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日匆匆,轉眼成鏗已到京城快兩年了,這天和成立成果從春和園出來,抬眼看見門口遠遠卻有一人一馬站著等著。
成鏗愣了一下,轉身說,“七哥,九哥,我突然想起一招要和王劍士商討,你們在大學給我請個假吧。”
一聽新劍招,成立馬上問,“什麽好糟,山使給我看看?”
成鏗紅了臉,“隻是個想法,還不成型,等練好了一定和七哥過招。”
成果逗他,“有幾招以後,你可以幫老王多招幾個學生了。”
成鏗低頭不語。成果拍著他的肩笑道,“我可是認真的,你得幫幫老王呢,他就你這麽一個學生,過兩天就沒飯吃了。”
成鏗忙笑著點頭。成立成果這才叮囑兩個侍衛隨從盯緊小心侍候,說說笑笑上馬走了。
成鏗看他二人走遠,才轉身朝那人走去,到了跟前,一句話不說,張開雙臂緊緊抱住。
紐襄略有些吃驚,“殿下,”扶住成鏗雙肩,盯著他眼睛問,“殿下在京中還習慣?”
成鏗垂下眼,點點頭,先問候了紐釗義。
紐襄看成鏗這兩年長高了快一頭,幾乎和自己差不多高了,肩膀也寬廓了,已經從少年成長到了青年,心裏高興,注意到成鏗臉上還沒有完全退去的青紫,指著問,“這是打架弄的?”
成鏗搖搖頭,咧嘴笑問,“你怎麽來京城了?”
紐襄說,“路過看看殿下,順便給殿下慶生啊。”
成鏗點頭拉著他的手,“咱們進園子裏說話,給你看我學的劍術。”
紐襄一揚眉,“好啊。”
兩人牽馬複又進園,成鏗將紐襄介紹給王伯茲,紐襄看成鏗和王劍士對練,不由笑著點頭,“二位都是別具一格,倒也自成門派呢。”
王伯茲不服,“你別說閑話,下場子來試試。”紐襄點頭,“我不如殿下勇猛,咱們點到為止。”兩人交手,都走沉穩路數,成鏗還沒看出什麽,這邊已經收式,互敬對方,約好明天再切磋。
成鏗和紐襄出了園子,成鏗說,“我得回宮裏兩個時辰,等太子那邊事兒完了,咱們去劉府再聚。”
紐襄答應,從行囊裏拿出兩個木盒,“這是我路上偶遇的兩件稀罕物,送給殿下慢慢用。”
成鏗打開盒子,原來裏麵各裝一隻草藥,成鏗認得一隻是靈芝。
紐襄說,“這隻是天山上采來的,高山寒處生長時間長,主要靠露水滋潤,功效比其他靈芝強。”
“那個是北疆鮮參,”紐襄說,“神農本草經中記載,人參補五臟,安精神定魂魄,止驚悸除邪氣,明目開心益智,久服輕身延年。這般小兒胳膊大小可是有幾十年參齡呢。這兩樣都是強身壯體的,靈芝呢叫廚房燉了吃,人參泡酒喝。”
成鏗謝了他,依依不舍,隻是不敢再誤成功的時辰,趕快上馬進城。
紐襄看他眉宇間略露出淡淡的憂傷,人也沒什麽精神,正如他一直擔心的,以成鏗的性格和閱曆會難以適應,可沒想到他會這般鬱悶。看他策馬遠去,想著晚上再仔細問問清楚。
成鏗回到皇城來,先到了養頤殿,成瑞剛剛從朝堂下來,何總管正侍候著喝湯。見成鏗來了,讓他也坐下喝。成鏗謝賞。父子倆靜靜的吃完,漱了口,成鏗扶著移至榻上坐好。成瑞笑問,“你今天如何有空過來?”
成鏗道,“待會兒要去東宮見太子哥哥。隻因紐太傅的公子來邘都,”成鏗將那靈芝拿出,“三郎說這是天山上采來的,功效更強,趕著先給父皇送來。”
成瑞接過來,端詳不語。
成鏗不解,忙補了幾句靈芝的好處。
看成瑞仍是不語,何總管笑嘻嘻地插嘴道,“難能殿下如此孝道。莫不是剛才陛下那湯好喝?”
