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雲流水

散文, 小說, 詩詞, 美術, 書法。 無拘無束兮如行雲,連綿不絕兮若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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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回首長安,今宵誰念泣孤臣

(2018-09-13 10:23:29) 下一個

這日一行人到了廬山。成鏗看見巍峨挺拔的青峰秀巒,噴雪鳴雷的銀泉飛瀑,瞬息萬變的雲海奇觀,又開始大叫起來。秦凱紐襄加入,連紐釗義都被他們帶動,和唱起來。隨行的仆役們不禁捂嘴偷笑。

有詩讚廬山風光,

橫看成嶺側成峰,

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麵目,

隻緣身在此山中。

      又一首,

日照香爐生紫煙,

遙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銀河落九天。

紐釗義歎道,“越廬君匡俗酷愛道術,棄官入山學道求仙,此山因而得名。匡廬奇秀,甲天下山,果然不假。”

上到太虛觀,看了煉丹井,搗藥臼,洗藥池,紐襄感歎道,“在這裏修行真不錯。”

成鏗眯著雙眼看他,“你不是想要什麽長生不老吧。上山這一路多是這種煉丹士煉金士,包括你那銅盆裏釣魚的左慈也好這種妖術。”

紐襄笑了,“我想的是煉內丹,乃是陰陽之變,五行生剋,天人合一,天人相應,煉精化氣、煉氣化神、煉神還虛、煉虛合道。別的不說,若是我修行得可以祈晴雨止澇旱,你是不是就覺得這妖術還使得。”

成鏗搖頭不再理他,紐襄笑嘻嘻地反拉了他偷偷去看道士煉丹。

廬山景致頗多,前陳蠡壑,積水浮天,物色盈眸,煙霞滿矚,眾峰幹霄,飛流注壑,窈窕幽藹,幾個人都喜歡,隻是常常雲霧繚繞,看不清的日子偏多,於是決定在這裏多停留一段時日,把附近幾峰都轉遍。

這廬山絕妙的風光吸引了眾多的隱士。成鏗紐襄時常能看見這些隱士們留下的題字,“看這兒,”紐襄指著一塊大石,叫成鏗過來,念道,“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兩人各自咂麽滋味點頭不語。

沉默半晌,成鏗輕聲吟道,“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紐襄看了他一眼,抬頭遠望,也吟道,“開荒南野際,守拙歸田園。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暖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久在樊籠裏,複得返自然。”

成鏗聽著點頭,咯咯笑了兩聲,又吟道,“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兩人對視,不禁微笑起來,成鏗從腰帶上解下竹簫,轉身對著山澗坐下,輕輕吹了兩聲。紐襄會意,也從背上解下琴來。一陣山風吹來,伴著薄薄的白霧,先是成鏗吹簫,紐襄撫琴,兩人對答,從興高采烈到憂傷淒婉,後來紐襄開始情意綿綿起來,成鏗就不懂了,紐襄驚覺,便停了下來。

成鏗疑問地看著他,紐襄笑了一下,不做解釋,指著右邊一處山窪,“殿下看那邊,枕山,環水,麵屏,是不是很適合割草結廬。背山麵水之處土地肥美,利於耕作,茅屋背靠山嶺,可以阻攔風沙,多好個田園啊。”

 

第二天清晨,紐釗義醒來,隱隱聽見樂聲,披衣出門,側耳辨明方向,信步朝那孤鬆峭壁走去。轉過兩個彎兒,馬上發現自己被籠罩在淡淡的輕霧之中,濕潤的霧氣附在臉上,有些微微的搔癢,清新香甜的味道沁入肺腑,紐釗義深吸幾口,感到的渾身清爽。聽那樂聲就在左近,再走兩步,兩個人影從霧中現出,隻見成鏗張著雙臂,仰天長嘯,紐襄盤腿坐在邊上,吹著胡笳,二人俱是白衣,披散著頭發,山風裹著薄霧吹來,黑發白衣飛舞,飄飄欲仙,紐釗義自己看得呆住了。

紐釗義絲毫沒有後悔帶成鏗出來。經曆了險峻山川壯麗江河秀美湖泊,開拓了這個少年的心胸。離開越州時的憤懣怨恨少了很多,多了大度和包容。三郎的擔心是多餘的,成鏗在成衛戰爭中表現出來的急智與擔當,隱忍與憐下,讓紐釗義放心,知道不管將來發生什麽,他這個關門弟子都能應付。

