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鏗決定出門的第二天,紐釗義也說要出門雲遊,問成鏗能不能搭伴。成鏗知道紐太傅找借口,其實是為陪伴自己,想他一把年紀,太過辛苦,開始沒同意。其實紐釗義真的是想出去走走,原本沒打算這麽快啟程,既然趕上了,他又是個隨意的人,有秦凱加十幾個仆役隨行護衛侍候,哪有錯過的道理。成鏗見他堅持,也就答應了。
這日一切打點齊備,辭了安邦,見紐釗義早已等在大門外,還有個年輕人牽馬陪在身邊。兩人見成鏗出苑,都過來行禮,紐釗義介紹年輕人,“這是我的幺子紐襄,人稱三郎。”
成鏗看紐襄瀟灑飄逸,比紐釗義更有脫俗氣質,十分喜歡,拉著手問他怎麽會來越州。原來這位就是紐太傅那個喜歡雲遊的兒子,那紐三郎雖然四處遊蕩,也時常打聽父親情況,聽到越州淪陷,便從天山老遠趕來,看見紐釗義也要出門,正好陪著好一路照應。成鏗聽他說完,甚覺投緣,和他並馬齊驅,一行人上路,出了越州西門,先奔青岩山。
這紐三郎遊蕩多年,一身野外生存本領。如何在荒郊野外過夜,碰到虎熊豺狼時如何應對,怎麽打小動物,什麽果子可以吃,什麽草可以入藥療傷,什麽可以毒殺人畜,一路上說給成鏗聽,指給他看。
成鏗聽紐襄講各處的景觀地貌民風人情,大感興趣。在留春苑憋了一輩子,成鏗太渴望知道外麵的世界,給自己起了個名號,雲遊公子路希夷。紐襄好奇問出自何典?成鏗說老子五千言,紐襄歪著腦袋想了半天,不明白,再問,成鏗就不說話了。
離開越州不遠,成鏗的眼睛就不夠用了。直到昨天,山在他的概念裏是留春苑裏小土山的樣子,肯定會高很多,高多少,想象出來的像山海經裏所形容。等到了第一站青岩山下,成鏗驚得嘴都閉不上了。原來山可以這麽高聳這麽青翠這麽險峻,水可以這麽深壑這麽清澈。川可以這麽寬闊,深吸一口氣,味道都更清新香甜。
每到一個新地方,看到新的景色,他都會情不自禁的張開雙臂,仰起頭,大聲呼叫,秦凱也跟著大吼。紐襄剛開始嚇了一大跳,後來明白這是成鏗發泄悶氣的方法之一。知道前因後果後,也加入他們的吼叫活動。
幾個人在路上朝夕相處,紐襄馬上注意到成鏗時不常會突然發怒,突然發呆,突然悲傷落淚。這天晚飯吃到一半,又看見他一人呆呆地坐在那裏,嘴裏喃喃自語什麽天下無指者物不可謂無指者。紐襄疑惑,“路公子在說什麽?”成鏗抬起眼,迷茫的看著他,紐襄又問一遍,成鏗仿佛回過神來,點點頭,不再說話了。
紐襄底下問紐釗義怎麽回事,紐釗義大概講了講成鏗這幾年在越州的情況。
紐襄立刻搖頭說,“這樣送他去京城不一定是好事,他人羞澀,不好言談,又有這悶病,不如就在越州呆下去吧。”
紐釗義搖頭說,“這不是我們做臣子能決定的,既是皇帝的家事,外人最好不要參與。”
紐襄有些急,“他一個小孩子怎麽在京中獨自生存,他們宮裏的那些事兒父親又不是不知道。”
紐釗義何嚐不知,歎氣搖頭,“我原本想呢,皇帝原沒有詔他回京的意思,若不是成衛之戰,還得等幾年,成鏗再大上兩三歲,過了這些尷尬之年就好多了。”
三郎也懂,隻是覺得父親還能做些什麽來保護成鏗,而不是拍拍手,送出去就完事兒了。