成瑞這才抬眼看了眼何總管,將靈芝遞過去,“老十說燉湯好,你拿去做吧。”回頭對站在邊上的成鏗說,“晚上你再來,我們父子就嚐嚐這天山靈芝湯。”
成鏗歡喜點頭答應,又說,“紐公子還有棵鮮參,兒臣見父皇這裏不缺參茸,”嘻嘻一笑,“兒臣自己留下了。”
成瑞微微一笑,“紐太傅在哪兒呢?”
成鏗低頭想了想,紅了臉,“忘了問紐先生在哪兒。晚上再見到紐公子一定不會忘了問。”
成瑞點點頭,“你先去吧。”
成鏗施禮告退。
成瑞突然想起,“這個紐三郎我沒見過,你明天帶來我看看。”
成鏗答應著退下,趕快到東宮成功處。
韓太傅也在,成鏗恭恭敬敬施禮,方坐下說在皇帝處吃過午飯,故而來遲。
見韓太傅正和成功討論尊禮教化的重要,便坐在邊上靜靜的聽。
韓太傅說,“孔子曰,明德,親民,止於至善。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要親民,要仁政,就要以禮治民。民之所由生,禮為大。非禮無以節事天地之神,非禮無以辨君臣上下長幼之位,非禮無以別男女父子兄弟之親,昏姻疏數之交。君子以此之為尊敬然。然後以其所能教百姓,不廢其會節。”
成功點頭,“天子作民父母,書曰,德惟善政,政在養民。黎民懷之,才如喪考妣。建官惟賢,位事惟能。重民五教。惟食喪祭。惇信明義,崇德報功,垂拱而天下治。”
韓太傅見成功同意自己的建議,便進一步說,“臣以為教人向善為本,典禮為輔,治國而無禮,譬猶瞽之無相與。”
成功低頭想了想,“太傅所言極是,孔子曰,明乎郊社之義、嘗禘之禮,治國其如指諸掌而已乎!”
韓太傅大喜,“殿下賢明,以之居處有禮,故長幼辨也。以之閨門之內有禮,故三族和也。以之朝廷有禮,故官爵序也。以之田獵有禮,故戎事閒也。以之軍旅有禮,故武功成也。”
成功也笑道,“故此,宮室得其度,鬼神得其饗,喪紀得其哀,辨說得其黨,政事得其施。”
成功看了一眼成鏗,“太傅之言,你可明白?”
成鏗點頭,“明白。隻是。。。”他抿了抿嘴,不知從何開始提問。
“隻是什麽?”韓太傅常和成鏗探討,知道他喜歡提問,便追問,“鏗王殿下可是要問如何教人尊禮?”
成鏗點了點頭。
韓太傅笑道,“殿下肯定記得,夫禮始於冠,本於昏,重於喪祭,尊於朝聘,和於射鄉。此禮之大體也。”
成鏗答對,“當然記得。”
韓先曆見成鏗不肯接下去,淡淡笑道,“古之王者建國君民,教學為先。先人有言,人之性也,善惡混,修其善,則為善人,修其惡,則為惡人。”
成功點頭插言,“韓太傅所言,人之性,善惡,”
“惡。”成鏗不等成功說完,接了過去。
成功一揚眉,“為什麽?”
成鏗從小自己經曆了拋棄背叛打壓,到京城有過之而無不及,他認為人性冷漠自私。對領地及其他地方的黎民是臨下,有同情心肯施與,但不主張教化。見成功問,便搖搖頭,“自古有則有治,建國君民,政治為先。”
成功看了一眼韓先曆,搖頭,“韓太傅教人尊禮在先,仁政在後。你隨韓先生兩年,都學了什麽?”
成鏗爭道,“古人雲,政者正也。君為正,則百姓從政矣。君之所為,百姓之所從也。君所不為,百姓何從。正己而後政人,以禮樂履中蹈和,躬脩於上而萬民景從,百姓所從而已,何須都像士子般教化。”
韓先曆說,“鏗王殿下此言不妥,那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
成鏗堅持道,“民知書而德衰,知數而厚衰,知券契而信衰,知機械而實衰也。巧詐藏於胸中,則純白不備,而神德不全矣。凱弟君子,民之父母。誠於中,形於外,君王可以,百姓如何做到。何以達於禮樂之原,若不知原,學不像,反而有害。”
成鏗堅信厲政,因為人性的冷漠自私,讀書人更會濫權。他相信血統,高貴血統的人不管經曆如何,都仍是高貴,比如他自己。低賤的人讀書再多也不會改變惡行。他讚同貧窮出誌士,但這個誌和高貴人的誌不同,不是不可以用,但不能重用。
韓太傅尊儒,堅信聖王,反對專製與殘暴,主張仁政,推己及人,凡武之興,為不服也,文化不改,然後加誅。“商鞅之法亡秦,察於刀筆之跡,而不知治亂之本也。習於行陳之事,而不知廟戰之權也。”
成鏗不以為然,“那孔子講禮樂教化,不過是對施政者而言,難道錯了不成?”
