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殘月出門，斜風細雨不須歸

自從擔了這編史編律兩項差事，和年長些的成績成熟一起共事，天天在一起，成鏗非常高興，同時也看出來成功的嚴格管教不是針對他一個人的，幾個哥哥就是在同樣的壓製下長大，不由心生同病相憐，願意和他們多接觸，多交往。成鏗自覺沉穩嚴謹不如四哥熟王，儒雅聰慧不如三哥績王，剛毅不如七哥立王，圓通不如九哥果王，睿智不如太子，坦蕩不如五哥就王。有時候成瑞問起他，成鏗就坦言相告，成瑞點頭，暗歎別看他年紀不大，識人滿準的。見他擔起多項差事，比成就成立成果更有能力，一起共事的兄長臣子們，除了成功，都對成鏗讚不絕口，成瑞更加喜歡。

讀了一個月的史籍，成鏗發現各種版本記載同一件事卻相差很遠，正史野史，本國敵國友國，可以說是各抒己見，但史實究竟是什麽？問成績，成績說尚未決定如何記錄史實，皇帝成瑞建議記錄主要版本，太子成功要依大成正史，成績自己則認為要辯真偽在先，隻將真實事件記錄下來。

成鏗以前讀史書，從沒注意過形式，也接受正史上的就是事實，哪知還會有真偽。雖然不想發表意見，不過，要是依照成績的想法，找出真相，靠目前太學太史的人力是不夠的。便建議成績招賢，大樂正論造士之秀者以告於王，而升諸司馬，曰進士。司馬辨論官材，論進士之賢者以告於王，而定其論。論定然後官之，任官然後爵之，位定然後祿之。

太學招賢雖然不是論秀進士為官進爵，成績確實需要具有史才史學史識之人協助，還有望十年成書，否則就是一項完不成任務，要麽就是一部質量不高的史籍。這也正是成績的想法，見成鏗短短一個月就馬上看到問題所在，感歎他不隻記心好，還聰明肯動腦子，不後悔叫十弟來幫忙，馬上向成瑞上奏本，要廣集史學之才。成瑞聽了成績成鏗的建議，下旨由全國各地方郡縣舉薦名儒學士，選博學多才之士，封博士銜，到京城協助編籍史籍和律法。不到三個月，已陸續封有二十多博士了。成績因為主管史籍一事，安排這些博士集中在太學學館，每天都來視察，有時候成功會讓兩個兒子至乾至坤跟著學習。

這天成績帶著至乾到大學，幾個老博士不知在爭論什麽，成鏗故作老成地坐在他們中間。見成績進來，都站起行禮。成績坐下聽他們繼續爭論，斜眼看見成鏗和至乾憋著笑在玩抓手心。成績突然意識到成鏗剛剛滿十二歲，還是個孩子，摁著他整天和一幫老人在一起讀史，真是難為他了。心裏愛憐他，招手叫他近前，低聲告訴他和至乾可以到外麵玩耍一會兒，成鏗驚喜，謝了三哥哥，拉著至乾撒歡地往外跑。

 

正當博士們濟濟一堂，成績卻因為編史和成功爭執起來。大成如今是天下第一強國，成功要禁其他亡國的史書文集，曆史就是大成的曆史，過往的汙點也要抹去，成績首次勇敢地說出自己的不同想法，認為編史要不掩惡不屬善，可以從他國的失敗中學到很多，愛而知其醜，憎而知其善。而且宰相大臣監修，多所幹預，不能秉筆直書其言。

王丞相溫司寇朱廷尉及幾個太史官應和著成功，則極盡阿諛之詞，成就成果也跟著獻媚，成立隻要成功說什麽都堅決支持。成熟卻認同成績，不止是史書，大成有幾十史官在皇城裏，朝堂上，內宮中，紀錄著皇帝，太子，朝臣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成功每天查看，發現對自己不利處就塗抹掉。成熟指出成功的不妥，有錯記下來，才有助改進。順勢提出律法的嚴苛繁瑣，提出以寬容治國，廢黜刖刑劓刑，改為城旦舂，保護勞動力。

成鏗因為和成績成熟一起做事，討論交流過想法，又不喜這偷合苟容巧言令色之風，此時也站出來支持成績成熟，幫了幾句。成鏗爭辯道，“當年先祖開國，以仁待民，以德為政，以慈待臣，開門廣義，君民和諧。”成熟也說，“古者至德之世，賈便其肆，農樂其業，大夫安其職，而處士修其道。要以仁德治國。”

自從回到邘都後，一直和成功的衝突讓成鏗總覺得是自己性格上的缺失，所以特意壓抑自己去迎合成功，同成績成熟處事一段時間，發現原來哥哥們都有自己的思想，隻不過不被成功容忍。而且不管成鏗服不服軟，都逃不過成功一打，既然這樣，成鏗便不想再退讓，自認對了的事情，堅決不肯委曲求全。

成功看出成鏗這漸漸反抗趨勢，不單他一人，還影響鼓勵到其他人，成熟曆來有小抵觸，現在越來越明顯，那成績居然也有了膽氣和他對著幹了，不殺一儆百，殺殺他的勢頭，成功以後怎麽施令！成功怒他們三兄弟言辭不恭，行事不力，有故意拖延之嫌，各領二十，暗示黃門加重手力，這次竟打出血來了。