紐襄和父親爭執,紐釗義年歲大了,行走一天有些累了,懶的答話,紐襄就更急了些,聲音也高了些。一會兒,敲門聲響。
紐襄開了門,秦凱站在門外,瞪了一眼紐襄,閃在一旁,讓他身後的成鏗先走進屋子。紐釗義和紐襄趕忙躬身行禮,成鏗也不說話,坐了一會兒,說了聲,“都睡吧。”便帶秦凱回自己屋子。
紐家父子這才知道他都聽見了。紐釗義隻好打起精神,和紐襄商量了半宿,現在隻有趁機多給他講講,京中不比他獨霸行宮,他得學會處理父子兄弟君臣關係,要學會保護自己,生存下去,然後才能發達起來。
這天聽了紐家父子的爭執,成鏗覺得一陣恐慌,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囚在留春苑裏這些年,他很早就意識到他的身份不一般,可自己到底是誰,苦苦追尋了這麽久,皇子嫡皇子郡王這些頭銜是很空洞的概念。現實中他就是個囚徒,先是個不愁吃穿的囚徒,近兩年還要挨餓,還要擔心自己和苑裏人等的生命安危。內心深處空空的,無根無底無依無靠,除了怒氣,什麽都沒有。
什麽是家人?當初把滿倉轟出去,除了不能容忍他的叫罵,更多的是嫉妒,嫉妒他有娘有兄弟有家人。雖然感情上把紐釗義安邦甚至鄔宗雍李辰當作半個父親,突然他自由了,他們也就退出了,隻剩下心底裏空空一片。
出門幾天,壯麗的山川開闊了他的視野和心胸,填充了心靈的空白,包容消化了他的怒氣。可是那些遠在天邊的家人,馬上就要去的邘都,皇帝,皇城,他難以想象是什麽樣子,太多的事情突然湧來,他不敢想也不願想的事,生生被紐家父子推到眼前。
回到房裏就覺得心慌,望著燭火發呆,秦凱催了兩次才洗洗躺下,翻來覆去睡不著,後來秦凱抱了才踏實下來。
第二天起來,就有點兒懵懵的,秦凱讓幹什麽就幹什麽,不說,就悶坐著。紐釗義看這光景決定先不上路,客棧裏歇兩天。午後,紐襄到成鏗房間,看見成鏗歪在榻上睡著,秦凱陪在身邊,見紐襄進來,欠了欠身,算是打了招呼。
紐襄見成鏗緊緊攥著秦凱的手,皺了皺眉,小聲問秦凱,“鏗王去了京城後你有什麽打算?”
秦凱不懂,“我也去京城啊。”
紐襄微微搖頭,“皇宮裏怎麽能容許你一無職侍衛進入。”
秦凱馬上說,“那我就淨身入宮。”
紐襄感歎他的忠誠,笑笑說,“公子大概更需要女人吧。”
這一下提醒了秦凱,成鏗確實不喜黃門,內室一概不讓進去,如果他淨身,會不會招來成鏗反感,猶豫了一下,問紐襄他該怎麽辦?
紐襄看看成鏗,又看看他緊緊拉著秦凱的手,問,“你跟著公子多久了?”
秦凱想了想,“快五年了。”
紐襄點點頭,“他很快就成年了,早晚你得離開,不可能跟他一輩子。”
秦凱急問,“為什麽要離開?我的命是殿下給的,我願一生相隨,殿下總得要個牽馬墜蹬的人吧?”
紐襄搖頭,“你覺得公子待你如奴仆?”
秦凱猛搖頭。
紐襄又看看成鏗的手,“你不想讓他為難吧?”
秦凱不明白如何會使成鏗為難,“紐公子獨來獨往慣了,可殿下不一樣,隻要他身邊還有一個人,就應該是我。”
紐襄心裏感動,覺得眼睛有些濕了,低頭沉默半晌,點點頭,“你很好,你想跟著鏗王,總會有辦法的。”
秦凱露出笑臉,“有什麽辦法?”