成功氣得拍著案幾,“你以為你多讀了幾本書,就可以把天下讀書人看在眼底?就可以評判書中對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成鏗聲音也高了些,“不是所有書都是對的。”
成功指著他,“你,出去!”
成鏗擰著頭,出去就出去,扭身就走。
成功跟著道,“出去趴好!”
成鏗隻有苦笑,忘了成功是不會輕易放過教訓他的機會。
韓太傅講情,成功才減了幾板,把成鏗叫回殿上,問他,“知道我為什麽打你?”
看著成鏗咬牙閉嘴一臉的不服氣,成功搖頭道,“我們在這裏和韓太傅各抒己見,哪裏就是你一個人說的對呢?我看你就是個不敬長不尊師的狡詐陰險之輩。還講什麽治國平天下。”
成鏗明白,成功這次不是氣他的觀念,而是氣他對韓太傅的態度,自己是有些任性,一股壓不住的火氣,頂著他不管不顧,說些氣話,恨自己幼稚,心裏有些慚愧,低了頭,“我知錯了,太子哥哥。”轉身向韓太傅空首行禮,“太傅,梅璐失敬了。”
韓先曆忙拉住,“殿下才思機敏,又很用心,隻是年輕,資曆淺些。”笑著向成功說,“臣下先替鏗王請令,太子殿下讓鏗王多些行走閱曆的機會。”
成功微微一笑,“老韓你自己悶的慌吧?”
韓先曆紅了臉,訕訕的笑說,“太子慧眼,一下看穿了。”
成功點頭,“我不能白白讓你丟這個老臉,想去哪兒溜達,跟我說一聲。”瞥了一眼成鏗,“就依你,帶上鏗王吧。”
韓先曆躬身謝了,忙拉了成鏗一起出來。見離東宮遠了,才慢下來,想了想,對成鏗說,“剛才擅自請令,殿下勿怪。”
成鏗搖搖頭,“先生說的對,成鏗願意和先生出去閱曆。”再次為剛才的魯莽致歉。
韓太傅輕輕歎口氣,“紐太傅也是我的老師,殿下跟他太早了些。”
成鏗不解追問,韓先曆不想再說,兩人來到太學正殿。
韓太傅請成鏗上坐,成鏗摸了摸屁股,苦笑著搖搖頭。韓先曆便陪他站著說話,成鏗哪敢,按著韓太傅坐下,“大學之禮,雖詔於天子,無北麵,所以尊師也。弟子事師,敬同於父。”韓先曆見他如此,便不再堅持。
韓先曆說,“殿下為編史之事,建議廣集天下學士,確實也來了不少,可良莠不齊。”韓先曆搖搖頭,“有大學問的人是不會應榜的。”笑道,“身價高,麵子大,要去請,還不一定請得到。所以我是想出門尋訪名士大家。”
成鏗點頭,“我願意隨先生出門。”
韓先曆點點頭,“這次我們出門做暗訪吧,深藏不露的人才是大家。另外,有名的學館可以先去看看。紐太傅當年在京都的學館可是風光呢,如今朝上仍有眾多門生。”
成鏗笑問,“那先生為何不開館收徒呢?”
“我?”韓先曆搖搖頭,“哪有說開館就能開館的呢?”