紐釗義扶著樹,看著那俊美的兩個男兒,眼中濕潤起來。忽聽成鏗問,“三郎,你說人為什麽活著?”半晌聽紐襄回答說,“活著才能問為什麽活著啊。”成鏗咯咯笑了起來。紐釗義也吃笑起來,不想去打擾他們,輕輕轉身回去。

成鏗好像聽到有動靜,回頭霧中卻無人,沉吟片刻,又問紐襄,“你的人生裏,你想做什麽? ”

紐襄想了想,“三郎想看盡天下。”

成鏗看著他,滿眼充滿羨慕,想了想,笑道,“這天地之間,九州八極,九州之大,純方千裏,九州之外,乃有八殥,八殥之外,而有八紘,八紘之外,乃有八極。天下如此之大,哪裏能看盡。”

紐襄歎道,“是啊,所以要是有左慈日行千裏的妖術就好了。”

成鏗知他玩笑,也學他搖頭歎氣。

紐襄笑著反問,“殿下呢,公子一生想做什麽?”

未能答言,成鏗突然悲從心生,淚水湧了上來,忙垂下眼,暗想,活著,能活下來就行。

成鏗扭了頭,“我不知道,就是我想做,能做到嗎?”

紐襄也呆了,愣了半晌,才說,“公子到底是皇子,想做什麽,還是有能力做到的。”

成鏗冷笑了一下,不想再討論下去,衝著山下又大吼起來。

 

這日到了益州宣亭縣,紐襄扭扭捏捏地說要去探個朋友,成鏗非要跟著,紐襄沒法,隻好同意。兩人留紐釗義在客棧休息,連秦凱都沒叫上,悄悄牽了馬出了縣城,順著鄉間小路溜達下去。一個時辰多點兒,進入一座小村莊,紐襄下馬,拴在村口的大磨盤上,指著不遠處,“殿下稍等,我去那家打聽。”

成鏗聽話,遠遠的在路口等,看見紐三郎敲門,隔著竹扉和個老者講話,然後老者指了指遠方。紐襄低了頭走了回來,看見成鏗詢問的目光,一笑,成鏗看那淒慘的笑容和眼睛裏一閃的淚光,沒敢再問,默默的跟著到了岔路,紐襄猶豫了一下,轉道向右,出了村。

沒一會兒,又有了人家,在一大戶門口,紐襄站住遠遠地往裏看,成鏗順著他目光,看見門裏院內三個女人在做針線,最年輕的懷裏還抱著個嬰兒。再看那年輕女子,麵若桃花,眉眼彎彎,豐唇淺笑。成鏗也看呆了。紐襄歎了口氣,一撥馬,“走吧。”

成鏗這才敢問,“就是她?”

紐襄點點頭,“前年此時,我們還海誓山盟,非你不娶,非我不嫁,今日此時,她已嫁做人婦,孩兒都有了。這世間情為何物!”

成鏗也歎口氣,“所以看見好的就要馬上拿到手。”

紐襄幽幽的說,“我居無定所,四處飄蕩,那時不行,如今也給不了她個家。不知她夢裏可還有我? ”

 

接下的幾日紐襄心情極差,苦著個臉,話也少,幾個人都不去招惹他。

成鏗躲著三郎,湊在紐釗義車裏聊天。紐太傅見年近三十的幺子還這般孩子氣,為情所困,不知收斂克己。

他知道成鏗也是個石頭般的倔硬脾氣,借這個機會點撥他改改,指著河中的圓石,說起水能磨石,“古人雲,天下之物,莫柔弱於水,然而大不可極,深不可測,修極於無窮,遠淪於無涯,息耗減益,通於不訾。上天則為雨露,下地則為潤澤。萬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大包群生,而無好憎。澤及蚑蟯,而不求報。富贍天下而不既,德施百姓而不費。行而不可得窮極也,微而不可得把握也。擊之無創,刺之不傷,斬之不斷,焚之不然,淖溺流遁,錯繆相紛,而不可靡散。利貫金石,強濟天下。動溶無形之域,而翱翔忽區之上。邅回川穀之間,而滔騰大荒之野。有餘不足,與天地取與,授萬物而無所前後。是故無所私而無所公,靡濫振蕩,與天地鴻洞。無所左而無所右,蟠委錯紾,與萬物始終。是謂至德。夫水所以能成其至德於天下者,以其淖溺潤滑也。

成鏗聽紐太傅娓娓道來,聯想這段時日紐襄也不斷地教他隱忍,明白這父子的苦心,點頭答應紐釗義,“先生放心,我會努力。”

垂眼想了想,把憋了好久的話問了出來,“先生,我出門這些日子,看這天地萬物,上天最眷顧的是山川,河流,樹木,花草。我們人為什麽生於此間,短短幾十載,”成鏗低頭拿起那塊兒玄玉,“就連這玉,從外祖到母親再到我手裏,三代了,我們誰都活不過塊石頭。”

紐釗義想不到他如此悲情,也摸了摸那玉,“上天給我們萬物生靈,我們人有智慧去利用,難道我們不是最被眷顧的?”