紐襄也笑了,“不急,等公子醒了,來叫我,我有話要講。”
成鏗睜開半隻眼睛,“講吧。”
秦凱和紐襄嚇了一跳,不知他醒了多久,聽去了多少。紐襄一笑,便伸手要拉他起來,成鏗看著他的手,慢慢鬆開了秦凱,自己撐著坐起來。紐襄又一笑,收回手,從袖裏摸出一個小袋子遞給秦凱,“這是這裏上好的茶葉,你去親眼看著店家汲上幹淨水燒了沏來。”秦凱答應,接過布囊去了。
紐襄看成鏗仍是懵懵的,不知是不是因為剛剛睡醒,一大堆想說的話隻好再等等。自己端了銅盆過來,給成鏗擦了擦臉,咬柳條搓淨了牙,扶他在案幾邊坐好。笑著指了指那銅盆,“殿下可聽說過左符放銅盆裏釣魚的故事?”見成鏗搖頭,心想一定是父親不讓這個皇子讀搜神這類歪書,便笑說,“這人有神通,有天在吳淞江曹公家赴宴,曹公見高朋滿座,珍饈齊備,可惜少了鱸魚為膾。符放說,這個容易,”紐襄朝那銅盆一指,“裝滿水,用竹竿下餌,垂釣於盆中。”
看成鏗開始睜大了眼睛,紐襄暗笑。這時,秦凱推門進來,店家後麵端著茶爐跟著。紐襄每個茶碗都拿起來認真擦拭,倒熱茶涮過,潑掉,再給三人都斟上。拿起茶碗正要吃,抬眼看見成鏗靠近了些坐著,輕輕拉動他的袖子。
紐襄故意作勢,“路公子想說什麽?”
成鏗早等得不耐煩,“快吃,快講。”
紐襄偏偏慢下來,“嗯,茶不錯,路公子嚐嚐。”
成鏗撇了他一眼,也不動手,低頭就著碗沾了沾唇。
紐襄笑問,“路公子猜這左慈能不能從盆裏釣到魚?”
成鏗點頭。紐襄驚訝,“如何釣的?”
成鏗說,“把魚藏袖子裏,趁大家不注意,放盆裏。”
紐襄大笑,“那就不是神通了。他釣出一條三尺長的鮮活鱸魚。”看成鏗還是不信,笑道,“果然曹公說,莫不是你把它藏袖子裏,趁我們不備,悄悄放盆裏的?”
成鏗也笑了,搖著頭,“要是真有神通,再釣一條。”
紐襄一拍手,“殿下說的對,他果然又釣了一條出來。滿座皆驚,曹公親自膾炙,分給眾賓客,又說,可惜沒有蜀薑佐料。符放說,這也容易。曹公說這個容易作弊,你可能就近從集市買來,這樣吧,我三個月前使人入蜀買錦鍛,你到了蜀中告訴他多買兩端回來。符放答應去了,須臾拿著生薑回來了。還說在錦肆見到曹公的人,已經告訴他多增兩匹錦鍛。”
紐襄見成鏗麵帶驚羨,一笑接著講,“曹公也是半信半疑,後來那買錦的人經月餘才回來,果然多買了,曹公問他為什麽,他說不是某某日,主公派人告訴我的。曹公這才信左慈的確不同凡人。”
成鏗搖頭,“還真有會妖術之人。”
紐襄反笑說,“妖術與否,能日行千裏該是件多麽爽快的事!”
紐襄見他眼睛清澈起來,想起來這兒的本意,正色說道,“殿下想是聽到太傅和我昨晚的爭執。”
成鏗微微點頭,等他下文。
紐襄接著說,“恭喜殿下能得以擺脫質子身份,回家團聚。”
成鏗又點點頭,不置可否。
紐襄又說,“邘都的皇宮比留春苑大多了,還有皇帝,皇太妃,淑妃,菱妃,惠妃,太子,你五個皇兄,幾個未嫁的公主,是不是很熱鬧呢?”
成鏗皺著眉,不太喜歡紐襄哄孩子的腔調,“很好,那你們擔心什麽?”
“人多心雜,”紐襄指指秦凱,“不會都象他這般一心一意隻為殿下。”
成鏗看了一眼秦凱,低頭沉默片刻,“依你和太傅呢?”
紐襄點頭,“我覺得殿下有五點要做。一是不爭,和在留春苑裏不一樣了,殿下要時時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成鏗點點頭,“得在時,不在爭,治在道,不在聖,土處下,不爭高,故安而不危,水下流,不爭先,故疾而不遲。”見紐襄瞪著他,一笑道,“我明白,我最小,又一人不識,憑什麽去爭?”
紐襄一笑,搖搖頭,“殿下會長大,會認識很多人,會得到皇帝寵愛,殿下還能做到不爭?”