成鏗說,“先生交給我去打理,開館那天,先生隻管來開講就是了。”
韓先曆看了他一會兒,有些猶豫。成鏗知他有心,笑道,“先生放寬心,隻要先生點頭,兩個月就開館。”
韓先曆一笑,不置可否。
成鏗從太學出來,看天已不早,趕緊去養頤殿。見了成瑞,興奮的說起要和韓太傅出門訪賢,成瑞點頭讚許,“好,你也大了,正是該出門見世麵的時候。”
正說著,何總管報說靈芝湯已經燉好,端上來請父子二人嚐嚐。
成瑞嫌燙,放一邊說涼些再喝。成鏗因為和紐襄有約,不等涼就請準先吃了一小碗。
成瑞笑咪咪的看著他吃完,說道,“你還小,不該吃太多這類瓊珍,今天隻給你嚐嚐而已,那參茸也不能多吃。”
成鏗點頭,“參拿回去泡了酒,不會吃過量。”皺了皺眉,“這個靈芝苦的,不吃也罷。”
成瑞哈哈笑了起來,“真是個孩子,隻喜歡那些甘甜的。”看了一眼何總管,“我那碗涼些了嗎? ”
何總管笑道,“陛下還是趁熱喝好。”又道,“殿下要會紐公子,先放了吧。”
成瑞這才記起來,點頭柔聲說,“好孩子,去吧。”
成鏗謝了父皇,叩首起來。成瑞拉著手仔細看了兩眼,輕輕摸了摸眼角還有些青紫的傷,象是自言自語,“你是我的兒子。”
成鏗一愣,不知成瑞為何說出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點點頭,“是,父皇。”這才告辭出來。
晚上,成就陪著成鏗來到劉府,成鏗介紹紐襄二人認識,成就對紐太傅還有印象,對紐襄禮貌有加,劉家三姐妹都來作陪,也不用鼓笙,落雁叫了兩個女弟子在廊下低低的吹簫撫琴助興,六人說笑著用過晚膳。
趁成就出去淨手不在的功夫,紐襄握住成鏗的手問,“殿下有心事?”
成鏗垂了眼搖了搖頭。
紐襄柔聲說,“殿下可以跟我講。”
成鏗咬著嘴唇終於忍不住,臉埋在手裏抽泣起來。
紐襄輕輕歎口氣,“殿下,男子漢,不哭。”
成鏗抬起頭,淚水已幹,“越州我是回不去了,是不是?”
紐襄不知道如何回答。
成鏗當然清楚,憋了很久的話隻有在紐襄麵前能說,可是也隻能說說而已,何必把自己的苦楚讓他人負擔,又沒有辦法減輕自己這邊半分。成鏗打定主意,長長呼出口氣,才強做笑容說,“邘都哪兒都好,就是冬天太冷。”
紐襄再次握住成鏗雙手,“放寬心,最不濟就是和我雲遊去。”
成鏗眼角帶淚,咧嘴大笑,“好,一言為定。”
等成就回席,聽他二人正談論怎樣洗冷水澡才能適應北方的冬天,成就不經意的提起不光是冬天要適應,屁股常挨板子也得要適應。
紐襄心裏一揪,抬眼詢問,成鏗隻微微搖搖頭,打個岔兒過去了。
成鏗轉了話題,說起韓太傅要開館收徒一事,知道紐襄曾打理過紐釗義的學館,所以今天才一口答應了韓太傅。
成就點頭,“韓太傅德高望重,早就應該開館了。”
紐襄卻低頭不語。
成鏗道,“開館需要有人幫襯打理,否則一團亂也不能持久,韓太傅一直沒有得力的人選,一直留心尋找有過閱曆的人。”說完把眼盯著紐襄。
誰知紐襄搖頭,“我這人不願走回頭路,幹過了,就不願再幹。”
這是什麽狗屁理由!成鏗有些不喜,笑道,“三郎閑雲野鶴般人物,自然不願意幹這些俗事。”
成就嘟囔道,“潛心施教,使經典得以正統承傳,培養人臣,哪裏是俗事。”
成鏗聽了扭頭笑問,“五哥願意幫韓太傅?”
成就猶豫了一下,“能知道幹什麽就行。”
成鏗回頭看著紐襄。
紐襄被二人盯得不自在起來,他知道成鏗要什麽,無奈隻好說,“你們倆不用一唱一和,跟我紅臉白臉的做戲。我在邘都還可以留兩天,然後去辦事,來去三個月吧。”
成鏗笑了,“五哥,讓三郎住你府上,我要審他兩天兩夜。”
紐襄嚇得直擺手,“不用不用,我都寫下來。”
成鏗哪裏肯聽他的,誰知道下次見他是什麽時候。
當下向劉家姐妹辭了,押著紐襄到就王府,書房裏點得燭火通明,成鏗成就書案一邊一個,讓紐襄坐中間持筆,從選址到集資到招徒到安排課程到聘請教官到嘉賓專題,一一列舉,詳細討論。直到寅時,三人才草草睡了一會兒。
天一亮,成鏗就催著二人坐了車出門選館址。成就認為太學堂附近是首選,不隻是韓太傅來去方便,而且生源集中,館名易傳播。成鏗則認為春和園附近,甚至園裏更好,學館不隻是學館,還是會館,春和園現在隻是騎射的地方,那些子弟們也需要個禮樂的地方。
紐襄兩邊都同意,成鏗不放過他,追著問,“紐先生的學館在什麽地方?”