修身看成鏗趴在床榻上，大睜著眼睛，一動不動，輕聲問疼不疼，問了兩遍，成鏗才微微搖頭。修身說有剛剛從井裏汲上的涼水，浸了布貼一貼吧。成鏗紅了眼睛，忙把臉埋進被裏，點點頭。修身示意謹言端上銅盆，退了稠褲，濕涼布貼在屁股蛋兒上，留意沒有碰到破了流血的地方。

修身接著又說，“淑妃娘娘送了藥，待會敷上，皇帝送了薑湯，讓喝了發一發，別窒澀在內。”成鏗點點頭，悶聲問，“謝恩了？”

修身答應謝過了。又說，“熟王殿下被派去北疆守邊三年，明天就走。”成鏗聽了一顫，抬起頭看著修身。

修身說，“熟王殿下說了，如果能起來行走，明早長亭敘別。”

成鏗把頭又埋進被裏，吩咐明一早叫他起來。

成鏗當然明白成功此舉意在誅心，他現在理解了為什麽三哥績王沉默寡言，心思用在棋藝上，五哥就王常常把太子聖明掛嘴上，七哥立王從小被成功帶大，性格直爽，言聽計從倒不是作偽，九哥果王一向繞彎子，不知他真實想法，隻有四哥成熟偶爾抗爭，如今卻被貶去北疆。

成鏗自知學不來五哥的奉承，看不慣九哥的圓滑，悲哀三哥的懦弱。成功就是要他們愚忠，不能有自己的思想，不能有反對的言論，不能有所謂的諫言，因為他太子儲君成功一貫正確，比所有人都英明，他成功是不會做錯事的。那他成鏗怎麽做才能在成功嚴製下生存呢？思前想後，輾轉一宿，剛要睡著，修身進來叫起床，給成熟送行。

 

成鏗一早就到長亭等候，不久就看見成熟的幾輛車子出城沿路而來，侍衛扶著成熟走上亭來。成鏗早已淚流滿麵，成熟讓眾人退下，笑著將成鏗摟在懷裏，“十哥兒，哭什麽，我巴不得出了這京城呢。”

成鏗抬起淚眼看他，看他真心的微笑，臉上放著光。成熟朝他點點頭，擦了擦他臉上的淚水，笑著說，“反正咱倆誰也不能坐，站著說話也好。”成鏗噗嗤笑了，話未出口，淚又湧上來。

成熟也有些眼紅，緊緊拉住他的手。半晌，輕輕的說，“北疆成福王鎮守多年，六皇叔性行淑均，曉暢軍事，行陣和睦，在他手下能學到很多，我早就想過過軍旅生活，現在邊境安寧，打仗的機會沒有，可以天天打獵，不是很好嗎？”

成鏗點頭，“四哥哥保重。”成熟答應了。

成熟想了想，繼續叮囑，“你回來也有些時日知道好歹了，太子能躲就躲吧，他心重，別跟他擰著，多跟著三哥，他會回護你。”成鏗點頭答應知道了。

成熟放低聲音接著又說，“父皇那裏要掌握分寸，他現在寵你，難說明天會什麽樣。”頓了頓，歎口氣，不再說了。轉了話題，“太子大概不會讓你繼續編史編律，不知會派你什麽，不管做什麽，少說為妙。”

成鏗點頭，“四哥哥不在，我也想辭了呢，我去和太子哥哥講去編農律。”

“農律？”成熟問，“那是什麽？”

成鏗說，“如何耕地，如何造農具，如何種樹，如何養蠶，如今各地技能參差不齊，有些北方做的好，有些南方強，我想當取最佳之法成律，以利推廣。”

成熟讚許地點頭微笑，“那太好了。”

看天色不早了，成熟戀戀不舍，“十哥兒，我該上路了。”成鏗一聽又要落淚，低頭抓著手不放。成熟輕輕說了句，“別忘了你四哥哥。”掙開他的手，頭也不回上了車，片刻走得無影無蹤。剩下成鏗孤零零站在那兒，欲哭無淚。

修身見他半天不動，上來催他，看他呆呆的，說什麽也沒有反應，有點著急，搖著他雙肩喊鏗王。成鏗竟一翻眼背過氣去，嚇得修身趕快放平他，掐住水溝穴，一會兒醒過神來，仍是發懵。修身趕快抱著坐上車回宮，又脫了靴子一路按摩湧泉。

回到修頤殿，馬上傳了禦醫過來，說是略感風寒，淤積在心，吃幾副藥發散一下就好了。

安邦聽說了，緊張起來，追問過好幾次，讓淑妃盯著確保治好這呆症。淑妃也不敢大意，天天來看，見成鏗清楚些了，慢慢套他的話，才知道是因為成熟遠去北疆引起，思念越州是真，加上成功管得嚴，她還不知道成鏗幾乎天天被訓斥被懲罰被打。淑妃心憐他，去和成瑞講了，成瑞答應他每三年可以回越州看看。成鏗欣喜至極，漸漸好了起來。

 

成鏗送走成熟後，果然上書太子成功，律法上隻做農律編輯，編史上要專心用在隱逸名士列傳上，避免和成功再有衝突。

知我者希則我者貴

道德經七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