成鏗認真的想了想,“三郎是說任何事都不爭,還是有的不能爭?”
紐襄一下被問住,想了想,“不能什麽都不爭吧。”
成鏗瞥了他一眼,“二呢?”
紐襄沒想到他會這麽快轉題,“二嚒,要會揣摩,要知道皇帝父兄的心思情緒,喜惡懼變,謀慮情欲,乃可貴可賤,可重可輕,可利可害,可成可敗。”
成鏗點頭,“乃可知爭與不爭。三呢?”
紐襄張了張嘴,“殿下勿急,剛剛說到揣情,那個摩者,揣之術也。”見成鏗臉陰了下來,忙打住,嘲笑自己未揣到他的心思。
“這三嘛,是要解憂,學會自己排憂解難。”紐襄想起剛才講神通故事時,成鏗一臉的不信,暗歎他太實際,倒也是,以他的閱曆,小小年紀就經曆了背棄謊言和生死,也不是沒有想象力,隻是不再去幻想。紐襄說,“諸事要往好處想,多動用想象力,多些幻想,人生就會多些快樂。”
成鏗點點頭,“那回到現實不是更痛苦?”見紐襄要爭辯,便一揚手,“還有呢?”
“四要隱忍,”紐襄抬眼似乎看見成鏗嘴角帶著譏笑,心裏一動,搖搖頭,揮去自己心底的陰影,笑道,“隱忍和不爭還是有區別的。”又看了一眼成鏗那張比同齡人成熟的多但仍是稚氣的臉,唉,誰人能比他更懂隱忍,隻是這忍字,就像寫得這般,是心上一把刀,希望他那顆小小的心不要過早的被刺傷刺透。
紐襄不等成鏗再催,就說,“這第五是要善辯,要有蘇秦張儀之流的口舌。”
成鏗聽了,皺了眉,閉了嘴。
紐襄故意用腳碰碰他,看成鏗欲言又止,就鼓勵他說出來,“口者,心之門戶也。我知道你生氣,恨不得打我,可你不說,我哪裏知道,我怎麽能猜到你想什麽,結果呢,你隻能是自己生了氣,我還不知道,事情也沒辦成。說出來,至少讓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善說,可以說人,可以說家,可以說國,可以說天下。”
成鏗撇嘴,“人言者,動也。己默者,靜也。因其言,聽其辭。言有不合者,反而求之,其應必出。”
紐襄一愣,“殿下知道?”
成鏗恨恨地道,“揣情不審。”
紐襄撫手大笑,“好,那你說說,我哪裏揣情不審?”
成鏗還是簡潔的一句,“與辨者言依於要。”
紐襄點頭,“不錯。與拙者言依於辨,與辨者言依於要,與貴者言依於勢,與富者言依於高,與貧者言依於利,與賤者言依於謙,與勇者言依於敢,與過者言依於銳。殿下不可當我是辨者,若我是個貧者愚者呢?”
成鏗瞪著他,動了動嘴唇,紐襄又用腳碰他,這回成鏗真沉了臉,手摸向劍柄。紐襄冷眼觀瞧,看他要如何行動,成鏗吞了口氣,站起來,躲開紐襄兩步,回首指著他,“適可而止啊。”
紐襄不想再逼他,舉手作善罷狀,笑道,“己欲平靜以聽其辭。”
成鏗也就一笑作罷。聽紐襄說了五點,都有道理,有的要他審時度勢隨機應變,有的要磨練他的忍耐力,有的要他開闊心胸,他自信自己能做到。隻是這個善辨,有些勉為其難。情合者聽,以前在留春苑大家都要揣摩他的意思行事,他沒有必要去善辨善說。如今反過來了,怎麽去做,他還沒想好。審時度勢,隨機應變總可以吧。他從袖子裏摸出幾顆漿果,轉了話題,問紐襄,“這些有毒沒有?”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
道德經六十四
這是神跳躍式思維,真好奇您是幹嘛的。打賭絕對不是“做鞋的作家”,中國的作家寫不了這麽好:)
您需要一個秘書啊,可惜您不在夏威夷,不然我可以毛遂自薦。。。
慢慢來,不著急。
讀您的故事簡直是治愈啊~~~
可惜每天有點少:)