紐襄看了他一眼,“太學邊上。”
成就麵露得意。成鏗便不再爭執。馬車在太學堂周圍幾個街區轉了轉,有兩三處還不錯,記下了再訪。然後三人去見韓先曆。
韓太傅沒想到成鏗居然已付諸行動,暗暗感動,聽了他們的計劃和幾個館址,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說道,“昨日早時曾和鏗王殿下講尊禮講教化,以仁義之術教導於世,不免於儡,身猶不能行也。又況所教乎?是何則?其道外也。是故聖人之學也,欲以返性於初,而遊心於虛也。達人之學也,欲以通性於遼廓,而覺於寂漠也。若夫俗世之學也則不然,內愁五藏,外勞耳目,乃始招蟯振繾物之毫芒,搖消掉捎仁義禮樂,暴行越智於天下,以招號名聲於世。此我所羞而不為也。”
看幾個年輕人都盯著他認真在聽,韓先曆接著說,“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看了看成鏗,“殿下,何為格物?”
成鏗遲疑了一下,“先生可是想說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唯於理有未窮,故其知又不盡也?”
韓先曆微笑點頭,“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何為本?格物也。比如,天有四時,春秋冬夏,風雨霜露,無非教也。何以知春秋冬夏,風雨霜露?我所言教化,從知本教起,要格物,凡願讀書之學子,無論出身,無論貧富,研學物本,學成不為仕途,在傳本,傳世人百姓物本,從根本上普化,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一年之計,莫如樹穀,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終身之計,莫如樹人。一樹一獲者,轂也,一樹十獲者,木也,一樹百獲者,人也。我辦學堂,茍種人也。”
聽了韓先曆一番言語,三個年輕人麵麵相覷,原來韓太傅是這番想法,難怪這學館一直建不起來。成就馬上就想退出。
成鏗也猶豫,不是不肯幹,他理解韓太傅,跟了他兩年,如何能不知他的理想,隻不過這理想太過宏大,成鏗都知道不太可行,更何況韓太傅,所以才一直沒有開學館。可是,看著韓先曆花白的鬢發,低頭想了想,既然答應幫他,就要先邁出這第一步。
扭頭看了一眼紐襄,看他眼中閃過一絲激動,知道他願意,心裏暗笑。這第一步,要的是人力和物力,讓他出力可以毫無保留,其他人力呢,除非,他想到成功的助農政策,能說動成功準許助學嗎?他記起整理史籍時看到成功立為太子前的一份折子,講到一點就是全民教化,加上今日早時和韓太傅的一番對答,他不敢肯定成功會全力支持隻教物本,多少倒可以用來說服爭取他一下。隻是這資金來源,不是他成鏗一人能承擔得起。
紐襄果然興奮起來,大讚韓太傅,叨叨了一陣貧窮出誌士等等,然後提出南郊建館。韓太傅點頭同意,南郊是首選,地廣價廉,但卻是南下幾大州縣的必經之路。於是三人複又出城,在南門外轉了一陣,趕在天黑關城門之前才回來。
一天下來,三個人累壞了。回來路上就在車裏睡著了。一進就王府,紐襄又精神起來,開始說起在南郊看到的幾處館址,如何設計施工等等。
成就早沒了興趣,要去睡覺。成鏗從去的路上就開始籌劃,想了一半天了,心裏有了一些主意,想要好好睡一覺,明天再去南郊,定下館址,才能具體設計。
紐襄不答應,“你們昨天審了我一宿,我還有很多沒講呢。”
成鏗看著他,有點兒想揍他的衝動,斜眼看著他問,“你當年是不是就有這普學義學的想法?紐先生沒同意,你就扔下他自己雲遊去了?”
紐襄被他一語道地,笑了,“偏你鬼機靈,怎麽猜到的?”
