏗也一並寫入急奏,封了叫馬上遞送到京城。
大成國在官道上每隔三十裏設有一處驛站,配有正佐兩名驛長和十名驛卒,另有雜役,每站養驛馬三十匹。驛站歸屬司馬司,負責向邘都傳遞軍情災情疫情,是皇帝及朝臣信息的傳遞網絡,大成對其管理非常嚴格,每年都要上報馬匹的健康狀況。情報的緩急分幾層,重要度和迫切度由遞交人在封皮上注明,驛站會按級決定遞交速度。像成鏗親王這種密急直奏皇帝的折子,是最高五百裏一級,就是說,以一天要行五百裏的速度傳遞,到每個驛站都要換上最快的馬到下一站。速度慢了或情報有丟失,懲罰是非常嚴厲的。
永州離越州較邘都更近,成鏗另有一書送給洪知府和越郡節度使,向他們借儲備糧。
大成國目前的稅收主要以實物為主。農為本,倉廩實,十年之蓄為目標,國郡州縣鄉裏六級行政,年末從下而上的實報土地人丁數目,六司和皇帝製定來年預算,年初皇帝行令,級級下達,秋後按令驗收,按令核查,依完成的數量來考核政績。成鏗知道越州南方是兩熟季,早熟的糧食在秋季上交之前可以先用來周轉。動用已入太倉儲糧,沒有至少兩司的批文是不可能的。如今是救急,成鏗隻好在稅糧未入太倉前,挪用出來。
他無權調兵,所以還不敢提向殷將軍借兵來永州。
這邊剛剛安排好,靳禦醫悄悄站在門外,猶豫不敢進來,秦凱看見過去問了,回來告訴成鏗,“清明卒了。”成鏗見清明染疾死去,想想大概自己是熬不過這一劫了,實在沒了氣力,閉著眼睛靠在秦凱懷裏,有氣無力的說,“我還沒娶過親呢。”秦凱心痛得說不出話來,隻有緊緊抱住他。
逍遙痛襲來,成鏗無力去抵抗忍耐,哀哀的要秦凱摟著,第一次在他麵前喊疼,第一次哭出聲來。潛意識裏,早從成衛戰爭開始,成鏗就把留春苑,領地,及秦公秦凱這些人當作自己的財產,他有責任要保護他們,在秦凱麵前,成鏗是要做出個穩重的主人樣子,擔當起責任,掩蓋住脆弱。現在他真的沒有了力氣來做作,隻渴望秦凱那寬厚的臂膀永遠在背後撐著他。
秦凱是第一次聽到成鏗的痛嚎,明白一個兩人一直逃避的事實,鏗王怕是過不去此劫了。看他原來是隱瞞了如此巨大的痛苦,他嚎得他的心都碎了,他能做的隻有緊緊地摟著他,因為他知道鏗王喜歡這樣被他抱著,從小就是這樣,那繃緊的身軀在自己懷裏能鬆弛下來,睡夢中的呼吸在他懷裏能平穩下來,他多麽想在他的懷裏,他的痛苦能緩解些。
成鏗也是第一次看到秦凱流淚,兩個人的淚水流在一起的那瞬間,成鏗被激發了巨大的責任感,他不能放棄,他要奮爭。他從秦凱眼中看到了絕望,他不允許,他要讓他的人永遠有希望,沒有盼頭,那就真的死了。成鏗抬手擦去秦凱的淚水,喃喃道,“我還沒生過兒子呢。”秦凱聽了更是傷心欲絕。成鏗強笑道,“我得生了兒子才能死。”
秦凱點頭,“我馬上去找媒官,今晚就成婚。”他永遠都是成鏗說什麽,隻要為鏗王好,什麽都照辦。成鏗真的笑了,“那個來不及了。我也沒有力氣。”
“清明。”聽成鏗這一聲輕喚,秦凱心裏一酸,“哥兒,清明不在了。”成鏗閉了眼,“嗯,我是叫黎明。”成鏗這幾天雖然痢疾拉得四肢快抬動不了,頭腦卻是不停的在動,一直在想還有什麽能做還沒做到,記起來時和靳禦醫一起搜集的各類偏方,都是清明記錄下來,現在讓黎明翻找出來,叫另一個鏗王府的霍禦醫帶上秦凱,按照方子,開始收集藥材,他要按方一一試試。他要努力活下去,人如果不自私,不為自己著想,那他不是無私,而是可悲可憐。
第二天秦凱不得不放下成鏗,出門進山去采藥,不由大罵龔逍遙,若不是他失手,殿下如何能體弱到染疾,又罵隻會說嘴的紐三郎,急用得著他的時候卻不知去向。
成鏗叫黎明侍候起來,孫知府進來上報災情。大水已退去。因為城中疾疫,災民少了,但聚在永州城中仍有三萬之眾。加上原住居民,染疾者達七萬。每天都有死人,因為缺糧,有些奸商趁機哄抬糧價,饑餓的百姓開始打撈泡在水中牲畜屍體食用,又造成新一輪的瘟疫,孫知府,成鏗和禦使,趕快下令禁止食用死了的牲畜,同時盡快收屍,一時無法入斂,人畜屍體拖到城西大坑內一起焚燒。惡臭飄滿整個城郭,陰森恐怖。