成鏗轉了轉眼珠,嘻嘻一笑,“我看我們隻是用來做肥料的罷了。”

紐釗義也笑道,“凡人民禽獸萬物貞蟲,各有以生,或奇或偶,或飛或走,莫知其情,唯知通道者,能原本之。”

成鏗歎口氣,“食水者善遊能寒,食土者無心而慧,食木者多力而奰,食草者善走而愚,食葉者有絲而蛾,食肉者勇敢而悍,食氣者神明而壽,食穀者知慧而夭。不食者不死而神。一個人除了生存,還能做什麽?”

紐釗義看著他,“殿下常念大丈夫恬然無思,澹然無慮,以天為蓋,以地為輿,四時為馬,陰陽為禦,乘雲陵霄,與造化者俱。殿下有如此雄心,上天當降大任,到時殿下自然知曉。”

成鏗遲疑地望著紐太傅,心底裏沒有信心,他這個從小就被父母拋棄的孩子隻是空有雄心,自己安慰自己而已。京城什麽樣,父兄什麽樣,他一無所知,如何生存都不知道,哪裏還想到什麽大任。心中一陣發慌發躇,囁囁嚅嚅地說,“我,我能行?”

紐釗義點點頭,“以殿下這兩年的行事風格,已經有叱吒風雲的氣勢。”紐釗義忽然眼中閃過一絲不安,趕緊說,“為人臣者,順從而覆命,無所敢專,義不苟合,位不苟尊。必有益於國,必有補於君。”

看成鏗使勁點頭,才微笑道,“殿下這一生應當不隻為自己的生存和榮華富貴,你看那芸芸眾生,不管將來殿下是為公為卿還是為大夫為列士,不失道不失德,與民同眾,與民同利,施仁知義。”

紐釗義一反常態的絮叨說教,讓成鏗有些不安,聽上去句句倒像是遺言,便想逃離這話題,甭管紐太傅說什麽都馬上點頭稱是。

紐釗義看他不象有誠意聽勸,更加婆婆媽媽起來。“夫喜怒者,道之邪也,憂悲者,德之失也,好憎者,心之過也,嗜欲者,性之累也。人大怒破陰,大喜墜陽,薄氣發喑,驚怖為狂。憂悲多恚,病乃成積。好憎繁多,禍乃相隨。”

成鏗聽得更是心驚,忙笑問,“什麽是道?”

紐釗義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物之動莫不由道也。發於一,成於二,備於三,周於四,行於五。”

成鏗點頭,“道無形矣!”

紐釗義喃喃地說,“是故視之不見其形,聽之不聞其聲,循之不得其身。”

見成鏗興趣索然,紐釗義輕輕搖頭,拍了拍成鏗的肩膀,“得以利者不能譽,用而敗者不能非,收聚畜積而不加富,布施稟授而不益貧。”說完便回屋休息去了。

 

這天右轅那匹馬不聽使喚,嘶鳴了兩聲,紐襄使勁拉住,揪著耳朵惡聲惡氣的說,“你就是個食草者,善走而愚,因其材以取之,審其能以任之,用其所長,舍其所短,你一愚馬,善走拉車而已,不要想去引路,那又不是你所長。”

成鏗吃吃地笑他,“三郎還懂獸語?”

紐襄故做沒聽見,聲音低了些,“莫要得誌則縱情以傲物,貌恭而不心服。思知足以自戒,將有所作,人君出言欲聞己過,其國即,若出言欲人從己,其國即喪。弘茲九德,簡能而任之,擇善而從之,則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爭馳,君臣無事,可以盡豫遊之樂,可以養鬆喬之壽,鳴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勞神苦思,代下司職,役聰明之耳目,虧無為之大道哉?”

成鏗躲著好幾天沒和紐襄說話,見他話多了些,便想逗他,笑問,“三郎還批評時弊?”紐襄愣了一下,搖搖頭,閉口不言了。

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

道德經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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