成鏗暗道,從你那年批評時政開始。搖搖頭,不去理他,自去睡覺。
紐襄看這兩位皇子隻熬了一夜就都趴下了,暗罵了幾聲,也沒辦法,自己坐在燭下又琢磨了半宿,才睡了一會兒。
第二天一早,成鏗打發萬分不情願的成就陪著紐襄去南郊,或買或租,先將館址定下來,自己來跑人力和資金。
成鏗先找安邦幫忙建館,安邦扭捏了一陣,同成鏗合夥兒做了一陣生意,安邦滿腦子都轉的是錢,這種賠錢賠力的事,實在不願做,礙於成鏗命令,反正也閑著,隻好答應。成鏗拉著他去拜訪他的幾個閑散富貴朋友,都答應出錢,他們的大名會刻在學館的碑石上供學子們仰拜,成鏗還死賴著連哄帶唬地要他們每人府上出一名仆役,在學館裏打雜。囑咐安邦繼續找朋友出錢出力,自己攻下一目標。
於是來找安境,安侯很痛快,點頭鼓勵幾句,便掏出五千白金,但堅決反對刻字留名,還讓兩個幼子安健安全去學館幫忙,另撥四名家仆。
大司空府去得熟了,歐陽祁縝見他這次來,竟不是什麽稀奇古怪的想法,卻是要辦學館,因為以前和韓太傅有過不睦,先是不肯,看在成鏗麵上,轉念一想,或可借機改善和太傅的關係,便答應了三千。
成鏗知道王璨摳門兒,找王丞相隻是請他去授課,搬出韓太傅那篇大道理來,王丞相耐不過成鏗的死纏,笑著點頭答應了,先定下開館那天來講第一課,以後一月一次。
溫儉良曆來不喜讀書,聽成鏗來意是要辦學館,頭都快搖下來了。
成鏗笑著拍打他,“你除了逛妓爬牆,還什麽上心呢。”
儉良也笑,“我怕和讀書人交往,來不來就掉些書袋,我聽不懂,要都像你這般知趣兒也行啊。”
成鏗收了玩笑,“說正經事吧。學館邊上要建幾個驛館,簡單實用型,隻為那些家境貧寒的學子有個落腳的地方,我想請你去管理,不得嫖娼賭博酗酒,要保證驛館幹淨和安靜。”
儉良斜楞著眼,看了成鏗半天,“你說幹這檔苦差事還沒進項?”看成鏗點頭確認,又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記著,你欠我的人情。”
成鏗笑道,“你這一筆筆的倒算得清。我待會兒去見太子,看他能不能挪些助農的時日來助學。”
儉良雙手一拍,“還提助農,大家都埋怨死你了,你這皇子殿下親自動手不說,我們誰也別想再偷懶。”
成鏗嗤笑,“承認偷懶了。”
儉良搖頭,“誰都知道稼穡之艱苦,可不用每年都去,還要三個月!”
成鏗搖頭,“人生在勤,勤則不匱。”停了停,見溫儉良不以為然,便笑道,“我現在不敢保障,要是能說動太子減你一月,你該怎麽謝我?”
儉良認真想了想,“我帶你去找更年輕更風騷的。”
成鏗哈哈大笑,“好,一言為定。”
怎麽和成功提起倒是費了成鏗一番心思。去東宮路上一直在考慮,先要恭維一下太子哥哥早年的高瞻遠慮,昨天的諄諄教導,再從成績招學士編史開始,到子弟抱怨農夫艱辛,不妨從助農改成主張勸耕桑,以足衣食,或到太學助學,可以先到學館實習,成鏗沒有刻意強調韓太傅的本義,反倒延伸到格物知致誠意心正,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韓太傅的學堂隻教人向善,隻齊八政不傳六藝,如果有可造之才還可以推薦到太學。
成功對這種學堂很感興趣,沉吟道,“飲食為上,衣服次之,事為百工技藝,異別五方用器不同,度丈尺,量鬥斛,數百十,製布帛幅廣狹。八政不逆,九德純恪。”
成鏗驚歎成功能隔兩層看透人的本事,讚同道,“故八政一曰食,二曰貨。孔子曰之所重民食,此其所長也。及鄙者為之,以為無所事聖王,欲使君臣並耕,悖上下之序。太子哥哥要大家夥兒助農,讓子弟熟知稼穡艱辛,才會善政愛民,不過鄙者勞力,治於人,勞心者治人,弟子們從師韓太傅,學習八政,可以治人,倒比三個月勞力所獲更多。”
成功其實也感覺三個月長了些,心裏清楚子弟們沒有幾個真正動手的,隻是騎在上麵下不來。如今成鏗提出助學,一口答應,不僅答應,還給了兩個月的時間。
成鏗萬分感謝,心想不知多少人要高興得跳起來,如果真得像儉良所言,這麽多人怨恨他,這也是補償他們,為自己積點口碑吧,誠心誠意向成功躬身言謝。
成功看著成鏗,也喜歡,終於看到他能從更高一層著想,孺子可教矣。於是問他,“你資金湊得如何了?”