兩人聯名的折子抵達邘都時,成功旨意已擬好,傳旨開太倉救饑饉,嚴令控製糧價。有了皇帝詔書,成鏗提議孫謨簡從嚴懲治奸商,殺了一兩個以後,沒人再敢提價。
靳禦醫一直在疾館救人,不幸染上瘟疫,硬撐了幾天,終於躺倒,此時霍醫和邘都的疾醫也回天無力。秦凱見成鏗痢疾越來越重,急得跳腳,四下通過羊坊發貼,終於叫來了紐襄,乍一見成鏗,紐襄嚇壞了,成鏗已瘦成骷髏一般,臉色灰白,拉血幾天,坐都坐不住了。
紐襄帶著老君神明白散,趕快吃下,也沒什麽作用,看完那些偏方,說繼續試下去,又說當地瘴氣也會造成瘟疫,要用當地藥克製,成鏗吃什麽吐什麽,能留在肚裏的隻有清酒,隻好吩咐秦凱繼續用酒維持,自己上山半天,采了些藥,成鏗指著兩三種說這些都試過,不管用,指著要試其他幾種。紐襄原本是想在其他病人身上試試,看他的樣子,明白他的心思,也知道他沒有力氣來和自己爭執,當即二話沒說,開始熬藥,讓他和其他病人先吃吃看。紐襄和霍禦醫一起配了十三四種藥方,找到找到用大黃最管用。神農本草經記載,味甚苦澀,色至濃黑,藥至勁利,粗者便不中服,最為俗方所重,將軍之號,當取其駿快也。這大黃湯不僅治痢疾,連染上瘟疫的病人喝了都有效。於是急報傳達各處,廣集大黃。
紐襄馬上動手單給成鏗配藥,將大黃研末,浸在酒中半日,再煎煮收湯,每頓讓成鏗服下兩盞。霍禦醫見成鏗依然留不住進食,吃吃吐吐,極消耗體力,建議先灌腸惡治兩次。張仲景灌腸治療,大黃研末,拌入蜂蜜熬稠,搓成長條塞入。痢止,再服黃芩湯和之,以徹其毒。
黎明幫著紐襄霍禦醫搓蜜條,突然想起什麽,跑去拿了個玉匣回來,“清明囑咐過,這是給鏗王的蜜丸,睡前服用,這幾天忙,我都忘了。我曆來不善記事,不如紐公子拿著吧。”
紐襄接過來,打開一看,匣中是十幾顆棕色小丸,散著淡淡的香味。紐襄湊近了聞聞,遞給霍禦醫。霍醫也聞了聞,拿了一顆仔細看了一番,問黎明,“這是治什麽的?”
黎明回憶了一下,“都是清明經手,我也不清楚,強身健體的吧?”霍禦醫把把藥丸放回去,蓋好匣子,看了一眼紐襄,“我怕和大黃藥性相抵,暫緩兩天。紐公子先收著。”
永州大災難是大成國曆史上少有的一次天災,朝野震動。成功因為自己的吳總管亂政,被三公九卿三天一本五天一折的進諫,比如安境表奏七政,息兵休戰,不求邊功。公平執法,皇親國戚與平民百姓皆一視同仁。宦官不得幹政。精簡稅目,廢除苛捐雜稅。皇族或外戚不得擔任州郡官。皇上應禮賢下士。皇上應虛懷納諫。
成功早煩透了,借機轉移注意力,先下了罪己詔,凡是永州成鏗孫謨簡來的奏報,一概當日批閱,安王二相拋卻隔閡,協力六司賑災。邘都中樞盡了全力,毫無指責之處。當然這中間暴露出機製的薄弱點是將來要改進的。
孫謨簡及永州府在水災初期,試圖隱瞞災情,以致造成後期的失控,成鏗知道他盡力了,一連幾個表章為孫知府陳情,成功念其後來的行動,將功贖罪,無賞無罰。
成鏗王此番名聲大振,邘都一片讚譽之聲。鏗王府在永州損失慘重,鏗王自己差點喪命,靳禦醫,清明,四名護衛,七名隨役,都沒有逃過此劫。眾臣聯名要成功褒嘉鏗王。
成鏗王舍生救治永州百姓,孫謨簡等將成鏗王比做神農嚐百草,鄉老感恩戴德,上書要尊成鏗為永州王。成鏗哭笑不得,在衛州的時候就有愚民罔自封他為王,永州也如此。鬧這麽大動靜,肯定傳到成功耳中。
成鏗來永州之前就病歪歪的,痢疾到拉血,卻生存了下來。大家都讚鏗王力救百姓,積了陰德,閻王不忍心收他。霍禦醫卻提出不同的想法,不敢當麵提出,悄悄告訴了紐襄。
霍醫讓紐襄把那個玉匣拿出來,“紐公子再聞聞。”紐襄此番用上十二分的精神,細細聞了半晌,“人參,茯苓,有當歸川芎,還有黃芪都是進補的好東西,應該還有肉桂白芍,可以給鏗王吃呀,”漸漸臉上變色,“照山白,山野煙,配以木香遮掩味道。”