成鏗答道,“資金總是需要的,等開了館,人多了,需要錢的地方會更多。”
成功一笑,“剛才是訴苦,現在又哭窮了。”
成鏗嘻嘻一笑,“不敢,太子哥哥每年有兩千白金就行。”
成功揚眉,“隻要兩千?”
成鏗忙道,“太子哥哥不好出大頭,有一點兒以示支持就行了。”於是大致講了講何人出了多少。
成功知道紐釗義那種導而不教的做法,實是源於無為的理念,所以隻要成瑞在位,大學的管理是不會改變的。貴族子弟原來是不予廟堂官職的。成功攝政後,開始啟用這些人,肯上進賣力氣的安穩這一輩兒,太年輕,沒有經驗,老一點兒的,安邦那一代人閑散慣了,無法重用。再老點兒,安境這一代又都忠於成瑞,在他麵前多是擺老資格,沒人肯聽話。而且朝堂上官員主要是靠舉孝廉上來,各個自以為是,憑借自己的認知辦事,朝堂上爭辯時多,有些還固執地向成功諫言。成功實在頭疼,他也知道韓先曆和紐釗義完全不同,這個普學是個機會,他和韓太傅可以圈定書籍,下一代讀書人可以朝自己指定的方向發展,登基後他要開科考,提拔那些和自己同路的人上來。
成功點點頭,“你不錯。”
成鏗躬身,“韓太傅相托不敢不上心,事關國家棟梁,豈敢鬆懈。”
成功點點頭,“嗯,不錯,你去吧。”
成鏗猶豫了一下,故意遲疑不走。
成功皺皺眉,“你還要什麽?”
成鏗笑道,“請太子哥哥講學。”
成功搖搖頭,“隻有太學我去得,你這學堂不可以替代太學,是不是父皇也沒答應?”
成鏗忙搖頭,“太子哥哥說的對,不敢去父皇那裏討沒趣了。”
成功點點頭,“討點賞就行了,去吧。”
成鏗這才出來,果然成瑞也隻肯出點白金,囑咐他不得逾越太學。成鏗忙點頭稱是,順便提醒成瑞說紐襄候見。成瑞點頭,讓何總管親自去帶來。見了麵,倒也喜歡紐襄的灑脫仗義。問了問紐釗義,便放了二人出來。
紐襄見成瑞的樣子是很喜歡成鏗,不解為何有皇帝寵愛至此,他還有什麽不高興。提起和他以前聊過的不爭,揣摩,善辯,等等。
成鏗沉默了一會兒,搖搖頭,他不是上天最眷顧的那一個,沒什麽好運會砸在他頭上,不去爭,都不一定能生存下來。他從記事起,就什麽都是爭來的,為自己,為周圍的人,他不得不去爭啊。再說,他不想告訴紐襄其實是成功對他的管教,造成他的困惑而引起的矛盾。看著紐襄一臉的擔憂,心中感激這個難得的朋友,笑道,“三郎教的,我都盡力去做,你沒看見我很會說話了嗎?”紐襄知他刻意回避,倒也是長大成熟的表現,點點頭,暫時不追究了。
晚上,成鏗成就紐襄,請了王丞相韓太傅,安邦安健安全溫儉良到就王府。一是學館要開業,二是明日是成鏗十三生辰,大家聚一聚,慶賀一下。
王韓二人辭謝不來,隻給成鏗送來壽禮。這一眾年輕人著實熱鬧一場,特別是成鏗宣告太子減了助農而給了兩個月的助學時間,大家更是歡呼雀躍。
儉良最高興,一把抱住,借著點兒酒膽,舔著臉說,“心肝兒,看我夠不夠風騷。”
成鏗笑罵,“哪裏來的狗膽,再托生幾次吧。”又指著他,“你給我用心著,幹不好我打你屁股。”
過了兩日紐襄就要上路,答應盡快趕回來。心底裏頗讚賞成鏗辦館一事,為韓太傅為自己的一絲迂腐理想,上下奔波,斬斷決伐,比他們所有人都強。看他小小年紀如此成熟,不幸的竟是得益於近十年的質子生涯。感歎他心理的堅強,或許他和父親紐釗義當年的擔憂是多餘的。隻是記起他抱怨回不得越州時顯露出來的憂鬱,仍是不放心,問他有沒有背指物論,成鏗心裏明白,搖頭說放心,“我知道這裏是家了,會自己調整。”這才依依不舍和紐襄告別。
成鏗生辰正日子,照去年舊例,隻在修頤殿擺了家宴。皇太妃身體不適今年沒來,壽禮加倍,成瑞淑妃菱妃惠妃吃過壽筵就回去了。成功今年倒來了。兄弟幾個說笑吃酒聊天,和睦融洽。
成就提起這兩天和成鏗跑學館的事,成績半嗔他倆沒叫上他,成就趕忙解釋三哥哥管著太學,身份尷尬,因而未去打擾。成果成立見成瑞成功都讚助,當然不肯落後,自言不好逾越父兄,每人出了一千。成就成鏗謝過。成就原本是要退出,沒想到成功居然全力支持,正是展現自己的機會,不再言退,說起學館,興頭十足。
成鏗辦事一向隻喜歡做開創階段,比如越州留春苑被困初期,和屠雲安邦合夥生意,到這學館,不能全算是虎頭蛇尾,一旦大局定了,下麵事物性具體操作,他倒撒手不感興趣了。再說,過兩天就要和韓太傅出京巡查訪賢,開館之前才能趕回來,紐襄指望不上,這建館事宜還真得由成就安邦溫儉良撐著。
成功從韓太傅聯想到紐釗義,看了一眼成鏗,“想不到紐先生會有個雲遊的公子,老十,你和三郎很熟稔嗎?”
成鏗撇了眼成就,原來五哥也什麽都向成功匯報,“熟稔稱不上,來京城前紐先生帶著去黃山遊玩,三郎陪著的。”
成功點點頭,和成績對看幾眼,兩人詭秘莫測又心有靈犀似的抿嘴微笑,成就成鏗莫名其妙不懂,成功笑著擺手,“這些江湖人就是閑散慣了,靠不住,別跟他們深交。”成鏗答應是。
“還有,”成功皺了皺眉,“這個劉家藝館,你也少去。”成鏗點頭,瞟了一眼成就,成績成就都有些訕訕的,成績也曾師從紐釗義,於是打岔兒詢問紐先生在哪兒清閑呢?
成鏗答說在雁蕩山幾個月了。
兄弟幾個都讚紐先生瀟灑,看得出成鏗很羨慕紐家父子的灑脫,開始問他出遊的趣聞。
成鏗講了些好山好水好風光,夢想哪天也象紐先生一樣幽山僻穀逍遙去,笑說,“有詞唱的好,屋下疏流水,屋上列青山。先生跨鶴何處,窈窕白雲間。采藥當年三徑,隻有長鬆綠竹,霜吹晚蕭然。舉酒高台上,仿佛揖群仙。轉銀漢,飛寶鑒,溢清寒。金波萬頃不動,人在玉壺寬。我唱君須起舞,要把嫦娥留住,相送一杯殘。醉矣拂衣去,一笑渺人寰。”
成功還是第一次聽到一個皇子要四海遊蕩退隱青山,而且還是出自成鏗之口,看著他吟唱時眼中神往的樣子,心裏跳了一下。跟前的幾個弟弟雖然都很順從,成功如何不知,哪個皇子不覬覦他這皇儲的位子,一旦有機會哪個對他成功都不會手軟。隻是這個成鏗,一時看不出他真假來,以他的聰明才智,怎麽能會不作偽,如果這份天真無邪要是真的裝出來的,那他就太奸詐太危險了。成功盯著他看了許久,仍是不能下定論。
安逸聽見成鏗過生辰居然不請他,哪裏肯放過,拉他到自己府上,請了二三十個朋友,更鬧得不堪。大家聽說紐襄不來,都叫可惜。成鏗早先見成功成績的樣子就奇怪,問安逸,安逸說紐襄年輕時在邘都是出名的美男子,很風流很有才學,他們這年紀的人都知道他。有幾個人聽說紐襄陪著鏗王遊玩,麵上也帶出那副怪表情。溫儉良笑罵他們無恥,大家看鏗王年幼,才住了口。成鏗莫名其妙,追著問,卻無人肯解釋,隻好作罷。
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
道德經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