霍醫鬆了口氣,“我嚐了嚐,還有烏頭。我一直藏著,沒敢拿出來。”兩人對視半晌,誰都不願說出自己的結論,喚黎明前來問話。黎明說是向秀黃門從邘都帶出來,皇帝知道鏗王的體弱多病,有貢品好藥,賞賜下來,在泰山時交給清明的,讓悄悄給鏗王吃下,不必讓他知道。
紐襄點頭,“難怪鏗王從泰山下來就一直病著,原來是中毒。萬幸的是,烏頭,山野煙,都有止瀉功效,沒殺成他,反救了鏗王一命。”
霍禦醫還想再審黎明,紐襄卻是心知肚明,成鏗王信任清明,而清明自己並不知道在給鏗王下毒。隻道是皇帝疼愛同胞弟弟,誰會想到賜給他的補藥竟是毒藥。紐襄秦凱這一路一直以為是在塗州桐縣時,成鏗從馬上摔下來而不舒服,再加上手抖,誤以為散心功加重,竟都沒往別處想。
如今清明已死,黎明毫不知情,紐襄將此事按下,隻一再叮囑秦凱看緊成鏗的飲食。秦凱正為自己的疏忽懊惱,聽紐襄這麽一說,拉了他私下說,“他那身子板兒還能經得起幾次這樣的遭踐?紐公子,你給指個路,我帶他隱居去!咱不幹了!”
紐襄皺了皺眉,“不幹了?這倒像是他的口氣呢。”見秦凱低頭不語,歎口氣,“你別跟他提這下毒一事,少些事端。唉,何去何從,哪裏是你說的準?”
秦凱想想躲起來確實不太可能,“可是,皇帝是非置他於死地才肯罷休啊。難道就這樣坐以待斃?”紐襄搖搖頭,“現在的狀態其實是最有利的。四處奔波,雖然辛苦些,但不禁錮在一個地方,有什麽危險,逃起來也快。大家在飲食上多注意吧。噢,還要當心刺客。”
永州大災還未消停,另有奏本報蜀地大旱,又遇蝗災。成功則令成鏗先不要回越州,從永州直奔災區勘查。沒過兩天就有本子參他濫殺術士。正不知因由,成鏗的奏本也進京,原來是太常伺占卜,筮言蝗災乃上天懲罰,蜀人要犧牲小兒祈禱接受天罰,不適合有任何作為,成鏗不信,下令火攻除蝗。想起這些人借易經之名,妖言惑眾,與草菅人命無異,幾乎害了秦吉祥的命,過後便起草奏折,建議成功考慮律法,易經用於解釋陰陽五行存在轉換,不得預言未來蠱惑是非。
成功正被各種各樣的天災鬧得頭疼,已經聽到什麽天相喻儆的謬言,借成鏗這個折子,下旨嚴懲術士,還連帶狠狠打壓了反對聲音。
看來留著成鏗不一定是壞事。成功有些慶幸那些毒藥沒有殺死成鏗,清明已死,無從判斷是因為沒有下成毒,還是因為劑量不足,還是他命大。
成功不情願地承認成鏗真是命大,不情願地決定就此放手,如果他能這樣為自己效力,還可以誘導利用,何樂而不為呢。
成功拿起眾臣要求嘉獎成鏗的折子,斟酌一番,去養頤殿和成瑞商量。成瑞卻提起成鏗的婚事來了。又有安境等一眾臣子追問嘉獎鏗王一事,成功這才詔書天下,並賜京畿百裏,以及加大了正在建造的邘都鏗王府的麵積。
尹州大旱,大饑,民相食,陳承德起兵劫了官倉。成鏗領兵征討,陳承德據水寨抵抗,成鏗向安邊求助,安邊派手下善水戰的劉俊義領一千水兵援手。成鏗並不戀戰,此番目的是盡快平息,災區急等這批糧食。因此成鏗答應繳械後從寬,陳承德反悔,索要金銀,故意拖延,成鏗指揮進攻水寨,陳承德戰敗,火燒糧食,成鏗領人撲救,損失近半,成鏗是挨過餓的人,最痛恨踐踏糧食,一怒之下,下令把陳承德及近千從眾全部殺掉。劉俊義建議拴起來推水裏淹死,成鏗怕汙了水源,隻叫全部砍頭和亂箭射殺,堆山澗裏,推石埋了。自己先押送賑災糧食到尹州。消息傳到邘都,大家聳容,成功暗歎成鏗心狠,雖然讚同他的做法,耐不住幾個禦使合參鏗王濫殺婦幼,提醒皇帝,成鏗是代皇帝出巡賑災剿匪,處理不當,損害的是皇帝的聲譽,在此事上皇帝不得姑息。成功這才明旨申斥成鏗一番,降爵為郡王,罰俸半年,剛賞的京畿封地也被收回沒官。
死而不亡者壽
道德經三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